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龍江公司
南京城南東園,乃魏國公徐氏產業。
當年天下第一名將徐達,官至太傅、中山王,東園又稱徐中山園。如今,徐達的六世孫徐天賜將此園擴建之後,成為南京「最大而雄爽」的園林。
朱厚照南征時,曾至此園賞景釣魚,並封其子徐繼勛錦衣衛百戶之職。
徐天賜年五十二歲,武定王執政之後,他就不再與官員們往來,東園裡多是些才子、騷客、文人、道僧之流,這也算是他襲祖訓而「避害」的正常行動。
徐繼勛卻是剛到壯年,他自從掛了錦衣衛百戶職之後,卻也沒有太大的實權,以及太多的抱負,不過他的一位朋友,恰巧身為武將,現在是大明錦衣衛指揮使的周正素周將軍,這不能不令他感覺到心動。
眾所周知,大明朝對於帶兵者的選用,向來都非常嚴格,甚至不乏以文官來統率士兵,或者用監軍的方法來監督、壓制武官的舉動,極大地限制了武將的發揮。
而錦衣衛更是「無爵無券」者和普通武將的禁區了。
無爵,是指爵位不在伯、侯、公以上的;無券,則是指沒有政府頒發的「開國輔運推誠」、「奉天靖難推誠」或者「奉天翊運推誠」、「奉天翊衛推誠」鐵券的。
這些爵、券代表著皇家姻親、權威性、強勢力、大影響力等等。
別說只有襲祖爵而封為衛指揮的小小周正素了。
一不是皇親國戚,二沒有良好的家世,三也不是皇帝身邊的心腹寵臣,他憑什麼執掌錦衣衛?
朝廷里對於這條任命也是很有意見的,不過劉貴妃一句話就說明白了,「救駕不為功邪?」
無論是正德皇帝對劉貴妃的寵信態度,還是劉貴妃現在被聖上「默許」干預朝政的現狀,都令人不能再度無視下去。況且最重要的是,周正素家世清白,身為武將又非常有能力,為人謙遜有致,在士大夫跟前也小有一些好感。因此,反對的聲浪比預想的要小很多。
徐繼勛可不想在父親過世後繼承一個投閑置散的「魏國公」,雖然看上去顯赫,但對於真正想做些事情的人來說是很無聊的,恰好這位公子雖然養尊處優慣了,品行上也不是那麼端正,但還是很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出人頭地。
於是他找上了周正素。
周指揮使給他提供的辦法就是:「投其所好」。
他語焉不詳的「其」,當然是指大明武定王、總督天下兵馬大元帥朱九郎閣下,而不是朱厚照、劉貴妃或者王丞相。
現在,又有銀子,又能廣交朋友的徐小公爺,怎麼會不知道武定王喜歡什麼呢?他要造船,他要艦隊!
於是,徐繼勛調動大筆的銀子和人力,開始查找鄭和以來的官方或民間的造船方法,並加以整理。
他還捐出自己家的5000斤銅,用於在六朝太初宮附近建設的「華夏廣場」鄭和塑像小模型的鑄造。
他還想把自己從父親那裡獲得的與城西「鳳凰台」接壤的高級私家花園「魏公西園」贈送給武定王,只是武定王忙於朝政,還沒有時間察看他送來的禮單。
武定王府在南京政變中完全毀壞,業已荒廢。王府現在暫落在皇宮西面外的舊布營,原是一落魄官員的宅院,整修之後只有30間房,格局顯得非常狹小。
這個地點是希達爵士親自選定的,原因是便於防禦。
而且這位*剛復原的公爵閣下的心腹深深地了解他的主人,塞拉弗絕對是一個不會貪圖享受的人,如果有人看到他在金壁輝煌的大廳中,穿著華麗而正式的服裝,帶著一個或多個盛裝美女,使用大量奢侈的金器和香料,用紳士的口吻侃侃而談宮廷禮儀的時候,那麼他一定有著再明確不過的目的。
也許,這個目的會讓他多收入100-200萬金佛羅林(希達現在已經不敢用幾千或幾萬的數字來形容公爵閣下賺錢的本事了);或者,會讓他的領地增加一二十萬英畝,或者弄來一支裝載著1000門大炮的艦隊,外加一打金髮碧眼的宮廷仕女……
不管怎麼說,在「進獻」的消息被希達爵士知道之後,他對於徐小公爺的恭順還是持讚許態度的,對於「魏公西園」的環境和格局在私下考察過一番后也非常的滿意,不過,他雖然把這種饋贈的行為看成*的官員間正常的交往,但也不敢輕易替他的主人,也就是公爵閣下來拿定主意。
不過正常的反饋總是會有的,在看到徐天賜因為尋找寶船船匠以及圖紙的事情忙碌時,希達立刻申請卡奧艦隊中的研究員們前來幫忙。
他聽說卡奧船長和他的大副瓦爾塞瑪上尉都已經不在南京港。
甚至喬治船長、斯科特船長也不在了。
當初,他們率船隊從松江將路迎、朱浩元的萬餘人馬拉到南京之後,發覺當地的局勢已經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他們於是按兵部的命令,屯駐在牛首山大營,等候上直衛都督指揮使成奉回京授予新的指令。
此後,朱厚照重返南京,任命路迎為兵部尚書,朱浩元調升為浙江都司指揮同知。
卡奧船長的三艘船又一次秘密出發了,他們的去向連大明國的高級特務機關錦衣衛也不是很清楚。
希達爵士雖然很好奇,但他知道沒有公爵府軍令或公爵本人的手令,任何調動或軍事行動都是違法的,他也不相信卡奧船長會違背塞拉弗公爵閣下的命令因此只有一種可能,他們是被公爵閣下親自下達了秘密的行動指令。
在戰爭中指揮失當,引起一艘戰艦誤傷沉沒,以及多人死傷的法斯賓德上尉被革職降級,在公**隊里這已經是非常輕的罪名,不用挨鞭子,不用被流放和絞死,只是他不能再呆在海軍部隊里,也不再是受人尊敬的上尉。
事實上,當報告遞交給塞拉弗公爵閣下的手上以後,這位令人畏懼的最高領袖只是微微一瞥,就在文件上籤署了自己的名字,他還對那位來自海軍的官員說道:「好好關他幾個月,讓他讀點書,至少會背海軍的戰術操典。」
這條讓人納悶的命令在兩個月後得到了解釋,塞拉弗公爵閣下籤署新的命令,將這位降職到少尉的軍官調入到坎恩的手下,以後,他將成為海軍陸戰隊的新成員也許,他還會弄到船長的位置,只是軍種不同。
感恩戴德的箍桶匠先生因此在自己的禁閉室里跪著禱告謝恩,並且流了一整天的眼淚。
東園一隅的小湖,非常雅緻,數十頃湖面與長江邊上的白鷺洲環境相似,叢葦碧翠,搖曳生動,白鸛青鷺,悠然往飛,亭閣小橋邊紅鯉歡跳,樹蔭下蛙鳴陣陣,微風清涼,十分愜意。
此時正有幾個人圍坐在一張石桌之旁。
一個相貌很老、有著一把疏散白鬍子的傢伙,正凝神皺眉,聽著旁邊那個男人的說話。
「克洛德研究員說,船體的構造像魚一樣,才能夠在水中穩定而快速地遊動,這應該是船隻的必要準則。」翻譯者說道,他可不是普通的翻譯,而是公國研究院專門培訓的軍事翻譯,隸屬於總參謀部,「這是非常機密的資料,希望龔先生不要把這套圖紙引用在別的地方。」
白鬍子的老漢兩隻手正握著一張圖紙,愛如珍寶般死死地看著;他的兩隻又厚又糙,手指短粗,指甲縫裡全是黑泥,如果你看到他的手掌會更加驚奇,它們已經被老繭鋪滿,像兩隻笨拙小熊掌,沒有什麼指紋,只有污垢與歲月的滄桑。
「船心高距底二丈零七寸,這不會穩當。」他一邊看著圖,一邊毫不客氣地說道,也許他是無心之言,不過周圍的幾個人包括那個翻譯,都在迅速地用紙筆將他的話記錄下來,「游魚在水下,而船行水上,故而魚形難堪推敲。依我說,還得取祖宗章法,船前後上翹,腹面扁平,形似水禽,行之於海中豈不快哉?」
「龔老,寶船長寬較之兩倍半,而魚型船長寬相去4倍,當疾速如飛!禽形舟萬萬不及也。」
那個相貌粗拙的老漢微微一笑,流露出讓人不敢小視的自信與驕傲,「王爺正是求其穩便,而非一味求速,再說,禽形舟非魚形舟這般狹長,兩舟型鳧水之別有若天壤,魚形舟破浪前行而禽形舟乃掠波而行,桅多帆眾,同樣可利於追逐之戰也。」
一個年青而相貌木訥的男子忽然插話,「馬歡書中提及,寶船隊順風時每個時辰可行50里,換算成西制是5.8里格,這個速度也並不慢了。」
那個擁有一頭棕紅色短髮,鼻子又高又大的克洛德先生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兩撇大大的八字鬍,「龔先生有沒有新設計的圖樣?光是些創意,沒有實際的東西可不行。」
一旁的翻譯連忙恭敬地翻譯了過去,龔姓的老頭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除了前次進獻給朝廷的那種,我這裡面有七八種船,幾十副不同的式樣,不過在沒有完全擬定好計劃之前,我還不打算把它畫出來。」
「看您的圖樣,是一種視覺的享受以及專業的熏陶,龔先生。」克洛德非常直白地誇獎道,老頭兒當即笑得臉上的皺紋全部泛了起來,「另外,貴國的龍江船廠我已經做過實地的勘測,那幾條寬敞的船塢長度都超過了500碼,寬度也平均達到了40多碼,但是要造一條61碼寬的船,我們還需要至少四五條加寬的船塢。」
「我聽祖輩講,那幾條作塘中的確造出過寶船,弘治初年時還有一艘廢棄的大舟泊於水道之中,後來被完全拆毀了,不知道是否寶船型制。」
「哦,是嗎,那真是太可惜了!」克洛德非常感慨,「我聽說有人私自把鄭和艦隊的水程資料統統焚毀,他真是完全喪心病狂了!」
大明國的幾名船工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的好。
龔老頭連忙叉開這個話題,「還是王爺明睿,他的意思並非復原仿造寶船,而是想辦法造出大而堅固、用途廣、耗用巨木少的船隻,寶船採辦材料很不容易。」
「按貴國的造船思路,如果100多碼的超級大船,是不是就一定得去找一根100多碼的堅固的大木料來充當龍骨呢?」克洛德饒有興緻地問道。
龔老頭哈哈大笑,「硬木原就難得,長這般高大而料型有致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造船時雖需龍骨,亦非不能榫合而用者。當然,若果真有如此整根好材,品質必當更堅更牢,等閑風浪不可摧也。」
「聽說水密艙的思想,就是來自於貴國。」
「是,大漕船有長10丈者,分13座水密隔艙,隔板厚兩三寸,凡有危急之時,只消兩座隔艙不漏,即可保住全船不沉,實乃海上最為安便之技也。」
兩人談得興起之時,忽然聽到一聲喊,「龔師傅,徐小公爺來了!」
他們頓時打住話頭,往遠處看去,只見兩位風度翩翩的公子哥正從假山邊小拱橋走過,談笑風聲地踱步過來,那正是魏國公徐天賜的第三個兒子徐繼勛,以及他的寶貝小妹妹,卻總愛著男裝的徐清卿。
眾人一起站了起來,遠遠地迎候著。
「各位勿需多禮。」徐繼勛有張國字臉,兩道劍眉,眼睛略小但很神氣,唯有鼻樑有些平,影響了一點點美觀,嘴唇上薄下豐,血色充足,加上圓膀闊肩,一看就是繼承了徐家的優良傳統,是個武術的修鍊者。
徐清卿卻是個瓜子臉的美人,和他的哥哥長得沒有半分相似,她眼睛大大的,瓊鼻翹翹的,小嘴圓圓的,生氣或撒嬌的時候就會撅起來,長相非常甜美但搞不清這小丫頭怎麼會愛好裝成男人,也許是因為她的*還沒長開的緣故吧。
平*削臀,還好是生在魏國公家裡,要是平常百姓家,這副不能生養的模樣恐怕還真難找婆家了。
「龔叔,我三哥已經託人找到了廣西布政使司的門路,答應從下月起,我們徐記船廠可以派人到柳州府接洽,由征蠻將軍治下諸衛所調集役力,每月進山15天,採辦造船方料,再由我們的人沿黔江、潯江順流放排,至廣東珠江由海舶裝運,現在孝陵衛諸地官囿已有上直衛的營丁看守,不能再私自樵採了,還好我們銀子使得快,又託了熟人!」
還沒等徐繼勛開口,他的寶貝妹妹就飛奔到龔老頭的面前,口齒伶俐地把她哥哥的來意講了一遍,弄得徐小公爺哭笑不得。
本身有點自來熟的性格,加上她非常喜歡江海湖泊以及坐船的刺激,這個思想開放的小丫頭還從來沒有想到過她今後的命運會比她想像中的更加刺激一千倍、一萬倍!
龔樂友笑眯眯地看著眼前的小女孩,真想伸手去她頭頂上摸摸,但考慮到自己的雙手在木工房裡做了好幾天活都沒洗過,也就算了,但他心裡卻早把這個女孩子當成自己的徒弟了那精明靈活勁兒,加上還懂點算術,能舉一反三,自己教她東西實在是太輕鬆太簡單!如果不是魏國公最寵愛的丫頭,龔樂友說不準就要明偷暗搶了。
但那也只能想想而已,人家是侯門大族,自己是刁斗小民,還從事著一份低賤的匠人工作,大明國的匠人是獨編一籍的,雖然不像軍籍管理得那麼嚴,但輕易也是不可能脫掉這個帽子的,入了匠籍,恐怕你的婚姻、家庭、後代統統都得遭罪了。
「那老頭子多謝徐小公爺、徐小姐的幫忙了。」
「啊呀,龔叔,人家都跟你說好幾次了,別叫我徐小姐嘛!」徐清卿不依地扭著腰。
龔樂友摸著鬍鬚一陣大笑,「哈哈,是老頭子健忘,該叫徐公子,徐公子!」
「徐公子」得意地朝一臉苦笑的哥哥瞥了一眼,這才和克洛德先生打起招呼,她用拉丁語作簡單的對話已經非常流利了,真是個有天賦的女孩,「嗨,克洛德,今天你的肚子怎麼樣?」
「肚子?」克洛德一頭的霧水,「我的肚子沒問題,小姐。」
「不不,可不是小姐,是先生。」徐清卿用鳥語著重強調了一下,「以後別叫我小姐,要叫先生,我現在穿著男人的衣服,那就是先生。我問你吃的如何,沒有再……那個肚子吧?」
「拉肚?」克洛德會意過來,有點不好意思,「沒有,沒有過了,我喜歡吃那種撒著香蔥的餅子。」
徐清卿掩嘴咯咯輕笑,對方說的是鴨油燒餅,酥香醇爽,柔軟而不膩,當初在府上當點心上來時,這位外國人以為是正餐,一口氣吃了十幾塊,最後拉了兩天肚子。
再深入的交談就不是徐清卿小姐的長項了,她知趣地閉了嘴。
徐繼勛這時候已經和諸位抱拳見禮后就坐了,「我已從周賢弟那裡得到了確切的消息,朝廷將成立『龍江公司』,撥銀180萬兩入股,佔六分,剩下120萬兩面向全國籌資,共佔四分。今後龍江公司的生意主要是在造船、海運、護航之上,聽說福建、浙江好些官辦船廠今後將被龍江公司轄屬,如今海禁方開,我以為興辦船廠可謂正當其時!龔師傅,您對此是怎麼看的?」
龔樂友微微一笑,「老頭子已經是『徐記』的下人了,小公爺您想怎麼辦,老頭子但支持就是。」
徐繼勛謙遜了幾句,「龔師傅,您可是現在大明還能設計二千料以上大船不多的首座了!小子不才,願傾家為國建造一艘大大的寶船!若以此物進呈聖上,他日龔師傅可就會名垂青史了。」
龔樂友笑而不答。
克洛德在翻譯的低聲翻譯之下,也臉露微笑,注視著這位年輕而有野心的小公爵。
不過他要想成長為真正的公爵,光靠繼承來的頭銜是毫無用處的。
真正的公爵,必須獲得傲人的功勛、受人尊敬和擁戴、他可以足不出戶,便掌控一切;手上沒有殺人利器,卻能令嗜血者都產生由衷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