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不殺雅克的理由
巴達達里基地。
海軍上將、公國侯爵彼得,現在是這片國度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如果他是個低俗的、知進退的、有政治家面孔的傢伙,那麼他也恐怕早就被無數期望在他身上得到好處的小人們包圍了。但令人可喜的是,這位自視甚高的船長向來不與阿諛奉承者為伍,對這種人也從不假以辭色。性格耿直不折,剛毅果斷,具有強大的統率力,很少為了私人關係而向公爵閣下進諫。
可是在今天,彼得將軍卻是聽從了他的漢語老師的話,穿了一件破破爛爛的水手裝,帶著他的妻子,進入了這座戒備森嚴的基地如果不是他的馬車上的那枚徽章的話,恐怕他本人都要被攔住檢查了。
彼得的妻子,哈莉特侯爵夫人,同樣穿著得很樸素,打著補丁的粗布裙以及很不合適的一雙笨拙的靴子。
這位侯爵夫人出身貧寒,身形瘦弱,臉上皺紋很多,頭髮花白,看起來比彼得還要大一些。不過她卻是地道的馬賽人,父親曾經是馬賽港的一個小碼頭管理員,嫁給彼得這個海盜之後,她為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過了片刻,公爵騎著那匹從*帶來的黑色母馬「超越」到達了這裡。
他一眼就看見侯爵及其夫人跪倒在路旁的樹蔭下,他們的扮相十分凄慘,就像被強盜剛剛洗劫過一般。
「怎麼了,彼得?」塞拉弗大聲地叫嚷道,他飛身下馬,將馬鞭丟給跟上來的從人,「你的打扮跟我遇到你的那天一模一樣!」
彼得默不作聲地跪著,只是重重地磕了幾個頭,他的夫人膝行上前,哭了起來,「我的尊敬的公爵閣下,無所不能的閣下,請您看在我丈夫的面子上,千萬赦免雅克先生的死罪吧!求您了!」
塞拉弗腳下微微一滯,他皺緊了眉頭,過了好半天才揮了揮手,「取幾張椅子來!」
他的隨從們按照要求布置好這裡,不過速度方面令人不敢恭維最近以來,公爵的隨從們經常更換,原因是索尼婭公主殿下答允國內的達官貴人們,讓他們的子弟來輪流擔當公爵侍從的任務,這也是歐洲國家的慣例。
「先坐下,坐下來再說話。」塞拉弗的口氣隱隱的帶有一點不悅。
彼得拉了哈莉特一把,兩人慢慢地爬起來,也沒拍拭衣服就戰戰兢兢地坐在了椅子上,頭低成一團。
塞拉弗看著兩人這副模樣,反而笑了,「好了,我的朋友,收起你那一套把戲吧,您裝可憐樣根本不是約瑟的對手,相反只會讓我發笑!我現在只關心一點,您到底想對我說什麼?雅克的事情我早已對你說過,但是我不會容忍他縱兵侵略的行為!難道您打算反抗我的決定嗎?」
「不,尊敬的閣下!」彼得抬起頭,看了看已經哭得涕淚交加的妻子,「我知道可能我說什麼都抹不掉雅克的愚蠢在您心中的印象!但我仍決心向您儘力開解。您不明白雅克船長和我的友情,我很少求情,但他卻是個例外!如果您聽完我的陳述,仍然決定處死他,那麼我以及哈莉特,都不會再度向您乞求赦免。我,會以公爵閣下您的旨意為效,哪怕是您下令讓我親自砍下他的頭顱!」
哈莉特聞言,「哇」地一聲哭倒在彼得的懷裡。彼得輕輕地撫拍著她,眼中也隱隱有淚光閃爍。
塞拉弗神情嚴峻,兩隻瞳仁冰冷地直射著對方,不過他的愛將並沒有半點恐懼或不安,而是平靜地與他對望了很久。
「我在海上已經呆了20多年。」彼得露出罕有的緬懷之色,「蒙主恩賜,沒有讓我葬身魚腹,沒有讓我被敵人的利箭射穿,也沒有讓我被執法者絞死在檯子上。我跟隨哈爾根船長之前,就和雅克頗有交情,他是個面冷心熱的人。那些年我漂泊海上東躲西逃,是雅克帶人湊錢,才讓我的女人和孩子們沒有挨餓,即使最困難的那些年,他也不得不在海上謀生,卻也不會忘了讓他的弟兄給我家裡帶去珍貴無比的口糧。您不知道,雅克的妻子和哈莉特關係很好,但是她卻死於一場疫病,雅克忍痛埋葬了他的妻子之後,還把他家裡那些能吃的東西都送過來了。因為那場大疫后,整個城市都沒有食物來源,一塊發霉的黑麵包就能換到兩個女傭!得賴他的救助,我三個孩子沒有一個餓死,直到現在,他們還管雅克叫『父親』,而直接稱呼我的名字。公爵閣下,我尊敬的、無所不能的公爵閣下!」
彼得說到這裡,心情控制不住,他再充跪倒在地,淚水奪眶而出,「我是您最忠誠的僕人,我老彼得的命就是您救的!我感激您給予我的一切,而且我不敢說我能給您哪怕一小點的回報!當您趕走雅克的時候,雖然我有話未講,但我還是暗感慶幸。因為我也知道他的脾氣,恐怕是您所不能容忍的!可是,我沒想到他居然還帶來了艦隊和戰爭……我已經無法再多說什麼了,我在海上擊敗了他,我還私下裡給他去了信,我要他趕緊走,滾得越遠越好,因為海上不再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終究還是沒能聽從我的安排。」
「彼得!」哈莉特也痛哭失聲,跪倒下來,她抱住塞拉弗的雙腿,拚命親吻著他的靴子,「我懇求您,尊敬的公爵閣下,懇求您發發慈悲,饒恕雅克先生!別殺他,放他一條生路吧!」
塞拉弗有些不自在,他冷冰冰地站起身,「好了好了!起來吧,侯爵夫人,您這樣做讓我非常不安。我不能答允您什麼,除非雅克會改邪歸正,否則我是不會再次放他走的。知道嗎,他給國家的安全已經帶來了極大的破壞,我們不能指望他會突然醒悟,而這個人的脾氣,難道你們還不知道嗎?」
說了這些話之後,塞拉弗抽開腿,倒退了幾步,他滿臉的嚴肅,「彼得,給我一個不殺他的理由!我現在暫緩對他的判決!」他重新跨上「超越」,一撥馬頭,沒有再進入巴達達里基地,而是調轉方向離開了。
塞拉弗沒有回自己的官邸,而是徑自來到了伯爵的「春之伊甸園」。
列奧納多伯爵的管家巴蒂斯塔先生,帶著滿臉鄭重的謙卑色早已迎候在門前。
「歡迎,尊敬的公爵閣下,願上帝保佑您。」
「上帝的光芒無所不在。」塞拉弗隨口回他,這是每次他來到伯爵府時必然的一番對話,巴蒂斯塔的嚴謹、守時、刻板的忠誠,都讓他並不像一個純粹的義大利人。
「瓦恩莫里少校,帶你的人守在門外吧,伯爵喜歡清靜。」
「遵命,公爵閣下!」
塞拉弗走進客廳的時候,發現老大師正在獨自作畫,他身著素色的亞麻襯衫,寬幅的中長袖,膀子上、滿身滿臉都是顏料留下的色斑。
他的畫里是一個有著豐滿曲線的女人。
畫面的左側,女人倚在一間昏暗屋子的窗前,專註地凝望著窗外黑雲壓低、咆哮翻騰的海面。
畫面的右上方是一盞豆油燈。
桔黃色的燈光,照亮了屋內簡陋的木結構牆壁,照亮了粗木板桌和桌面上一隻破了邊的碗里裝的鹹魚條;不過縱然如此,人們還是很容易看得出畫面的主旨:只要有希望,任何事情都不要放棄!
這個女人似乎在盼望著海面會平靜下來,或者在期待著出門捕魚的丈夫平安回來,也或者在祈禱著生活的改變。不管怎麼樣,畫家把女人臉上的專註表情,窗外極度危險猙獰的陰暗以及屋內油燈給予的溫暖光線很好地表現了出來。這種矛盾的體現,不但沒有削弱畫面給予人們的震撼,相反更帶給他們無盡的思考。
老大師的畫功已經到達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這幅畫有名字了嗎?」
「漁夫之女和海。」老人正陷入沉思,聞言皺了皺眉,咬著筆桿說道。
「就叫『希望』吧,任何事情都應該有希望的,不是嗎?」
「您說的對。」列奧納多從自己的作品中驚醒過來,「哦,對不起,塞拉弗大人!」
「沒什麼,我看見您正在專心,而我也被您的畫深深打動了。」塞拉弗說道,「但我以為,這個女人有點像菲洛米娜伯爵夫人。」
「的確如此。」列奧納多呵呵地笑起來,「我們見過面,她有著不俗的容貌和雍容的氣質,我忽然有種奇妙的幻想,因為我在此前就想過描寫一位漁夫的女兒,但我沒有拿定主意是讓她去征服大海呢,還是讓她去迎接聖母的恩賜。不過最終,我的畫筆自動地落下了這一幅奇怪的畫面,很奇怪,真的,我似乎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我是被筆帶走的,而不是我帶動了筆。」
「也許您的潛意識裡,正要有所突破,親愛的列奧納多伯爵!」塞拉弗說道,「您的突破就在於您不斷的創新,也許您自己都不這麼認為,可是在我看來,您終於達到了完美與現實的統一,您突破蒙娜麗莎式的單純美,而進入到一種思維飛躍的境界!」
「真的嗎。」
「是的,我以為就是這樣,也許,菲洛米娜伯爵夫人是個不錯的選擇,您不該老是堅持著清教徒似的生活方式,聽我的勸告吧,我尊貴的朋友!」
「您在說什麼?」列奧納多沒有意識到對方的言外之意。
也許是今天受到了彼得夫婦的刺激的緣故,塞拉弗覺得自己的感覺竟然變得細膩了起來,他淡淡一笑,「您想結婚嗎,伯爵?」
「結婚?」平時聰明自如的列奧納多·達·芬奇先生提到這兩個字之後,突然變得語塞了,「和,和菲洛米娜夫人?」
「是的,我想您對她一定有好感。」
「這我承認,可是……」
「既然有好感,那麼結婚也就是理所應當的,別苛求完美了,親愛的朋友,真正完美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存在的。這位伯爵夫人雖然有著不太好的聲譽,不過我想她會為了您,而變得忠誠起來!」
「塞拉弗大人!」
「我說的是真話,親愛的朋友,她只是沒有找到一個可以託付終身的可靠的男人罷了,有多少人是覬覦她的**的呢?又有多少人是覬覦她辛苦得來的財富的呢?這位夫人現已心灰意冷,發誓和西班牙人脫離一切關係了。她為了生存,為了家族繁衍,為了她能夠保住富貴,必然會乞求我的關照。我會把您的意思帶給她本人。」
列奧納多忽然嘆了口氣,他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塞拉弗大人,我覺得您今天有些失常,您是遇到什麼問題了吧?您很少在這個時間不去辦公,而跑到我這裡來閑逛的。」
塞拉弗有些說不出話來,他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發白,他沉沉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我親愛的伯爵,告訴我,我們之間,是否有真正的友情?」
「當然。」
「堅定一點,伯爵,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真相!」
「是的!大人,這一點我從不懷疑!」
「很好。」塞拉弗釋然地點了點頭,但他的疲倦神色再也掩飾不住,語速也不自覺地放緩了,「我的朋友,剛剛我去巴達達里,準備見見雅克船長,但是我在路上被彼得一家攔截了,這兩個人穿著破破爛爛的水手衫,跪倒在地,帶著哭腔,要求我釋放那個法蘭西叛徒!您說,我能怎麼辦?」
列奧納多大吃一驚,不過他顯然地聽出對方語氣中略帶誇張的嘲諷,於是他要求塞拉弗盡量不帶主觀色彩地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講出來。
聽過當事人描述的動作和對話之後,列奧納多沉吟了片刻,丟下手頭的畫筆,在客廳邊木架上的臉盆里清洗了雙手,隨後拿著毛巾邊走邊揩,臉上滿是思索的表情,「塞拉弗大人,彼得對您的忠誠和決心毋庸置疑,他是您的戰士中最英勇無畏和最果敢堅毅的一個!您懷疑誰也不應該懷疑他!」
「這我知道,伯爵,如果不是這樣,今天我也許會抽出刀子來。」塞拉弗痛苦地閉了閉眼,「我實在不願意看到這一幕,我沒有辦法來面對他們的背叛,我覺得朋友就應該互相體諒,我體諒他們,他們也該體諒我!」
列奧納多淡然地搖了搖頭,「您大錯特錯了,尊敬的塞拉弗大人,我雖然畏懼您的降罪,但我仍要直言不諱地說,您在這件事情上的分析,完完全全沒有一絲半毫的冷靜,您失去了正確的指引,您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彼得沒有錯,他只不過是向您諫言!他不光是您的朋友,您的心腹,他還是您的下級,您的臣屬!您,是特立尼達公國的君主,您統領著整個國家,所有上千萬的子民!您不能以自己的喜惡與愛好來判斷對錯,就像您在與西班牙和法蘭西等國達成協議一樣,您必須佔據有利的地位,摒棄那種無用與懦弱的道德、信仰或者騎士般天真的義務!您要時時刻刻把王權放在第一位,把國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這不是您經常放在嘴邊的話嗎?為什麼在雅克這件事情上,您卻不能看得更遠一些,更有戰略性的眼光呢?」
「您說。」塞拉弗的臉色複雜之極,他隨手抓過一個杯子,為自己倒了杯水。
「請原諒我的直言,大人。」列奧納多神情平靜地欠了欠身,「我只是想還原一個真實的事件,而不存在對您的不滿或苛責。」
「我知道,我知道。」公爵閣下喃喃地低語,他把頭埋在兩隻手掌之下,手指使勁地揉搓著自己的頭髮,「說吧,我在聽著。」
列奧納多沉默了片刻,才微微嘆了口氣,「在雅克這件事情上,我想您的意思是樹立權威。很顯然,當這位法蘭西人被趕走之時,所有人都對您產生了敬畏之情。」
「這不是我的初衷,伯爵,我只是忍受不了他的……」
當塞拉弗也不知道該用什麼字眼來形容雅克為人的時候,列奧納多點了點頭,「他的脾氣暴躁而易怒,這並不能說明他就不是一個好的艦隊指揮官,不是嗎?彼得將軍也自承在海洋上,如果沒有當前的裝備,他不是雅克的對手,這說明雅克船長至少在海軍戰術領域方面有常人所不及之處。我親愛的大人,您的不滿,只不過在於他幼稚的行為能力和政治考量罷了!雅克是個軍人,可他又不像彼得,是個沉默寡言只知打仗的純粹軍人。他有張愛發牢騷和議論的討厭嘴巴,他還會做些自以為聰明的事情,可是,僅僅因為這些原因,就將他驅逐到國外,這難道不是您需要立威的行動嗎?」
「我可沒有這麼想。」公爵閣下軟弱無力地回應道,他覺得天昏地暗,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譴責他,這種感覺讓他覺得發瘋。
「您沒這麼想,可您是這麼做的!」列奧納多覺得自己給予對方的壓力還不夠多,他語氣冰冷,但完全是出於朋友的角度來看問題。
「他,他背叛了我,他的背叛,難道還不足以構成犯罪嗎?!」塞拉弗被激怒了,他跳起來,大聲地叫道。
「背叛?」列奧納多淡淡一笑,「他把一些在這裡不值錢的木頭賣給了公主殿下,這就是背叛了嗎?而為了這一點點事情,就將立有大功的准將先生驅逐出境,知道有多少人為之心寒嗎,大人?」
塞拉弗的臉孔漲得通紅,「您說完了沒有?」
「不,我沒說完!按照慣例,我們會在每次立功者身上許以巨獎,看看彼得將軍,看看范思坦尼爵士,看看安德烈先生!您在他們身上砸進去多少金幣!這當然是他們應得的!可是雅克呢?您是怎樣對待雅克的?他沒得到征服巴西后哪怕一個子的賞賜,反而得到了一艘使他**的船!他如果還在公國,他的地位不應該在彼得之下,他的賞賜也不會比安德烈、范思坦尼更低,他的情況不會比任何人差!可在當時,他只不過需要賺多點金幣,就算每根木頭都賣到1個佛羅林,那他所佔有的幾萬根紅木統統賣給美第奇,也不過才幾萬佛羅林。更何況這些木頭並不值什麼錢,只有提純的染料才有價值。看吧,僅僅為了幾萬金幣,我們尊敬的公爵就把一個立有大功的將軍趕走了,還憐憫地賜給他一條破船,沒讓他游回歐洲!」
「列奧納多!」公爵咆哮起來,他揮舞著手,怒火中燒。
「冷靜,塞拉弗大人,請冷靜一點!」老伯爵忽然表情平和地坐了下來,淡淡一笑,「我也許觸到了您的痛處,抱歉!但我還是要說,彼得並沒有錯,他是一個忠心於您的臣子,他只不過在懇求您開恩,釋放他的朋友,就像上次那樣。知道嗎,您也沒錯!您沒有殺了雅克,這說明您的心裡飽含仁慈和善意,這說明您還不是亞歷山大或者成吉思汗那樣的暴君,您的寬容令人驚訝。塞拉弗大人,我相信您最終會做出明智的選擇,無論是處死雅克,還是釋放雅克,都無關緊要,但是涉及到政權、國家利益、個人的感情等等問題的時候,我希望您能夠綜合考慮,不要再繼續盲目地選擇。」
塞拉弗感覺到自己的拳頭打在了空氣上,喉嚨里竟然生出微微的血腥味來,他似乎被人抽掉了骨頭一樣軟綿綿地倒在了椅子上,聲音有氣無力,「算了,我不想再追究什麼,讓他走吧,讓他走吧。」
「這件事就需要您親自去決斷了。包蒂斯塔幫我送送大人!」老伯爵滿意地站了起來,他有種挑戰神威后大勝而還的興奮,這種感覺在近年還從未在他的身上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