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廣東肇慶人氏史蘭嶠
這個明國人很顯然地愣了神,好半天才哆嗦起來,「您,您會說官話?」
「這需要證實嗎?」塞拉弗眉頭一皺,朝身後看了看,隨著這位俘虜走進來的兩位衛隊成員阿布拉姆與瓦恩莫里不禁都露出嘲諷式的笑意。
看見印第安人瓦恩莫里臉上繪飾的複雜圖騰,以及他有些猙獰的笑意,這位明國人嚇得腿都有些軟了,一屁股坐倒在凳子上。
「名字。」
「我……在,在下史蘭嶠,廣東肇慶人氏,正德癸酉年舉人,授寧國府正六品通判,適母喪丁憂而棄官,今孝期以滿,蒙瓊州同知大人提攜,授萬寧縣典史,剛要赴任……」
「你既然是廣東籍的,應該知道佛郎機人吧?」
「知道,不知好漢您……」
阿布拉姆粗聲粗氣地用蹩腳的漢語說道:「請稱呼『尊敬的公爵閣下』。」
史蘭嶠慌忙站起身來,「是,是。尊敬的,尊敬的公爵閣下。」他擦了擦額頭上滾落的汗水。
「我不是佛郎機人,請坐,史先生,我只是與他們來自於同一片大陸,大明國對海外一向孤陋寡聞,好不容易有個三寶太監,也只是收錄了這個世界數分之一的資料罷了,你們知道葡萄牙嗎?威尼斯?佛羅倫薩?西班牙?法蘭西?奧斯曼土耳其呢?」
他一一發問,而史蘭嶠只是拚命地記著那些陌生的辭彙,可惜卻發現毫無印象,只能茫然地不斷搖頭。
「看看,史先生,你們幾乎什麼都不知道,還能稱得上泱泱大國嗎?」
「我大明國富兵強,四邦咸服,豈是爾等小輩能夠得知的。」史蘭嶠臉色蒼白地辯駁著,嘴唇卻都害怕得發紫了。
塞拉弗死死地望著他,直到他再度哆嗦了一下,冒出了一身可以幫他洗把澡的冷汗為止。
「誰是小輩,以後我們會看得到的。史先生,逞嘴子皮的功夫再好,也要做得好才行。你的夫人,還有一個陪妾和三個孩子,現在都在等待著我對您的最後判決呢!」
史蘭嶠眼前一黑,差點要昏過去,他突然撲倒在塞拉弗的面前,連連流淚磕頭,「在下冒犯,望好……尊敬的公爵閣下網開一面,放我妻兒一條生路,在下願做牛做馬……」
「起來,現在回答我的問題。聽著,我們搜查了您的船,發現大量的海外商品,這些東西經過我們的嚮導查看並彙報說,都屬於明國不允許個人向海外買賣的貨物,也就是說,這些都是違法的東西您不要害怕,史先生,我不會向你們的政府舉報您走私的事實,我想問的是,您出海不是第一次了吧?別跟我說謊,你的水手可是非常老練而精幹的。」
「不,不是第一次,不過在下也記不清了。」史蘭嶠顫抖了一陣,好不容易說出幾句順溜的話來,「在下世居廣東,雖然海禁嚴厲,但誰不與官面有些往來呢?那些衛所的百戶、千戶、僉事指揮等,收了好處,便也都睜隻眼閉隻眼,逢熟人的船攔也不攔,徑自放行了。我們所做的私貨,也有大半要上交到各衛所、各府、州、縣中,從來也沒有出過岔子。」史蘭嶠戰戰兢兢地稟告著。
「很好。」公爵閣下滿意地點了點頭,「請坐吧,放輕鬆一點。這些事情並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我有一點十分不明白,聽說在你們永曆皇帝朱棣時期,明國的海軍還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海上部隊,擁有著一支噸位超過全歐州艦船總和的龐大艦隊,可為什麼僅僅短短不到百年的功夫,你們的海軍便從亞州消聲匿跡了呢?海禁到底是什麼玩意兒?我從瓊州過來的時候看見你們官方使用的大船,稱作四百料船,也不過80多英尺的樣子,能勉強算300噸就不錯了。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你們國家的海上防衛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件事情說來話長,永樂年我大明國富力強,官本貿易自然做得,不過其後國祚漸衰,也沒有力氣維持這麼種耗費極大、所獲不稱的遠航了……」
「官本貿易?這個詞我並不太懂。」塞拉弗打斷了他的話。
「哦,那是沿襲前朝的方法,朝廷派遣艦隊出海,獨享海外貿易收入。」
「這樣的話我更加不懂了,史先生。」塞拉弗懷疑地撫摸著自己剛剛颳得乾乾淨淨的下巴,「據我所知,鄭和艦隊的規模非常巨大,他們的貨倉簡直能裝得下整個東南亞,不要說他們還去過了印度、波斯和非洲了。這麼巨大的貿易量,難道還不足以刺激貴國政府更加堅定這種貿易的行為嗎?」
史蘭嶠苦笑,「在下族中,世代以販私為業,直至癸酉年才蒙祖宗保佑,由鄙人取了鄉試第三十一名,不過仍是深受經商之害,尤其馬歡《瀛涯勝覽》、費信《星槎勝覽》兩書,令予手不忍釋,深為三寶公發事業未競之嘆。尊敬的公爵閣下有所不知,三寶公七下西洋,只前六次便虧白銀總計六百萬兩之巨,另有一百萬兩為太宗起建大報恩寺,總的耗費可稱巨億!太宗崩駕后,朝野沸議,皆言寶船隊勞民傷財,國庫日損,遂由聖上下旨停航,其後又因沿襲皇明祖訓而實施海禁,即禁止私人出海經商,這才有了今日局面。」
「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塞拉弗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腦筋不夠用了,他手下的艦隊每一次的出發與返回,無不是滿載貨物、金銀、榮譽和希望的,別說從新大陸派往歐洲的船隊,每一次的收穫如同搶劫一般驚人。可是,一個超大規模的海外貿易艦隊,在船隻本身沒有大規模損失的情況下,竟然連保本的可能*沒有,這,難道說是天方夜譚嗎?
塞拉弗瞪大了眼睛,努力地從自己腦子裡回憶點相關的細節。
好象對於自己的母國,他始終沒有太多清晰的印象。
至少還記得鄭和下西洋,還記得唐末元明清,這就夠了!塞拉弗皺著眉,自我安慰般地想道。
「難道說,海外的貨物在明國境內是都非常滯銷嗎?」
「滯銷,您是說賣的不好吧?」史蘭嶠感慨起來,「哪有此事,雖我大明物產豐饒,諸貨不缺,但也不總是比從海外交易的貨物便宜,經過我史家三世經營,如**、丁香、沉香、檀香等香料,價至少可高3-5倍,其他還有寶貨,如珍珠、象牙、犀角、瑪瑙等等;藥材,如沒藥、茯苓、苓術、蘇合香油等等;礦產,如水銀、硫黃、金銀、鑌鐵等等;還有染料,像紫礦、蘇木等等,在我大明商埠中皆十分好銷,所獲利亦足稱豐。」
「這樣的話,明國怎麼會在遠洋貿易中虧損這麼多錢?」
「尊敬的公爵閣下,您有所不知,永樂年間,正是大明國力強盛之時,據在下的曾祖傳下的文字記載,當初他路過太倉瀏家巷,在距海口20里的範圍內,就看到過5000艘海船,而我大明福建、浙江、廣東沿海,水路貨運之稠密已令今人難以想像,據家祖稱,南京城經營海外貨品的商號有2000多家,採辦珍貨、香料、礦石、稻米、藥材和奴隸的貨船鱗次櫛比,帆桅相連,據說常常有為泊位而爭執乃至大打出手的船主。港口附近熱鬧非凡,僅市集就有70處之多,不要提那些酒肆青樓,更37605738是台閣連綿、笙鼓喧騰、人聲鼎沸了……」馬蘭嶠恍然若失地緬懷了一番之後,不禁又苦笑起來,「如今只能算十中存一了。」
塞拉弗公爵閣下經過長時間不斷的發問,終於搞清楚了當初鄭和艦隊所執行的所謂「朝貢貿易」、「官本貿易」的基本內容,原來這種大規模的航海活動並非以盈利為目的,而是一切圍繞政治這個中心展開的,對政治有利的事情不管花多少錢都願意去做,而任何對政治不利的事情,不管能賺多少錢都必須捨棄。
並且,*歷史上長期的重農輕商政策,很顯然也在其中產生了非常不好的影響,商人逐利沒什麼不對,可是明朝的皇帝為了他自己的榮耀、面子與尊嚴,不惜花血本來製造一種「萬邦咸服」的虛假繁榮景象,說句不客氣點的,就是在打腫臉充胖子。
想想看,一個超級強大、艙位眾多的艦隊,在根本沒有競爭對手的情況下自由自在地暢遊於大洋之中,然而,他們大量地帶出去了如金、銀、珠子、絲、緞、布、瓷器物、陶瓷、米、豆、麝香、木香和鐵條等等,帶回的卻是些「珍奇異獸」,例如獅子、豹、犀牛、駱駝、斑馬、羚羊、駝鳥、羊等等,還有進呈給皇帝及其用來賞賜給臣子的金幣、珍珠、寶石、象牙、琥珀、毯子、**、龍涎香、蘆薈、沒藥、蘇合香油、安息香和血竭等等,即使這些東西也不是主要的貨物商品,所以基本沒有想像的利潤空間,況且他們的艦隊的主要使命是結好諸國,遇到那些和明國「友好往來」的國家,就「奉天承運」地讀一番大道理,然後大批大批地把那些寶貝賞賜了下去。這樣想一想,連塞拉弗都覺得自己應該早一個世紀前來到這個世界,那麼他隨便在這裡建個小國,什麼事也別干,就光坐等鄭和前來,只要此人一來,他就湊上去猛拍馬屁,隨後跟著寶船隊屁顛屁顛到北京「參覲」一下最高領導,卟嗵一聲……說些「微臣來遲,數十年不見陛下聖顏,不覺五內俱焚」的話,搞個感動落淚、賓主盡歡的場面,那麼大堆的財物、寶貝還不都得滾滾而來啊?
哈哈,明國人那麼富裕,不幫著花差花差怎麼能對得起天地良心?
塞拉弗暗暗慶幸沒有把約瑟帶來,否則這傢伙還不定要把下巴都摔到地板上去,真是奇怪的邏輯,難道睦鄰友好靠送錢給人家就能完成嗎?這麼說,特立尼達公國每年向神聖羅馬帝國送上200萬金佛羅林,他們就會把公國當成知心朋友了?!
公爵閣下不無惡意地轉著自己的種種念頭,他發現,自己的母國原來是一個這麼有意思的國家,在越來越現實的世界中,竟然還存在著擁有如此複雜國內政治思維以及單純國際政治思維的國度,他們的對外關係,完全靠某些「聖人」、「君子」的理論來指引,他們強調與鄰為善,強調犧牲自我,還企圖用老百姓的血汗錢化成的「福澤」來感化那些蠻夷之國,多麼崇高多麼偉大的行為啊!
「您的商船上,似乎全是穀子,而且還是沒有碾好的那種而據我所知,貴國的江南一帶,是聞名遐邇的魚米之鄉,您這船貨物能賺到錢嗎?」在沉默了很久后,塞拉弗公爵若有所思般懶洋洋地換了個坐姿,提出新的問題。
史蘭嶠可沒有儒家那種「君子不言利」的思想,他出生在一個私商世家,當初在鄭和下西洋的時代里他的前代曾祖毅然出海,恐怕是賺了不少,做走私生意還能像他這樣,囂張得如此從容,甚至當官后還照走不誤,真令人汗顏不已。
「尊敬的公爵閣下,近幾年災異頻頻,前年大雨數月,災害遍及應天、蘇州、松江、常州、鎮江、揚州諸府,今歲又有安寧、姚安、賓州、蒙化、鶴慶、濟南、東昌、開封、景東衛等府衛地震,故穀物無論陳色,俱是常價5倍;況且在下帶著絲綢、瓷器等貨物往占城等地買賣,加上那裡的占城稻、暹羅稻、安南稻等,都極為便宜;另外谷糠可是上等的飼料,回去碾開后可以分別賣出,這樣算起來,在下這趟的利潤還是挺不錯的。」
有點沾沾自喜的史蘭嶠先生話才說出口,便覺得不對勁,回頭一想,自己全家都被這位強盜頭子活捉了,居然還在他的面前誇口自己賺到了錢,不是找死嗎?頓時臉就垮了下來,兩腿一軟,卟嗵,再次表情像哭喪般跪倒在看上去有點不高興的塞拉弗公爵閣下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