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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記憶

  曾經他們真正在交往的時候,秦歡一直都知道顧非宸非常忙,但他幾乎從不帶她出席應酬的場合,而她有時因為課業的關係,偶爾也會住在學校里,所以對於顧非宸夜幕降臨之後的生活狀態,她其實並不是特別了解。


  直到現在,隔了這麼許多年,他和她已然演變成另外一種關係了,她反而逐步真正地走進他的生活。


  多半是飯局,有時候也會是另一些公開活動。但流程基本都是類似的,感受也只有一個,那就是無聊。


  坐在觥籌交錯的酒桌上,聽著各色寒暄、逢迎、讚美和崇敬,她偶爾也會想,他不累嗎?每日應付這些無趣至極的人和事,面具戴在臉上愈久,就讓她愈加看不透他。


  可隨即又反應過來,這些與她有什麼相干?

  她才不需要看透他。也許曾經這真是一個願望,但現在早就不需要了。又或許他累死了更好,這樣她就解脫了,再也不用像提線木偶一樣,對著一張張不認識的面孔露出自己十足珍貴的笑容。


  可是很顯然,在顧非宸被累死之前,他是不會放過她的。如今她反倒懷疑自己撐不了多久了,因為這些應酬實在煩瑣得惱人。


  其實自從搬離顧家,在學校里找到工作,秦歡的生活始終盡量保持著低調。為了更快地融入同事們的圈子,她連過去的衣服和鞋包都統統棄之不用。搬家的時候,明明還有一整箱的衣服是連吊牌都沒拆下的,住進新公寓之後,她就將它們丟進了衣櫃的最深處。


  還有各種名牌手袋和鞋,這些曾經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後來也統統被扔到了一旁。


  這段日子以來,她已經學會逛最普通的百貨,也會被同事拉著一起逛街邊的小店。那種最繁華的商業街上的獨立店鋪,琳琅滿目的衣服和鞋子,有些穿在模特身上擺在小櫥窗里,而更多的則是掛在顯得十擁擠的架子上。


  她有許多同事擅長淘貨,衝進店鋪就像一頭扎進樂趣無邊的海洋,不到半個小時絕對出不來。起初她極不適應,可後來次數多了,居然也能從中挑出一兩件喜歡的東西來。


  可是穿著這些是絕對不可能和顧非宸一起外出的。


  所以每一回,但凡他到學校接她參加應酬,第一件事便是臨時去購置衣鞋。


  偏偏他又挑剔得很,眼光極高,以前都不見他干涉她的著裝,到如今卻反倒事事親力親為,就連挑選衣服這種小事,他似乎也很有閑心和耐心陪著她一起做,令她十分頭疼。


  她記得那天去店裡,店員見到她,禁不住笑容滿面,美美甜甜地迎上來說:「秦小姐,好久沒看見您啦。最近我們有新款送到,正好有您的碼數,要不要都拿出來讓您看看?」


  她興緻不高,打算隨便選兩件了事,可她的這副態度似乎很不能讓顧非宸滿意,她的選擇很快就全部被他淘汰掉。


  「我不記得你的眼光有這麼普通。」他坐在寬大的單人沙發里,隨手朝店員臂彎中點了點,「就那件,你去試一試。」


  另一名店員像領到了聖旨,連忙上前來幫忙,從同事手捧著的幾條裙子中拎出顧非宸欽點的那一件,將秦歡送進試衣間。


  片刻之後,她出來,顧非宸掃了兩眼卻說:「腰線不好,換一件。」


  店員立刻捧上另一條。


  五分鐘后,得到的是另一句評價:「這件顏色不襯你。」


  如此這般折騰了三四次,才終於讓坐在沙發上發號施令的某人滿意。


  那是一件黑色的絲質禮裙,類似旗袍款式,與之前幾款比起來,顯得中規中矩,甚至堪稱保守,只有胸口上方綴著精緻華麗的手工蕾絲,隱約露出凝脂般的肌膚。


  店員替她把頭髮挽起來,用一根深碧色的簪子固定住,鏡子里的人氣質高潔淡雅,與身上的裙子倒像是天生絕配。可秦歡覺得自己真跟木偶一樣,進店之後就任由擺布,所以臉色十分不好看,挑鞋子的時候,她指著一雙恨天高說:「就那雙。」


  店員笑吟吟地取了鞋子半蹲下來,一邊替她穿上一邊說:「秦小姐眼光真好,這雙是今年紐約時裝周上的走秀款呢,前天剛剛到貨,您這個號碼國內也只有這一雙。」


  秦歡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站起來,走到顧非宸面前的時候停也不停,徑直往門外去了。


  結果那場無聊的酒會一直持續了三四個小時。


  顧非宸作為主辦方的特邀嘉賓,除了應邀上台說了兩句話之外,整個晚上都與主人站在一起寒暄聊天。


  秦歡心裡只暗暗叫苦。她穿六號鞋,原本大小正適合,可白天幾乎在學校里忙了一整天,連坐下喝杯水的工夫都沒有,下了班又被顧非宸接去店裡買東西,如今一雙腳竟有些浮腫,鞋子套在腳上微微感覺有些擠,令她的腳趾和腳跟都開始隱隱作痛。


  她不得不趁著顧非宸與人交談的時候偷偷溜開,繞過大堂四周的食物台,最後終於在酒店陽台上找到一張沙發。


  這裡大概是專供客人小憩的,可此時大家興緻正酣,明亮的巨型水晶吊燈下,雲香鬢影、光彩明媚,陽台上的清靜與裡面的熱鬧非凡恍如隔著兩重空間。


  這個陽台正對著酒店花園正中間的噴泉,是巨大的歐式風格雕塑,隔得有些遠,噴泉周圍卻開了射燈,所以可以清楚看見那是兩位聖潔的女神被四五個小天使環繞著,薄紗覆著豐潤的身體,體態極具美感。


  明明只隔了一層玻璃門,大堂里的一切卻似乎都被隔絕在了門那邊。陽台上難得清靜,秦歡便脫了鞋,坐在沙發上,望著遠處的噴泉發獃。


  脫掉鞋子才發現,腳後跟竟然真的被磨得通紅,怪不得那麼疼。她彎腰揉了兩下,就聽見後面傳來響動。


  有人將玻璃門拉開來,一下子,喧鬧的聲囂湧出來,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那人身形修長挺拔,可因為背著光,五官都隱匿在暗處。


  她只愣了一下便停住手,若無其事地直起身體,重新望向陽台外的遠處。


  「在幹什麼?」


  「透透氣。」


  草坪中央的噴泉嘩的一聲忽然涌高,然後又急速落下,隔得這樣遠望過去,只能看見一片迷濛的白霧,很快就消失在悶熱的空氣中。


  門沒關嚴,隱約有華爾茲的樂曲聲從門縫裡飄出來。


  她停了一會兒終於回頭問:「你是來找我的?」


  「嗯,」顧非宸回答得很簡練,目光在她赤著的雙腳上停住,說:「跳完最後幾支舞曲,裡邊就結束了。」


  「那走吧。」


  她站起來很快把鞋子穿好,走到他面前,見他仍舊站著沒動,她有些奇怪地抬頭看了看他。


  其實穿了十厘米的鞋子,她看他的時候仍需要微微仰起臉。


  陽台上有些暗,但她此刻正對著玻璃門,大堂里亮如白晝的光線恰好映在她的臉上,半明半暗間,彷彿流彩之中的瑩瑩白玉,一雙眼睛卻又那樣黑,又深又亮,嵌在其中,璀璨明媚,煞是動人。


  顧非宸的目光在她臉上微微一凝,彷彿忽然勾動了某些久遠的記憶。在許多年前,當她還是那個天真懵懂的小姑娘的時候,她似乎總是喜歡微微仰起頭來看他,眼中帶著盈盈笑意,像是流動的波光,又彷彿那樣珍貴易碎,令人不捨得伸手去碰一碰,唯恐將它們打碎了。


  過了半晌,他才發覺自己恍了神,而此刻的秦歡早已經別過臉去,眼神平淡地盯著門內的那滿室喧嘩熱鬧,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他伸手將門徹底打開,說:「進去吧。」


  裡面果真在放著華爾茲舞曲,偌大的場地,中央被當做舞池,燈光也調暗下來,現場的男男女女有些已放下酒杯,圍在場邊。


  主辦方代表見到顧非宸,立刻迎上來,說:「請顧總替我們開舞。」


  顧非宸客套地推讓,結果對方比他更加客氣,堅持邀請他先入舞池。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顧非宸轉過頭,朝秦歡看了看,秦歡正自腳痛,但一句異議都沒表示,就直接挽住他的手臂。


  這也許是第一次,她與他在這樣的場合共舞。卻也同樣是第一次,秦歡覺得跳舞跳得這樣痛苦。


  其實她從小學習舞蹈,古典、爵士都難不倒她,像這種社交舞雖然跳得少,但在十六歲之前也是被母親親手調教過的。


  聽說母親年輕時是社交界的紅人,舉手投足皆盡風情萬種,迷倒過不少富家子弟。當然這些都是從管家那裡聽來的小道消息,根本無從求證,因為當她好奇去問母親的時候,得到的永遠都是一句嚴厲訓責。


  她在母親的眼裡永遠都是孩子,孩子不應該好奇大人的事。


  舞曲悠揚婉轉,小提琴帶著迷人的誘惑力。秦歡知道,此刻自己就是全場目光的焦點,她在旋轉的同時甚至可以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注視。


  其實與顧非宸在這裡雙雙現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引起大家的注意了,況且如今他又帶著她跳舞。


  經過這段時間的公開出入,恐怕眾人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過去陳澤如曾笑她是「養在深閨無人識」,哪怕當年和顧非宸訂婚這樣大的事,也因為顧家人行事一貫低調,所以沒幾個人知道。可如今,大概沒有人會不曉得她就是顧非宸的未婚妻了吧。


  秦歡任由自己的思緒漫無目的地四處飄蕩,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分散一點注意力,不再關注自己已經痛到錐心的雙腳。


  她竟然還因此聯想到了美人魚。為了愛情失去聲音和魚尾的小美人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還是快樂地和王子跳完了最初也是最後一支舞。而她懷疑自己與這位悲情的童話人物差不多了,因為腳痛得就快像不是自己的一樣。


  她機械麻木地著跟顧非宸的腳步旋轉,恍惚中感覺到他托在自己腰后的手勁似乎加大了些。或許是出於本能,她下意識地就將自己身體的重量一點點地交了過去。


  其實舞曲的時間並不長,最多四五分鐘,但對於她來講卻是度秒如年。最後只恨不得自己被他整個兒托住,因為多走一步路都是一種折磨。


  好不容易熬到一曲終了,其實還剩一點點結尾,可顧非宸突然帶著她停了下來。


  她還有些詫異,只覺得這樣的結束有些突兀,顧非宸卻已經攬著她的腰,將她帶回場邊。其餘客人見他們停了下來,而音樂還在繼續,便三三兩兩地結伴下了舞池。


  顧非宸在一旁站了一會兒,便轉頭跟主辦方代表說:「抱歉,我還有些重要的事,要先走一步。」


  主辦方連連說:「顧總您真是太客氣了,您先忙。今晚非常感謝,那我們有空再聯絡。」


  顧非宸的手依舊放在秦歡腰間,點頭說:「再會。」


  秦歡幾乎是被顧非宸的力量帶著才能勉強挪出酒店,小劉早已接到電話,將車停在門廊外頭。上了車,秦歡忍不住皺著眉將鞋子除下來,車內燈不知何時被點亮了,照在她的雙腳腳趾和後跟上,赫然幾個水泡令人觸目驚心。


  「和我吵架的時候不是能說會道嗎?今晚怎麼成了啞巴!」男人冷峻的聲音從她頭頂上方傳過來。


  聽在秦歡耳里卻是十足的冷嘲熱諷,她才沒空理會,只拿手指輕輕去碰那水泡,可剛挨到便疼得整個人瑟縮一下,觸電般收回手來。


  「直接回家。」顧非宸吩咐小劉。


  她一愣,剛想抗議,卻瞥見一旁遞來的冰冷嚴厲的眼神:「我不想這個時候跟你吵,你要是想讓自己好得快一點,最好乖乖跟我回去,讓用人幫忙處理一下。」


  一想到明天自己還要在學校忙一天,秦歡動了動嘴唇,終究還是沒發出什麼聲音來。


  顧家的客廳里亮如白晝,趙阿姨早叫用人拿了藥箱來,從中找出銀針,在火上消了毒,又用棉簽蘸酒精擦了一遍,才讓秦歡抬起腳來。


  秦歡有些不好意思,執意要自己動手。趙阿姨看看她,說:「哎喲我的小祖宗,十年前你搬來這兒的時候,連內衣都是我替你收去洗的,現在怎麼跟我這麼生疏了?」一邊不由分說抓起她的腳放在自己膝前,一邊假意威脅:「你再這樣阿姨可真的生氣了。」


  「……謝謝。」秦歡只好乖乖地任由趙阿姨幫她挑破水泡。


  其實她會窘迫,倒並不是因為長大了所以就生疏了,而是此時此刻,她的旁邊還坐著一個女人。


  那女人正用一雙貓咪一般的杏眼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看。


  她當然記得這個人。


  那天在餐廳里,顧非宸和這個女人一起吃飯,看樣子關係熟稔。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今天一進門,居然看見她也在這裡,穿著休閑坐在沙發上看娛樂節目,頭髮還濕漉漉地搭在肩頭。


  「溫如青。」顧非宸只是極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這女人的名字,其餘的一概沒說。


  倒是溫如青大大方方地沖她笑:「嘿,我知道你,你叫秦歡對吧?我是顧的老同學,最近借住在這裡。」


  當趙阿姨替她挑完所有水泡,又用消毒藥水搽過一遍之後,秦歡準備起身告辭。


  趙阿姨攔住她,眼睛看向顧非宸。而後者此前一直都坐在一張單人沙發里翻報紙,這時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淡淡地說:「今晚就住在這裡,明天送你回去。」


  「為什麼?」她冷冷地不看他,「我想回家睡。」


  「那你試著穿上鞋走走看。」


  他的語氣輕飄,彷彿是真的隨便她。但秦歡只剛將腳塞進拖鞋裡,便發覺破皮的地方被蹭得生疼生疼。


  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溫青如見狀機靈地站起來拉住她的手,笑嘻嘻地挽留:「不如留下來,我們也可以講講話。雖然只見過兩面,但其實我一直想認識你呢。」


  秦歡沒想到她居然這樣熱情隨和,況且大家都是女同胞,她也斷然不能像對待某人那樣拉下臉來拒絕。她還在猶豫,溫如青又說了:「而且你要是現在回去,把傷口弄得更嚴重,有人會心疼的。」


  她說話的時候始終帶著一種精靈俏皮的笑意,秦歡聽她講得這樣直白,又是在用人們面前,當下不覺怔了一下,又下意識去看另一個人的反應——果然,顧非宸的臉已經沉下來。


  「你在中國的事情如果辦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該考慮從這裡搬出去了?」他放下報紙,淡淡地開口。


  「還早著呢,不急著搬。」溫如青倒是一點也不怕他,轉頭就促狹地眨眨眼睛,悄聲跟秦歡說,「……你看,被我說中了,惱羞成怒了。」


  秦歡也微微有點窘,一時之間摸不清溫如青與顧非宸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但她能看得出,溫如青的性格直爽,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這時趙阿姨見機行事,在一旁順水推舟,連忙招呼用人去把房間收拾一下,連反駁的機會都不再給她。


  房間仍是她以前的那間,似乎自從她搬出去之後就再沒有人動過,所有一切都維持著原樣。


  應該每天都會有人進來打掃,今晚只不過是替她換了一套乾淨的被褥和枕頭。


  洗澡之前,她居然還在衣帽間里找到一條全新的睡裙。是濃艷的紅色,薄紗質地,輕柔得彷彿一團紅霧,可以輕易攥在手心裡。這睡裙還是她去年這個時候買的,純粹心血來潮,因為從未穿過這樣香艷的款式,而她那段時間正好心情低落,經過櫥窗便進去買了這條裙子,希望可以給自己的心情帶來一點色彩。


  可是,買下它的第二天,她便發現自己懷孕了。


  是顧非宸的孩子。


  生活突然變得灰暗一片,即便丟進染缸里恐怕也著不上任何顏色。而裙子被用人拿去漂洗之後,就一直放在衣櫃里。


  如今她把防塵袋拆開,看著這抹濃烈的紅,盯了良久,才走進浴室。


  浴巾毛巾都是全新的,沐浴用品則是她多年用慣了的那種,所以淋浴的時候,秦歡有很短暫的一陣恍惚,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更忘了這麼久以來都發生過什麼。


  微燙的水沖在皮膚上,腳上隱隱作痛,但一會兒適合了水流也就麻木了。她閉上眼睛,滿屋子都是蒸汽,鏡子上早就一片水霧,其實這樣炎熱的夏季,這種溫度幾乎能讓人窒息,可她一直衝到皮膚髮紅才擦乾了出來。


  沒想到趙阿姨正等在門外。見她終於現身,問她:「要不要吃夜宵?廚房晚上做了鵝肝燕窩酥,你是下去吃,還是我替你拿一碟上來?」


  「不用了,阿姨。」


  「聽說你晚上陪著去應酬了,現在怎麼著也該餓了。下樓去吧,顧先生這會兒不在家。」


  「他又出門了?」問完才發覺失言,她淡淡地別開臉去說,「我又不是為了躲他。」


  「知道知道,你不是躲他,你只是不餓嘛。」趙阿姨無奈地搖頭,似乎又好氣又好笑,仍把她當做孩子,只能溫言勸道,「那你陪阿姨下樓坐坐,順便把頭髮晾乾。好不好?」


  「那好吧。」


  秦歡勉勉強強地下樓,發現溫如青仍盤腿坐在客廳,正百無聊賴地調著電視頻道。


  見她出現,溫如青沖她招手:「快過來坐。」


  「你和顧非宸是同學?」吃夜宵的時候,秦歡隨口問。


  「對啊,我們的交情很長,不過可惜從來沒機會和你見面。我回國的次數比較少。」


  「我以前也在國外住。」


  「知道。你十六歲搬來這裡的嘛,後來成了他的女朋友,再後來,又分手了。」


  秦歡有點訝異:「你全都知道?」


  「我其實見過你的照片。」溫如青不以為意地笑,「是我讓顧非宸從網上傳給我的。」


  秦歡垂著眼睛用叉子撥了撥小碟里的糕點,語氣聽起來有些淡:「我和他沒有合照。」


  「我看到的是你的單人照。」


  「哪張?」


  「嗯……我想想……應該是你躺在露台上曬太陽的照片,穿一件白色的上衣,牛仔熱褲,那天的陽光估計很好,看上去你整個人懶洋洋的,捧著書都快睡著了。」


  聽到這樣的描述,秦歡努力回想了一下,卻毫無印象:「我不記得拍過這樣一張照片。」


  溫如青低下頭吃了口東西,只是笑了笑,似乎一點也不驚訝:「說不定是偷拍的呢?」


  秦歡不由得啞然,好半天才低低「哦」了聲,神色有點尷尬。


  其實那些往事,越是甜蜜,到如今便越是傷人。彷彿曾經的蜜糖已統統化成了砒霜,無色無味,卻鴆殺著每一根神經和每一個細胞,毫不留情。


  她甚至不願去想照片里的場景。


  因為她以前確實喜歡跑到三樓露台上看書,那裡有一張躺椅,是顧懷山特意替她定製的,長度寬度包括每一道曲線的設計,都與她的身體相契合。


  春暖花開的季節,躺在上面曬太陽是一種極為滿足的享受。


  也許照片真是偷拍的,但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顧非宸會做這種事。他的手機似乎只是用來打電話的,偶爾同她發簡訊,那也是在她強烈要求之下,他才妥協。


  要不然,常常她一通幾百字的簡訊發過去,換來的只是一兩分鐘的通話。他並不理解女孩子的心思,有時候她要的,只是隔著時空但彼此牽挂的交流。


  這天晚上,直到她們吃完東西上樓去睡覺之前,顧非宸都還沒有回來。


  倒是第二天,秦歡醒得很早。自從上班之後,她每天都必須這個時間起床,才能保證不遲到。


  睜開眼睛之後花了足足十來秒,大腦才清醒過來。她想起自己昨夜睡在哪裡,同時又驚訝於自己的一夜熟睡。


  明明已經離開一年了,可睡在這張床上,居然還是令她有回到家的安心。


  原來身體是真的可以存住記憶的。


  哪怕心裡很想忘記。


  洗漱過後下樓用早餐。飯廳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個用人靜靜立在一旁伺候。廚房依照她的口味,很快就端上中式和西式兩份套餐。


  她喝了一口牛奶,一邊切三明治一邊隨意地問:「顧非宸有交代過今天誰送我回去嗎?」


  趙阿姨正好走過來,說:「一會兒小劉會送你去學校。」似乎猶豫了一下,才又告訴她:「……顧先生昨天半夜哮喘犯了,現在還沒起來。」


  「是么。」刀叉在瓷盤上微微一頓,半秒之後卻又若無其事地將剛才的切割動作熟練流暢地繼續下去,秦歡頭也沒抬,叉起一小塊三明治,說,「好吧,麻煩您讓小劉在門口等我,五分鐘后出發。」


  趙阿姨欲言又止。臨到她收拾停當要出門了,才建議:「不如今天別上班了。」


  她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卻搖頭:「不行,學校最近特別忙,我們要舉辦一台歡迎新生入學晚會,有好多事情要提前準備。算了,不說這個了,等有空我再來看您。」


  她走得很瀟洒,只在車子拐出前院大門的時候,因為角度的關係,她抬眼看了看今天的天氣,因此順便瞟到二樓某間卧室的窗戶。


  那裡窗帘微微開了一條縫,因為距離太遠,看不出裡面的任何動靜。


  汽車喇叭響了一下,氣勢恢弘的鏤花大門應聲緩緩打開。她很快就自覺無趣,沉默地收回目光,系好了安全帶。


  「她走了。」溫如青站在窗戶邊上,饒有興緻地透過窗帘縫隙朝外頭觀望,過了好久才終於捨得轉過頭來,臉上神情卻有些複雜,「我挺佩服她的。」


  已經從床上坐起來的男人只淡淡地看她一眼,似乎情緒不佳:「你經常這樣一大清早闖入男人的房間嗎?」


  「偶爾吧。男朋友算不算?」她眨眨眼睛,打算對他的怒氣視而不見。


  「可我不是你的男朋友。」


  「我知道呀。所以,你應該感到榮幸。好多男人求我去他們的房間,我都還不答應呢。」


  回應她的只是一聲冷哼。


  她又接著剛才的話題,似乎無限感慨:「顧非宸,你覺不覺得她就是你命中的剋星?換做其他女人,我相信此時此刻早就奔進來看你了,可是再看看她,頭也沒回就走掉了。難得這世上還有不稀罕你的女人,我真是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結果她的話引得顧非宸偏過臉去低低咳了兩聲,臉上的神色卻依然很淡,彷彿不以為意,又彷彿早已料到是這個結果。


  「戲看完了,你該出去了。」他說,「我要換衣服。」


  「你病了,今天還要出門?」


  「不出門。」他答得十分乾脆,差一點噎死她,「但我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把你趕出去,所以,我現在要換衣服了。」


  溫如青從牙縫裡深吸一口氣,她看著那張英俊冷漠的臉,卻也不惱火,只是笑嘻嘻地比了個手勢:「OK。不過你猜她今天還會不會回來?」


  「滾。」顧非宸沉著臉簡潔明了地下了逐客令。


  溫如青在臨出門之前,才又回過頭,笑得有些神秘得意:「我預測她會回來的。」


  可事實上,此刻秦歡心裡並沒打算再回顧家。


  車子從近郊一路開往市區,正趕上交通高峰期,一上三環輔路就開始塞車,一路上走走停停,前方是極長的幾條車陣,在清早的金色陽光下彷彿蜿蜒的河流,望不到頭。


  再急也無濟於事,她百無聊賴地打開收音機聽新聞。音箱中傳出一個甜美清新的聲音,正在播報整點路況。末了,主持人似乎有些欷歔:「……這個城市的交通狀況越來越糟糕,尾氣排放量也嚴重超標了,現在的夜晚,大家抬起頭還能看見星星嗎?」


  這個話題很自然地便將隨後要播放的一首關於星星的流行歌曲帶了出來。


  短暫的停頓之後,漂亮的鋼琴前奏響起來。


  其實顧非宸平時坐車極少聽廣播或CD,他在的時候,車廂里都是絕對安靜的。所以,此時廣播里傳來的聲音似乎讓司機小劉頗為不適應。


  秦歡感覺到從駕駛座投來的目光,索性也回視過去,笑笑說:「希望不會影響你開車。」


  小劉沉默不語。


  其實她在顧家這麼多年,與小劉交談的次數卻並不多。


  她只知道他對顧非宸這個僱主忠心耿耿,十數年如一日,也知道他做事專心細緻,兼有一副好身手。據說曾經還是全國散打冠軍,後來不知什麼緣故,突然退出武術界,居然就留在顧非宸身邊當起了司機。


  而且他寡言少語,成天板著一張冰塊臉,這方面倒與他的老闆十分相似。


  所以沒得到對方回應,秦歡一點也不在意,她只是自顧自地調整了椅背,尋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以應對這看似沒有盡頭的大堵車。


  車子以惱人的龜速又向前挪移了十來分鐘,才終於看見罪魁禍首。


  原來是三輛私家車在中間車道上發生追尾,被擠在當中的還是一輛火紅色的敞篷跑車,女車主正坐在車裡氣急敗壞地打著電話,車子熄了火,大約是在等待救援,於是這三部事故車輛便硬生生地堵在路中間。


  行過這一段,大批車輛被重新分流,交通才終於漸漸順暢起來。


  離上班時間不到十分鐘,想要準時趕到學校已經是不可能了。秦歡不得不給同事打了個電話,請他幫忙臨時頂替一陣。


  那同事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比秦歡還小一歲,性格幽默風趣,平時在辦公室里就愛插科打諢,也喜歡與秦歡調笑。


  便在電話里說:「幫忙可以,中午飯你請啊!」


  秦歡笑道:「沒問題。校食堂自助餐,隨便你點。」


  同事不依:「這麼小氣啊!好歹也要一頓火鍋。」


  「行。到時候多叫幾個人,我請客。」


  「那就擇日不如撞日,今晚怎麼樣?」


  秦歡只略一考慮就同意了:「可以,就今晚吧。」


  工作的事情搞定了,她剛掛掉電話便發現小劉不知何時已扭過頭來,正用一種十分怪異的目光盯著她。


  他們已經下了環路,在市區里等紅燈。前面是一輛公交車,大概使用得有些年頭了,排氣管在空中微微顫動,噴出發黑的尾氣。


  秦歡覺得莫名其妙,先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又翻下遮光板上的鏡子去照,結果並沒發現任何異樣。車頭迎著東面,正好陽光有些刺眼,她索性用遮光板擋住光線,才問:「怎麼了?你這樣看著我幹嗎?」


  小劉動動嘴唇,欲言又止。


  她越發覺得奇怪:「有話就說吧。」


  「難道下了班你不回去了嗎?」惜字如金的人終於開口了。


  回去?秦歡有一點蒙,好半天才理解他的意思,於是反問:「我為什麼還要回去?」


  「因為顧先生病了。」


  「所以呢?」


  「你晚上應該回去看一看。」


  「……」


  「顧先生對你和對別人不一樣,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嗎?」


  秦歡本還想接話,可是突然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微微皺著眉心看了小劉半晌,才幽幽地說:「直到今天我才發覺你的話很多。」


  小劉臉上沒什麼表情,因為信號燈已經變了,他們的車子跟在公交車後面過了十字路口,然後輕巧地變道提速,平穩而迅捷地超了過去。


  「所以我認為你晚上應該回去看他。」過了一會兒,他重新接上自己的話,只不過這一次,他專心致志地盯著前方,一邊開車一邊說。


  秦歡捺著性子:「可是你剛才也聽到了,我晚上另有安排。」


  結果不說倒好,說完她立刻接收到對方迅速瞥來的眼神。那眼神彷彿顯而易見地在問一個問題:吃飯能比探望顧非宸更重要?


  在那一瞬間,秦歡甚至覺得自己被赤裸裸地鄙視了。


  她面子上有些下不來,因為這個理由確實太爛太沒力度。又或許是她的良心在作祟,因為換做正常情況下,問候一個病人當然要比請客吃飯優先得多,所以一時之間,她竟然沒法再和小劉繼續對話。


  幸好這位一向少言的司機同志很快就又恢復了本性,在之後的路途中沒有再嘮叨她。


  謝天謝地。


  車子開到學校的後門,那裡距離教師辦公區最近。秦歡解開安全帶,手都已經碰到車門了,卻突然停下來。


  她似乎有點好奇,思索片刻之後便半笑著問:「顧非宸對我和對別人哪裡不一樣了?」


  小劉聞言似乎愣了愣。


  真是活見鬼了!她忍不住暗暗罵了一句。不過是人家隨口一句話,又是十多分鐘前說的,為什麼自己不但記住了,居然還這樣在意!


  心裡著實懊悔,所以她不等對方回答就迅速打開車門,大踏步地離開了。


  照例是忙碌的一天。只是在下午快下班的時候,突然接到加拿大的電話。


  這是自從秦歡與顧非宸簽完協議之後,叔叔第一次主動打電話過來。


  叔叔和藹地問:「小歡,在忙什麼呢?」


  秦歡正在整理桌面上的文件,有點心不在焉:「……在做事。公司沒出什麼問題吧?」


  那邊此刻該是凌晨四五點的樣子,可叔叔的聲音聽起來倒還十分精神:「沒有沒有。你瞧你這孩子,怎麼凈說些不吉利的話。公司現在好著呢,就因為顧非宸肯出手幫忙,目前難關已經過了,總算是有驚無險。」


  「那就好。」


  「你呢,最近工作如何?」


  「還可以。」


  說話間,對桌的同事朝這邊比了個手勢,指著手表示意下班時間已到。他們約好去聚餐,於是秦歡跟同事點點頭,又對著電話說:「我要出去一下,先掛了。公司的事就有勞您了。」


  「你這孩子,都是一家人,還跟我客氣什麼。」叔叔哈哈笑著,聽聲音似乎心情不錯,與上一次通話時的狀態完全不同。


  資金危機解除了,自然一身輕鬆。


  秦歡卻笑不出來,敷衍了兩句準備收線,結果又聽見聽筒里傳來叔叔的聲音,顯得有些支吾:「……小歡哪,你能不能告訴叔叔你是怎麼打算的?我是說……等你和顧非宸結了婚,還會回這邊來么?」


  秦歡微微一愣,反問道:「怎麼了?」


  「也沒什麼,就是想問問你,你知不知道顧非宸對於我們的公司是否有興趣?」


  「他?」秦歡不自覺地皺眉,老實說,「我不知道。」


  這樣的問題既突兀又奇怪,是她從來沒有考慮過的。


  「我現在也只是幫你代為管理,雖然我也有股份,但畢竟這公司是你的……所以,如果你嫁給顧非宸,到時候他會不會派人來接手管理公司的業務?你或許不知道,我跟你嬸嬸雖然只生了阿影這一個女兒,但是在我心裡,這公司就跟我親生兒子沒兩樣。我雖然本事沒你父親大,但這麼些年好歹也付出了這麼多心血,我在公司里的時間比在家裡還要多。如果到時候你和顧非宸直接把它從我手上搶走了,那可就是和我搶兒子,我說什麼也不樂意的。」


  兜了一個大圈子,秦歡終於聽明白了叔叔的擔憂和計較。這時候,她已經走到辦公室外頭,或許是這夏末傍晚殘留的暑氣讓人覺得有些胸悶頭暈,她緩了好半天才發出聲音,語氣波瀾不驚地說:「您放心,不存在這個問題。」


  「你確定?」


  「嗯。」她無奈地笑了笑,「當初我父母走得那麼突然,倘若沒有叔叔您,我自己是肯定打理不好公司業務的。所以,以後還是要繼續依靠您的幫忙才行。我目前的工作生活都挺穩定的,暫時沒有回加拿大的打算。」她停了停,聲音越發淡下去:「況且,顧非宸自己的生意那麼大,應該也沒有閑工夫再插手我們的事。」


  可是叔叔似乎不太相信她的說辭,猶猶豫豫地質疑:「果真像你說的這樣?其實有件事,我本不想告訴你……」


  「什麼事?」


  「昨天中午我和顧非宸通過電話。其實是他讓秘書聯絡我的……怎麼,這事你知不知道?」


  秦歡正抽出鑰匙鎖門,動作不由得停頓了一下:「不知道。」


  「他問了我一些問題,都是關於公司運作和業務規劃的,而且問得很細緻很專業。我承認,這次的危機全靠他才能安然度過,不過他到底不是公司的股東,和公司甚至半點關係也沒有,所以他質疑我操作公司的手法,這點讓我很不高興,也很難接受。」彷彿仍有點將信將疑,叔叔再次確認,「他這樣做,難道真的不是你授意的?」


  昨天中午?


  那是加拿大的時間。倘若換算成中國時間,大概就是今天凌晨的樣子了。


  秦歡驚訝之餘,心思快速轉動,可一時之間竟也理不出一個清晰的頭緒來。


  她確實不知道顧非宸在凌晨時分找過她叔叔。況且,這也是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出面過問她父親留下來的生意。


  「我不清楚這件事。」她沉默片刻,才又問,「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他似乎不太贊同我在生意上的處理方式。具體說了什麼,既然你不知道這事,我也不好再跟你透露。不過,只要你剛才說的都是實話,那我就放心了。對了,你剛剛不是說要出去辦事嗎?快去吧。有空再聊,掛了。」


  叔叔明顯一副不願細談的樣子。其實秦歡心裡倒能理解七八分。她清楚顧非宸的性格和手段,更清楚自己叔叔的那點本事,若論起做生意,叔叔根本不是那塊料,否則也不會短短几年時間就連續虧去那樣大一筆錢,最後淪落到需要顧家出手支援的地步。所以,叔叔的經營手法落在顧非宸眼裡,斷然是不會被他看上的。


  其實,哪怕是這一整家公司,也恐怕不會被顧非宸放在眼裡吧。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他竟然會為了這樣的小事,三更半夜打越洋電話去過問。


  是因為他借出了一大筆資金,擔心日後連本金都收不回來嗎?

  還是他善心大發,想要拯救公司於水深火熱的邊緣?


  因為她記得兩人正式簽協議的那天,是在顧非宸的辦公室里。她將白紙黑字一式兩份,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寬大氣派的黑檀木,將這兩份文件襯得格外單薄,顯得十分沒有氣勢。


  而他站在桌前,微微低頭俯視著她,直到她在兩張紙上都簽好自己的名字,他才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撥,將輕薄的紙張轉到自己面前。


  其實他的動作有些輕佻,就連臉上的神情亦是如此:「這件事對你來說真有這麼重要?」


  她生怕他臨時又變卦反悔,或者又想出其他花樣來為難她,所以皺起眉說:「重不重要,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他不冷不熱地一笑,沒再看她,卻終於拿起簽字筆俯下身去。


  她看著那飛揚洒脫的字跡呈現在紙上,一時沒忍住,到底還是告訴他:「這是我父母留下的唯一的東西,我當然要盡全力保住它。」


  「但是,我不認為目前的管理者和執行者有那個能力。」她記得他這樣評價道。


  當時,她覺得有點丟臉,但又根本無從反駁。


  難道,這就是他半夜不睡覺,連夜打電話去加拿大詢問公司業務情況的原因?


  不不不。


  秦歡搖了搖頭,極力阻止自己再胡亂猜測下去。


  她怎麼會如此天真,竟會認為他有了替她保住公司的想法?甚至還可能因此導致身體疲勞過度,哮喘發作?

  真是太天真了。


  他何時這樣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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