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
歐陽修(1007年~1072年),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吉州廬陵(今江西永豐)人。朝廷重臣,北宋著名文學家,宋代散文改革運動的首要人物,他的文章暢達平易,曾鞏,王安石,蘇軾等深受其影響,他的詩詞清新自然,史學成就亦很突出。
歐陽修幼年孤貧,依叔父家於隨州。天聖八年(1030年)舉進士,擢甲科,調西京留守推官。與尹洙、梅堯臣、蘇舜欽等交遊,開始為「古文」,已負文名。景祐元年(1034年)入朝,為館閣校勘。這時,范仲淹以言事被貶,在朝諸人如秘書丞余靖、太子中允尹洙等紛紛論救;司諫高若訥獨以為當貶。於是歐陽修寫了《與高司諫書》,謂其「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因此,歐陽修也被貶為夷陵令。貶官夷陵,對他頗有好處。他後來在《與焦殿丞書》里說:「某再為縣令,然遂得周達民事,兼知宦情,未必不為益。」又洪邁《容齋隨筆》卷4記張芸叟與石司理書云:「頃游京師,求謁先達之門,每聽歐陽文忠公、司馬溫公、王荊公之論,於行義文史為多;唯歐陽公多談吏事。既久之,不免有請:『大凡學者之見先生,莫不以道德文章為欲聞者,今先生多教人以吏事,所未諭也。』公曰:不然。吾子皆時才,異日臨事,當自知之。大抵文學止於潤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貶官夷陵,方壯年,未厭學,欲求《史》、《漢》一觀,公私無有也。無以遣日,因取架閣陳年公案,反覆觀之,見其枉直乖錯,不可勝數,以無為有,以枉為直,違法徇情,滅私害義,無所不有。且夷陵荒遠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當時仰天誓心曰:『自爾遇事不敢忽也。』是時蘇明允父子亦在焉,嘗聞此語。」這段記述又可為歐陽修貶官之後「周達民事,兼知宦情」的旁證。
康定元年(1040年),范仲淹復為陝西經略安撫副使,辟歐陽修為掌書記。他笑而辭曰:「昔者之舉,豈以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慶曆三年(1043年),歐陽修知諫院。這一年范仲淹參知政事,施行新政。歐陽修身居此職,於是連上奏疏,對於內政外交,無不極諫。現存於《奏議集》中知諫院時的奏疏多達 10 卷。這些奏疏都是慶曆新政時期的重要的政論文章,所論者都是針對時弊的當務之急。
慶曆四年(1044年),歐陽修奉命出使河東,又任河北都轉運按察使,權真定府事。在這期間,他便進一步調查情況,又寫出《河東奉使奏草》、《河北奉使奏草》。在《河東奉使奏草》中有《條列文武官材能札子》,還有《論不才官吏狀》,對於吏治得失,論述極詳。與此同時,歐陽修對於西北邊患,也曾多次上書。他就在《論乞與元昊約不攻唃廝啰札子》中說:臣自去年春,始蒙聖恩,擢在諫列,便值朝廷與西賊初議和好。臣當時首建不可通和之議。前後具奏、狀、札子十餘次論列,皆言不和則害少,和則害多。利害甚詳,懇切亦至。然天下之士,無一人助臣言,朝廷之臣,無一人采臣說。今和議垂就,禍胎已成,而韓琦自西來,言和有不便之狀;余靖自北至,始知虜利急和之謀。見事何遲?雖悔無及!當臣建議之際,眾人方欲急和,以臣一人,誠難力奪眾議。今韓琦余靖親見二虜事宜,中外之人亦漸知通和為患,臣之前說,稍似可采。但願大臣不執前議,早肯回心,則於後悔之中,尚有可為之理。可以看出,歐陽修對於重大的軍事問題,也曾十分認真建議。在當時的和議問題上,具有眼光,力排眾議,堅持己見,作為一個諫官,知無不言。在當時的情況下,既然不可言和,就不免用兵。歐陽修一面反對言和,一面主張備戰。對於軍事,他也提出了一系列的改革方案。
慶曆五年(1045年),范仲淹、杜衍、韓琦、富弼等相繼罷官、外放,新政失敗。這時歐陽修正在河北都轉運使任上。他一面「自劾乞罷」,以「同其退」,一面上了一封《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此狀一上,歐陽修遂為「群邪」所惡,造謠誣陷,左遷知制誥,知滁州。到了滁州,歐陽修對於政治風雲之險惡似乎有所覺悟,初以「醉翁」為號。但他胸懷曠放,並不怨嗟。在《與尹師魯書》中寫道:「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於文字。其心歡戚,不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又說:「因此戒安道(余靖),勿作戚戚之文。」
慶曆八年(1048年),歐陽修徙知揚州。元祐元年(1049年),移知潁州。一年之後,又留守南京。至和元年(1054年),召判流內銓,旋改翰林學士,俾修《唐書》。嘉祐二年(1057年),知貢舉。《宋史》本傳說:「時士子尚為險怪奇澀之文,號太學體。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輒黜。畢事,向之囂薄者伺修出,聚噪於馬首,街邏不能制。然場屋之習,從是遂變。」歐陽修一知貢舉,即痛抑「險怪奇澀之文」,這在當時,也是一件大事。關於此事,沈括《夢溪筆談》也有一段記載:「嘉祐中,士人劉幾,累為國學第一人,驟為險怪之語,學者歙然效之,遂成風俗。歐陽公深惡之。會公主文,決意痛懲,凡為新文者,一切棄黜。時體為之一變,歐陽之力也。」
嘉祐三年(1057年),歐陽修加龍圖閣學士,權知開封府,拜禮部侍郎,兼翰林侍讀學士。《宋史》稱他在翰林八年,知無不言。嘉祐五年,拜樞密副使。嘉祐六年,參知政事。《宋史》稱歐陽修「平生與人盡言無所隱,及執政,士大夫有所干請,輒諭可否。雖台諫官論事,亦必以是非詰之。以是怨誹益眾。」在這期間,歐陽修因「濮議」之爭,蒙受「不根之謗」。他為了辯誣,連上奏札,請求根究蔣之奇對自己的誣陷,甚至「期於以死必辨而後止」。於是治平四年(1067年)三月四日,即位不久的神宗乃遣中使賜下「御札」,告以言者已被「降黜」,並已「出榜朝堂,使中外知其虛妄」,且云:「事理既明,人疑亦釋,卿宜起視事如初,無恤前言。」經過這一次被誣,歐陽修對於人生仕途似乎更有所悟:像他這樣切直剛正的人,是不適於做官的。在這之前,已一再求退,在這之後,就更堅決求退。由於再三請求,終於得罷參知政事,出知亳州。后又知青州、蔡州。熙寧元年(1068年)春在亳州時,曾上《乞致仕第一表》,此後又連上數表,請求致仕。在這期間,王安石執政,推行新法。歐陽修時在青州,有《言青苗錢札子》,表述自己對於「俵散青苗錢」的意見。在俵散青苗錢的過程中,還有兩個明顯的弊端。一是「抑配」,二是「俵散秋料錢」。歐公在《言青苗第二札子》中有很透闢的分析。他說:臣竊見自俵青苗錢已來,議者皆以取利為非。朝廷深惡其說,遂命有司條陳申諭,其言雖煩,而終不免於取利。然猶有一說者,意在惠民也。以臣愚見,若夏料錢於春中俵散,猶是青黃不相接之時,雖不戶戶缺乏,然其間容有不濟者。以為惠政,尚有說焉。若秋料錢於五月俵散,正是蠶麥成熟、人戶不乏之時,何名濟缺?直是放債取利爾。……以此而言,秋料錢可以罷而不散。這些意見,可以說是完全正確的。對青苗錢作了具體分析,不是一概否定。他所不贊成的,是俵散「秋料錢」。對於「秋料錢」,他曾一面「奏陳」,一面「擅止」。未經批示而「擅止」,應得「擅行止散之罪」。但朝廷「特予放免」,並未加罪。他在《謝擅止散青苗錢放罪表》中說道:「雖具奏陳,乃先擅止,據茲專輒,合被譴呵。」
在這前後,歐陽修又曾屢上表札,請求致仕。熙寧四年(1071年)六月, 歐陽修終於得到朝廷的「敕告」,除太子少師,以觀文殿學士致仕。隨即回到潁州。八月,朝廷行「明堂大禮」,又召他「赴闕陪位」,他有《札子》辭謝。這時,他的身體確實十分衰憊了。因此,一年之後,熙寧五年(1072年)八且病逝於潁州。著作有《歐陽文忠公集》、《新五代史》等。
蓄道德而能文章
曾鞏稱讚歐陽修「蓄道德而能文章」。歐陽修自己也說過;「我所謂文,必與道俱。」又說過:「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 「道純則充於中者實,中充實則發為文者輝光。」看來歐陽修把道和文的關係看得十分密切。歐陽修論道,不尚空談,而重實際。他在《答吳充秀才書》中講到「學者有所溺」時,反對有人「棄百事不關於心」。他是把「道」和生活中的「百事」密切聯繫起來看的,但是他所謂「道」也不等於「百事」。歐陽修另有《與張秀才第二書》,對於道講得比較具體。他說:「君子之學也務為道,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後履之以身,施之於事,而又見於文章而發之,以信後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軻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則六經所載而取信者是也。」又說:「孔子之後,惟孟軻最知道,然其言,不過於教人樹桑麻、畜雞豚,以謂養生送死為王道之本。……其事乃世人之甚易 知而近者,蓋切於事實而已。」歐陽修的這些話,雖然從周公、孔子談起,但最終是取其「切於事實」,這一點非常重要。這就與宋代的道學家之「道」有所不同了。歐陽修在這封書里還反對「誕者之言」,反對「以無形為至道」。「以無形為至道」指什麼呢?是不是對道學家的批評呢?這裡講得不很明確,但在《答李詡第二書》里就更明確地批評宋代某些儒者的性理之學了。他說:「修患世之學者多言性,故常為說曰:夫性,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所罕言也。……六經之所載,皆人事之切於世者,是以言之甚詳。至於性也,百不一二言之。或因言而及焉,非為性而言也。故雖言而不究。」但是,「今之學者」,「好為性說以窮聖賢之所罕言而不究者,執后儒之偏說,事無用之空言。」他認為,作為「君子」,應該「以修身治人為急,而不窮理以為言。」歐陽修的這些話是反對宋儒性理之學的較早的言論。歐陽修的道不同於道學家,卻近似韓愈。他一面反對性理之學,一面也反對佛老。他有《本論》上下篇是專門闢佛的。上篇說:「佛法為中國患千餘歲,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去之。已嘗去矣,而復大集。攻之暫破而愈堅,撲之未滅而愈熾。遂至於無可奈何。是果不可去邪?蓋亦未知其方也。」他認為:「去之」之方,不是「操戈而逐之」,也不是「有說以排之」,他認為,「千歲之患」,「非一人一日之可為」,「非口舌之可勝。」 「去之」之方,全在「修其本」。其所謂「本」,也就是「禮義」。他說「禮義者,勝佛之本也。」可以看出,闢佛,他與韓愈是一致的,但闢佛的方法,則有些不同。他在《本論》下篇還特別提到不必「火其書而廬其居」。但是,單靠「禮義」能否解決問題呢?所謂《本論》,實際上也仍是書生之論。這樣的理論也並沒有超過韓愈。所以蘇軾說「論大道似韓愈」,甚至說「歐陽子,今之韓愈也」。 歐陽修論大道似韓愈,卻也並不等於韓愈。韓愈比較迂腐,歐陽修則比較切實。而且,在出處進退、立身行事方面,歐陽修的剛正不阿、無所畏懼,又遠在韓愈之上。儘管在行文之時,歐陽修不像韓愈那樣氣勢磅礴,聲色俱厲,但他那「容與閑易」、「不大聲色」之中,也自有「百鍊鋼化為繞指柔」之勢。這就形成了他的文章的思想特點和風格特點。歐陽修也不像韓愈那樣急於作官,但他卻很重視作個諫官。重視諫官,當然又同韓愈有些相似之處。例如韓愈寫過《爭臣論》,歐陽修也寫過《上范司諫書》、《與高司諫書》。這些文章都表達了他的為人之道。王安石所謂「讀其文,則其人可知。」確實如此。尤其讀後一篇文章,更可見其為人。在《上范司諫書》中歐陽修說:「司諫,七品官爾。於執事得之不為喜,而獨區區欲一賀者,誠以諫官者,天下之得失,一時之公議系焉。」又說:「士學古懷道者,仕於時,不得為宰相,必為諫官。諫官雖卑,與宰相等。天子曰不可,宰相曰可。天子曰然,宰相曰不然。坐於廟堂之上,與天子相可否者,宰相也。天子曰是,諫官曰非。天子曰必行,諫官曰必不可行。立殿陛之前,與天子爭是非者,諫官也。宰相尊,行其道;諫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可以看出,歐陽修之所以如此看重諫官,就是因為諫官能夠「行其言」,也即是能夠「行道」。在他看來,作個諫官。乃是「行道」的一個重要途徑。也就因此歐陽修對於諫官的要求很高。他說:「非材且賢者,不能為也。」而一旦遇到那「非材且賢者」時,他也就不能容忍。他的《與高司諫書》罵高若訥「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就是因為高若訥喪失了做諫官的基本品質。高若訥身為諫官,而當范仲淹無辜被貶時,他不但不敢諫諍,反而詆毀范仲淹的為人,這就引起了歐陽修的憤怒。他說:希文(范仲淹)平生剛正,好學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觸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辨其非辜,又畏有識者之責己,遂隨而詆之,以為當黜。是可怪也。夫人之性剛果懦軟,稟之於天,不可勉強,雖聖人亦不以不能責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懼饑寒而顧利祿,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禍,此乃庸人之常情,不過作一不才諫官爾。雖朝廷君子亦將閔足下之不能,而不責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無愧畏,便毀其賢以為當黜,庶乎恕己不言之過。夫力所不敢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過, 此君子之賊也!這篇文章可謂「氣盡語極,急言竭論」,但又委曲宛轉、極盡挖苦之能事。話講得非常明白,文寫得非常藝術。千古文章,難得這樣的佳作。歐陽修能夠寫出這樣的文章,有他的道德基礎,不是任何人都寫得出來的。他在《與尹師魯書》中曾經講到「士有死不失義」,大義所在,就不該 「俯仰默默」。於是,敢說敢罵,就成了他這篇文章的特色。當然,寫出這樣的文章,是要冒著風險的。正是由於這篇文章,他也遭到貶謫。歐陽修並不因此而消極。此後他還是繼續寫這樣的文章。慶曆三年,他被推薦而作了諫官。一有這個「行其言」的機會,他便知無不言,發表了大量的政論文字。到了慶曆五年,當杜衍、范仲淹、韓琦、富弼等又因「朋黨之議」而相繼罷官時,歐陽修便立即義正詞嚴地寫了《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直接同慶曆四年十一月朝廷所下的「詔書」相對抗。也就在這期間,歐陽修還寫了一篇著名的《朋黨論》(「論」當作「議」),駁斥「朋黨之說」。他說:「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後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為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於是他說:「能禁絕善人為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這篇文章引古證今,史實俱在,是非分明,很有說服力。當時被指為「朋黨」的人,與其說是「同黨」,不如說是「同道」。范仲淹是「朋黨」中的頭面人物,歐陽修替他講話,並沒有個人私情。范仲淹是胸懷「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人,這樣的為人之道正是歐陽修所贊成的。因此,所謂同黨,不過是同道而已。這是可以從他的很多文章看得出來的。如有一篇《讀李翱文》,就是讚揚「以天下為憂」的作品。這篇文章里讚賞李翱不願嘆老嗟卑而憂以天下,並且聯繫宋朝的現實發表了評論:嗚呼,使當時君子皆易其嘆老嗟卑之心,為翱所憂之心,則唐之天下,豈有亂與亡哉?然翱幸不生今時,見今之事,則其憂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憂也?余行天下,見人多矣,脫有一人能如翱憂者,又皆賤遠,與翱無異。其餘光榮而飽者,一聞憂世之言,不以為狂人,則以為病痴子;不怒,則笑之矣。嗚呼,在位而不肯自憂,又禁他人使皆不得憂,可嘆也夫!在歐陽修看來,宋朝的天下是比唐朝的天下更可憂慮的,但宋朝的執政者卻不肯以天下為憂;如有以天下為憂的人如范仲淹等,又都遭到貶斥。文章所謂「在位而不肯自憂、又禁他人使皆不得憂」云云,是深有憤慨的話。歐陽修的這種憤慨之情,隨時都有發泄。《尹師魯墓志銘》也是這樣的作品。這篇《墓誌》首先講尹師魯的文學、議論和才能,為天下之士所共知;但歐陽修所更強調的,是他為人之「大節」。他說:「至其忠義之節,處窮達,臨禍福,無愧於古君子,則天下之稱師魯者,未必盡知之。」於是歐陽修也就突出地表彰他這一方面。文章說:「天章閣待制范公貶饒州,諫官御史不肯言,師魯上書,言仲淹臣之師友,願得俱貶。貶監郢州酒稅。」「諫官御史不肯言」,尹師魯則挺身而出,《尹師魯墓志銘》這類文章來看,歐陽修所說的「道」,也就是為人的「大節」。從為人的大節來看,歐陽修的道雖然和韓愈相似,但也有和韓愈不大相同的地方。例如韓愈貶官之後,他那直言敢諫的氣概便有所收斂,不似貶官之前。他在潮州寫的《謝表》、《祭鱷魚文》等,骨氣就很不夠了。歐陽修不然。他對韓愈本是非常推崇的,但他對於韓愈的這一表現也很不滿意。在《與尹師魯書》中他說:「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於文字。其心 歡戚,不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這是對韓愈很痛心的批評,從而也表明了自己的志氣。他又說:「因此戒安道(余靖),勿作戚戚之文。」就是說,不要作韓愈那種「戚戚怨嗟」的文章。歐陽修告誡安道不要寫「戚戚」的文章,他自己也確實是實踐了這個主張的。他在滁州所作《豐樂亭記》、《醉翁亭記》等,就沒有「不堪之窮愁」,只講「山水之樂」。例如《醉翁亭記》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又說:「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身在貶謫之中,而大講禽鳥遊人的山水之樂,這樣的文章不僅與韓愈不同,與柳宗元也並不相同。為什麼能夠做到這樣?歐陽修有《答李大臨學士書》說得明白:「修在滁三年,得博士杜君與處,甚樂。……今足下在滁,而事陳君與居,足下知道之明者,固能達於進退窮通之理。能達於此而無累於心,然後山林泉石可以樂;必與賢者共,然後登臨之際有以樂也。」這裡說的「達於進退窮通之理」,也即是《尹師魯墓志銘》中所說的「處窮達、臨禍福,無愧於古君子」的意思。這就是說,一個人立身行事,不管處於什麼地位,也不可改變為人的大節。既敢於伸張正義,就不能懼怕任何災禍。有了這樣的精神準備,那麼,無論遇到什麼困境,也就處之泰然了。由此看來,歐陽修貶官滁州,不作「戚戚之文」,而盛稱「山水之樂」,正是他的為人大節所在,並不是或不僅是暗示他自己治滁的政績、或隱寓古人的「樂民之樂」,更不是消極頹唐而寄情山水。總的看來,歐陽修的各類文章都是體現著他的為人之道的。宋人的文章往往喜歡論道,哪怕是傳記文或遊記文,也往往夾些論道的成分。這是宋代文章的一個特徵,不止歐陽修一個人如此,曾鞏、王安石、蘇軾無不如此。不過,歐陽修的文章寫得自然,論道而不說教,這是他「蓄道德而能文章」的一個主要特徵。在宋代,除了蘇軾,很少有人能夠企及。
博古通今
歐陽修作《尹師魯墓志銘》,曾稱尹師魯「博學強記,通知古今」。這八個字對尹師魯不免溢美,但在歐陽修自己,足以當之。他不但是個文學家,而且是個學者。於經學有所發明,於史學有獨立的著作,於金石之學且有開闢之功。歐陽修的經學,曾受唐人影響,敢於提出自己的創見。唐人的經學,在魏晉六朝之後,思想是比較開闊的,不全拘於漢儒的師說,如啖助、趙匡、陸淳之於《春秋》,就打破了三傳的門戶之見。但一般說來,唐代的詩人作家,不治經學。宋代不同了,歐陽修對於《春秋》、《詩》、《易》,都有研究。蘇轍曾經說他「長於《易》、《詩》、《春秋》,其所發明,多古人所未見。」①這對於宋朝一代的學風是有影響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毛詩本義》也曾指出:「自唐以來,說詩者莫敢議毛鄭,雖老師宿儒,亦謹守小序。至宋而新義日增,舊說幾廢。推原所始,實發於修。」《提要》對宋儒的「新義」是有所不滿的,對歐陽修的「敢議毛鄭」也不是完全肯定的。但從這些話里卻可看出,歐陽修治經,對於爾後的「宋學」,起了「發難」的作用,在學術史上影響不小。《提要》又說歐陽修對於毛鄭二家之義也不是隨意翻新,而是「盡其說而理有不通,然後以論正之。」「本出於和氣平心,以意逆志,故其立論,未嘗輕議二家,而亦不曲徇二家。其所訓釋,往往得詩人之本志。」這些話比較符合歐陽修所著《毛詩本義》的實際。
歐陽修在經學上的主要成就還不在於《詩》,而在於《易》。他曾認為《易》之《繫辭》不是「聖人之作」。他說《繫辭》里的「先言何謂而後言子曰者,乃講師自為答問之言爾,取卦體以為答也。亦如《公羊》《榖梁》傳《春秋》,先言何曷,而後道其師之所傳以為傳也。」②歐陽修還認為,不僅《繫辭》不是「聖人之作」,另一些篇章也非「聖人之作」。他在《易童子問》里說:「童子問曰:《繫辭》非聖人之作乎?曰:何獨《繫辭》焉,《文言》、《說卦》而下,皆非聖人之作;而眾說淆亂,亦非一人之言也。」在《易或問》里也說:「或問《繫辭》果非聖人之作,前世之大儒君子不論,何也?曰:何止於《繫辭》?舜之塗廩浚井,不載於六經,不道於孔子之徒,蓋里巷人之語也。」在歐陽修看來,古書之託為「聖人之作」者,往往是後人所作。這是符合古代書籍的實際情況的。但是,歐陽修的這一見解,曾經長時不為人們所接受,他曾深有感慨地說:「余謂《繫辭》非聖人之作,初若可駭,余為此說迄今二十五年矣,稍稍以余言為然也。」由此可見,歐陽修的這一見解,在當時是很大膽的。歐陽修又不止懷疑過《易》之《繫辭》等等,他對於別的經書,也常常信經而不信傳。他在《春秋論》里就說:「經之所書,予所信也;經所不書, 予不知也。」又在《春秋或問》里說:「經不待傳而通者十七八,因傳而惑者十五六。」他的這些看法,當時贊成者不多,但他十分自信。他說:「余嘗哀夫學者知守經以篤信,而不知偽說之亂經也,屢為說以黜。而學者溺其久習之傳,反駭然非余以一人之見決千歲不可考之是非,欲奪眾人之所信,徒自守而莫之從也。余以謂自孔子歿至今,二千歲之間,有一歐陽修者為是說矣;又二千歲,焉知無一人焉與修同其說也?」由此看來,歐陽修在經學上的這些看法,在當時確是獨到之見。歐陽修在經學方面雖有很多大膽的創見,但他治學的態度和方法卻是謹慎的。例如他對毛鄭之詩雖有疑難,卻並不隨意改動二家之說。他說:「予疑毛鄭之失既多,然不敢輕為改易者,意其為說不止於箋傳,而恨己不得盡見二家之書,未能遍通其旨。夫不盡見其書,而欲折其是非,猶不盡人之辭,而欲斷其訟之曲直,其能果於自決乎?其能使之必服乎?」雖有懷疑,卻不輕為改易,這種治學態度是很嚴肅的。其所以如此,又同他的治學目的很有關係。據說他治經學,是「務究大本」,而「不過求聖人之意以立異論。」所謂「大本」,就是「聖人」立言的本意。歐陽修是個又迂又直的儒者,他雖不滿「后儒」,卻很迷信「先聖」。因此,他的治學目的,就是要弄清「先聖」的思想實質,並不想自己標新立異。他還有個看法是:「聖人之言,去人情不遠。」他所不滿后儒的,是因為他們「未得其真」。他也不是毫不尊重后儒的意見,他曾說過:「然亦當積千萬人之見,庶幾得者多而近是。」他只是反對那種離開經的本義而擅自為說的人。他說:「凡今治經者,莫不患聖人之意不明,而為諸儒以自出之說汩之也。今於經外,又自為說,則是患沙渾水而投土益之也。不若沙土盡去,則水清而明矣。」因此,他主張對於「雜亂之書」,要能「指摘其謬」,做到「功施後世」,「非止效俗儒著述,求一時之名。」這也是治學的一個可貴的態度。歐陽修的史學造詣,尤為世人所稱。在「二十四史」當中,歐陽修所參與編修的,竟達兩部,其中《新五代史》,且屬個人專著。這在古今史家當中,成就是很突出的。歐陽修平生是有志於史的,他說過:「予於五代書,竊有善善惡惡之志。」他與尹師魯商量寫作《五代史志》時又說過:「吾等棄於時,聊欲因此粗伸其心,少希後世之名。」②歐陽修是相信《春秋》的褒貶義例的,因此,他所謂「善善惡惡之志」,也就是要學《春秋》的褒貶。他認為五代之亂,有如春秋。他說:「五代終始,才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國而八姓,」有足嘆者。所以他於《新五代史》每篇發議,幾乎都以「嗚呼」冠於篇首,寄以無窮的感嘆。歐陽修作史,目的也在於總結歷史經驗,以為當代的借鑒。北宋前期的文人學者,凡是關心世事的,大抵留心前朝史事,歷觀成敗得失,聯繫現實,引為教訓。歐陽修著《新五代史》的最終目的,也在於此。
歐陽修作史於宋代,而要依仿《春秋》的義例,自然難免迂腐之譏。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他於《春秋》的義例,也自有取捨。例如他於五代之梁,多所貶抑,卻不以為「偽」。他在《梁本紀》中發議論說:「嗚呼,天下之惡梁久矣,自後唐以來,皆以為偽也。至予論次五代,獨不偽梁,而議者或譏予失《春秋》之旨。……予應之曰:……夫欲著其罪於後世,在乎不沒其實。其實嘗為君矣,書其為君;其實篡也,書其篡。各傳其實,而使後世信之。」這就是說,事實是什麼,便寫什麼。為君為篡,各傳其實。這樣的義例是可取的。在寫法上,《新五代史》也有異於《春秋》的地方。歐陽修自有義例,例如《司天考》不書災異,他發端即聲明道:「昔孔子作《春秋》而天人備,予述本紀,書人而不書天,予何敢異於聖人哉!其文雖異,其意一也。」他認為《春秋》雖書「日食星變之類」,但「孔子未嘗道其所以然者」。因此,他只講「人事」,不講「天意」。他對於秦漢以來史書之記災異、講天人感應,是不贊成的。他說:「嗚呼,聖人既歿而異端起,自秦漢以來,學者惑於災異矣。天文五行之說,不勝其繁也。予之所述,不得不異乎《春秋》也。考者可以知焉。」可以說,《新五代史》不書災異,不講天人,這在中國歷代史籍中是個創舉。義例雖依《春秋》,卻又「不得不異乎《春秋》。」依《春秋》未免迂腐,而異乎《春秋》,則是科學的態度。《新五代史》總結前代經驗、引為鑒戒的事例很多,其中《唐六臣傳》之論朋黨,是最有代表性的。他說:嗚呼,始為朋黨之論者誰歟?……當漢之亡也,先以朋黨禁錮天下賢人君子,而立其朝者,皆小人也,然後漢從而亡。及唐之亡也,又先以朋黨盡殺朝廷之士,而其餘存者,皆庸懦不肖傾險之人也,然後唐從而亡。夫欲空人之國而去其君子者,必進朋黨之說;欲孤人主之勢而蔽其耳目者,必進朋黨之說;欲奪國而予人者,必進朋黨之說。夫為君子者,故嘗寡過,小人慾加之罪,則有可誣者,有不可誣者,不能遍及也。至欲舉天下之善、求其類而盡去之,惟指以為朋黨耳。……可不鑒哉!可不戒哉!這一段話也等於一篇《朋黨論》,比《朋黨論》的論據更加具體、更加充分。這顯然是有為而發的史論。其目的不止於垂鑒戒、示後世,更直接的目的是借古諷今,依據史實,痛貶時弊。歐陽修給尹師魯的信中所謂「粗伸其心」者,於此可見。
另一個典型例子是《四夷附錄》所論兵事。歐陽修說:自古夷狄服叛,雖不系中國之盛衰,而中國之制夷狄,則必因其強弱。予讀周《日曆》,見世宗取瀛、莫、定三關,兵不血刃,而史官譏其以王者之師、馳千里而襲人,輕萬乘之重於萑葦之間,以僥倖一勝。夫兵法,決機因勢,有不可失之時。……世徒見周師之出何速、而不知述律有可取之機也。……不幸世宗遇疾,功志不就。然瀛、莫三關,遂得復為中國之人;而十四州之俗,至今陷為夷狄。彼其為志豈不可惜,而其功不亦壯哉!夫兵之變化屈伸,豈區區守常者所可識也!這一段話要和歐陽修另外談論兵事的文章合看。歐陽修始終反對軍事上因循苟且,主張備戰出攻。尤其是在《言西邊事宜第一狀》中,更說到用兵的時機問題。他總結慶曆以來用兵的經驗教訓,指出「往年已驗之失」,提出「今日可用之謀」,認為應定「出攻之計」,要用「制人之術」。不要「處處為備」,致使「我勞彼逸」;而要「移我所害者予敵,奪敵所利者在我」。他認為這時只有進攻,才能防守。但宋朝廷始終委曲求和,不但不能攻取十四州的土地,而且還要賂以大量的銀帛。歐陽修對於宋統治者的懦弱無能,是十分不滿的,而對於後周世宗的奮發有為,則是十分欽佩的。他對後周世宗不幸而「遇疾」,以致「功志不就」,非常痛惜。他是希望宋朝能夠繼續這樣的功烈的。像這樣的議論,講的是歷史,針對的卻是現實。文章最後批評「守常者」,其實也正是對宋朝因循積弊的指責。著書以垂鑒戒,是歐陽修著《新五代史》的主要目的。這在北宋當時是有其政治原因的。北宋時期的一些關心國事的文人學者,一般都很注意研究前代治亂興衰的歷史經驗,以為當代的借鑒。歐陽修如此,其他史家如尹師魯、司馬光,也是如此。他們的注意之點都在治亂興衰,而不在典章文物。因此,歐陽修也好,司馬光也好,其所記述的重點,都在政治得失,而不在文獻存亡。作為一代之史來要求,這確是個缺陷;但作為一家之言來看待,這也正是一個特點。《新五代史》不詳典章制度,能否由此便說歐陽修不重視歷史文獻呢?從歐陽修的全部學術造詣來看,事實也並不如此。事實上,歐陽修對於古代文獻還是非常注意的。所著《集古錄》就是明證。歐陽修曾經說過:「君子之於學,貴乎多見而博聞也。」他於治史之外,頗勤於收集金石器物。有時得一「古器銘文」,竟至「驚喜失聲」,因此收集相當豐富。他在《集古錄目序》里說:「上自周穆王以來,下更秦漢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澤,窮崖絕谷,荒林破冢,神仙鬼物,詭怪所傳,莫不皆有。」不僅「軸而藏之」,而且「撮其大要,別為錄目」,著為「跋尾」,成為一部空前完整的金石錄。這在當時是一門新的學問。在他以前,沒有人這樣認真地做過。他曾說:「自予集古錄文,時人稍稍知為可貴,自此古碑漸見收采也。」③由此可見,《集古錄》之作,實有開創之功。歐陽修著《集古錄》,也並不是完全像他在《集古錄目序》中說的,只是因為「性顓而嗜古」,而是別有目的。他在《唐孔穎達碑》的「跋尾」中又說過碑中文字「可以正傳之謬」,「余家所藏,非徒玩好而已。」又在《唐鹽宗神祠記》的「跋尾」中說:「余家集古錄文,不獨為傳記正訛謬,亦可為朝廷決疑議也。」就是說,既可以之正史,又可用以決疑。於史有補,於時有益。這是歐陽修自己明言的目的。但《集古錄跋尾》之作,還有一個沒有明言的目的,是排斥佛老。證據是很多的。例如《華陽頌》是涉及唐玄宗的迷信事迹的。歐陽修藉此對佛老二氏進行了強烈的攻擊。他說:玄宗尊號曰聖文神武皇帝,可謂盛矣。而其自稱曰上清弟子者,何其陋哉!方其肆情奢淫,以極富貴之樂,蓋窮天下之力不足以贍其欲。使神仙道家之事為不無,亦非其所可冀;矧其實無可得哉! 唐玄宗是個奢淫的帝王,卻妄稱上清弟子。歐陽修認為,即使世上真有神仙,也不會收錄玄宗這樣的徒弟,何況根本沒有神仙!這裡首先對唐玄宗其人作了鄙夷的諷刺。然後又說:甚矣佛老之為禍也!佛之徒曰「無生」者,是畏死之說也。老之徒曰「不死」者,是貪生之說也。使其所以貪畏之意篤,則棄萬事絕人理而為之。然而終於無所得者何哉?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免,貪者不可以苟得也。這幾句話,是唐宋兩代排斥佛老的極其重要的理論,這是歐陽修借跋《華陽頌》而發揮的一篇精闢的見解。唐玄宗之所以自稱上清弟子,就是因為其人一生富貴已極,於是便比常人更加貪生畏死,希望長享人間富貴。而佛教講「無生」,道教講「不死」,正是迎合貪生畏死者的慾望的。從傅奕、韓愈等闢佛以來,像歐陽修這樣一針見血地揭破佛老二氏理論的,一直還沒有過。
餘事作詩人
《六一詩話》中有這樣的話:「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為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餘事作詩人』也。」歐陽修稱韓愈的話,也可用來論他自己。歐陽修於詩文詞賦雖然都有成就,但他平生最下功夫的,是在文章,而不在詩詞。當然,以詩而論,亦有新的特點。歐陽修的詩,首先是繼承韓愈,有「以文為詩」的特點。所謂「以文為詩」,主要是以議論入詩。以議論入詩,《詩三百篇》中早已有之。真正形成特點是從韓愈開始。歐陽修就是代表這種特點的較早的宋詩作者之一。歐陽修「以文為詩」,不僅表現在以個別文句入詩,如《酬詩僧惟晤》:「詩三百五篇,作者非一人」;《食糟民》:「上不能寬國之利,下不能飽爾之飢」;《明妃曲和王介甫》說:「胡人以鞍馬為家」;《鬼車》:「嘉祐六年秋九月二十有八日」等等,而且表現為幾乎全篇的散文化。如《贈李士寧》:「吾聞有道之士,游心太虛,逍遙出入,常與道俱。故能入火不熱,入水不濡,嘗聞其語而未見其人也,豈斯人之徒歟?不然,言不純師,行不純德,而滑稽玩世,其東方朔之流乎?」這幾句話,說是詩,固可;說是文,也未嘗不可。歐陽修「以文為詩」,還不僅表現為雜以文句,而更表現為用詩來議論時事,用詩來寫政論。例如《奉答子華學士安撫江南見寄之作》有云: 百姓病已久,一言難遽陳。良醫將治之,必究病所因。天下久無事,人情貴因循。優遊以為高,寬縱以為仁。今日廢其小,皆謂不足論,明日壞其大,又雲力難振。旁窺各陰拱,當職自逡巡。歲月浸隳頹,紀綱遂紛紜。像這樣的詩意,在他的一些政論文章里都可看到。例如:《本論上》云:夫醫者之於疾也,必推其病之所自來,而治其受病之處。……故救天下之患者,亦必推其患之所自來,而治其受患之處。又如《論包拯除三司使上書》:國家自數十年來,士君子共以恭謹敬慎為賢。及其弊也,循默苟且,頹惰寬弛,習成風俗,不以為非。至百職不修,紀綱廢壞。兩相比較,不過一為散文,一為韻語,表達的方式不同,其實都是政論。用詩來發議論,還不是詩的功能,至少不是詩的主要功能。詩應該主要用於抒情,而不是用於議論。即使是議論,也應該是為了抒情的議論,而不是旨在說理的議論。 歐陽修寫詩之所以出現這種傾向,也許不是像韓愈那樣「以詩為文章末事」,因為他對詩歌還是相當重視的。但是,他的主要精力卻是用於文章,尤其是用於議論文章。寫詩好發議論,恐怕也是受了文章的影響。歐陽修的這一類詩,一般說來,寫得都不很好。 歐陽修的詩的特點,於「以文為詩」之外,還有形式自由的一面。蘇軾說他「詩賦似李白」。他的很多詩篇,寫得自由奔放,很有李白的氣魄。例如《太白戲聖俞》:開元無事二十年,五兵不用太白閑,李白高歌行路難。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太白落筆生雲煙。千奇萬險不可攀,卻視蜀道猶平川。宮娃扶來白已醉,醉里詩成醒不記。忽然乘興登名山,龍咆虎嘯松風寒。山頭婆娑弄明月,九域塵土悲人寰。吹笙飲酒紫陽家,紫陽真人駕雲車空山流水空流花,飄然己去凌青霞。下看區區郊與島,螢飛露濕吟秋草。這首詩的題目一作「讀李白集效其體」。從這首詩的形式看,學習李白的痕迹比較明顯。此外,歐陽修還有一首《廬山高贈同年劉中允歸南康》。傳說他自己對這首詩相當自負,梅堯臣對這詩也特別欣賞。這只是一首騷體的作品,命意遣詞都像李白,但不如《李白戲聖俞》那一首的自然奔放。歐陽修詩的佳作,還不在於這些學韓愈、學李白的篇什,而是他的另外兩類作品。一類是像《班班林間鳩寄內》和《重讀徂徠集》等,寫得沉鬱頓挫,筆墨淋漓,感情充沛,出於自然。如《重讀徂徠集》:我欲哭石子,夜開徂徠編,開編未及讀,涕泗已漣漣。……孔孟困一生,毀逐遭百端,後世苟不公,至今無聖賢。所以忠義士,恃此死不難。這一類詩也是寫得自由流暢的。敘事、議論、抒情結為一體,和那專發議論者不同,議論之中,傾瀉著情感。這類作品在風格上是和杜甫接近的。趙翼《甌北詩話》曾舉歐陽修的《崇徽公主和蕃詩》中「玉顏自昔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說是「英光四射」;又舉他的《送杜岐公致仕》中「貌先年老緣憂國,事與心違始乞身」,說是「沉鬱深摯,即少陵集中亦無可比擬。」趙翼的這些評語指出了歐詩的精粹所在。
另一類是《田家》、《別滁》等小詩,寫得平淡清新,真切有味。如《田家》:綠桑高下映平川,賽罷田神笑語喧。林外鳴鳩春雨歇,屋頭初日杏花繁。又如《別滁》:花光濃爛柳輕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離聲。這樣的詩,是同北宋初年「西昆體」相對立的新風格。當時同「西昆體」對立的還有梅堯臣、蘇舜欽的作品,歐陽修對梅蘇二人是很推許的,但歐詩 的成就實在梅蘇之上。在所謂「梅歐體」中,歐詩有梅詩的「清切」,卻沒有梅詩的「古硬」。自然流暢,是歐詩的主要特徵。歐陽修詩的風格對於他的詞風也是有影響的。一般說來,歐詞尚有前代詞人的余習,他在同代的詞人當中似與晏殊有些同調。歐陽修平日對晏殊的為人也是稱讚的,不過,二人的作風實有不同,詞風也並不相同。晏詞風流蘊藉,而歐詞則一如其詩,也有平淡和沉鬱兩方面的特徵。如《採桑子》: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見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這一首不是歐詞中最好的作品,但代表著平淡的特點。其他如「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蝶戀花》),「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 在誰家樹」(《蝶戀花》),等等,則於平淡之中飽含著深情,是比較出色的作品。歐詞另有些作品是近於沉鬱的。如另一首《採桑子》:畫樓鍾動君休唱,往事無蹤,聚散匆匆,今日歡娛幾客同!去年綠鬢今年白,不覺衰容,明月清風,把酒何人憶謝公。又如《朝中措》: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樽前看取衰翁。像這樣的詞在北宋時期算是寫得相當沉鬱的。當然也有些頹放。不過這頹放也自有苦衷,「一飲千鍾」,不是故作豪語。王國維《人間詞話》曾舉他的《玉樓春》中「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與東風容易別」等句,說是「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所謂「沉著」,也即是沉鬱。歐陽修表面放達,其實感情執著得很。這在他的詩里詞里都是有所流露的。還有,歐陽修寫詩,常常發表議論,而寫詞,卻只是言情。宋代一些作家既然「以文為詩」,於是便將詩的抒情功能一寄於詞。歐陽修也正如此。他作詩不免「載道」,而寫詞則只是「言志」了。如《生查子》就是一篇有名的言情之作: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到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歐陽修的這類作品,反映了生活的另一側面。感情深摯,也比較健康。他當然還有「玉如肌,柳如眉」一類的句子,對於這些,也不必視為「艷語」而為之辯解;更不必謬稱「詩人氣質」而證以「風流韻事」。其實歐陽修的一生,比較能自檢束,他的為人出處,是和某些才子文人有些不同的。詩詞之外,歐陽修還寫過一些短賦。其中一篇《秋聲賦》,已經成為歷見劉大傑:代傳誦的名篇。抒情狀物,極有特色。是一篇賦體的散文,也是散體的詩歌。這種體制,前所未有。其藝術成就,在宋代,除了蘇軾的《赤壁賦》,是無與倫比的。當然,像這樣的作品,在歐陽修的全部著作中,仍屬「餘事」。 歐陽修的成就是不是就止於這些呢?此公早衰多病,四十之年,「蒼顏白髮」,並非虛語。他晚年寫給王安石的信里曾說:「大懼難久於筆硯,平生所懷,有所未盡。」果然,致仕一年,就逝世了。他平生所要完成的事業,恐是有所未盡的。這當然是可惜的事。但儘管如此,他的成就還是巨大的。作為精神遺產,留給後代的,除了上述幾個方面之外,我以為還有一點是更為可貴的,即:作為一個正直的文人學者,他還留下了正派的作風、樸實的學風和平易的文風。歐陽修的作風是正派的。為人處世,剛正不阿。為了國計民生,敢於直言極諫,不怕貶官,不避刑戮。罵高若訥,駁呂夷簡,其意氣之盛,至今令人神往。及遭陷害,力請辯誣,襟懷坦然,難進易退。正如韓琦所稱讚的那樣:「公之進退,遠邁前賢。合既不苟,高惟戒顛。」也正是由於具有這樣正派的作風,才具有樸實的學風。他作學問,力求真實,不立異論。為學如此,為文也是這樣。他主張文章要「中於時病而不為空言」,反對「好為新奇以自異。」他既不贊成唐代元結和樊宗師的「以怪而取名」,也曾力矯當時「以詭異相高」的所謂「太學體」。歐陽修自己的文章寫得平易自然,影響了宋朝一代的文風。古人所謂「其身正,下令而行」,歐陽修自己的文風正是起了這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