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當仁不讓
洛陽城今年的秋天似乎要比往年更長一些,搖曳在枝頭的稀稀拉拉的落葉還遲遲不肯落下,還在頑固的守著最後一點秋天的氣息。
天還沒亮,四處彌漫的霧氣還正濃,洛陽城內一些徹夜不熄的燈火裏又添了幾盞燈。
雪族早早的就開始忙碌了起來,借著天邊熹微的晨光,借著梁間閃爍的燈光,開始有序的從家族寶庫裏往外拿東西。
經過幾天的發酵之後,鴻福錢行的事也逐漸步入尾聲。大批的官員因抵擋不住錢財的誘惑被革職流放,數十族在百姓的討伐下掏錢免災,元氣大傷。
隨著大將軍周肥被斬首示眾,仿佛百姓心中的貪欲被狠狠的斬了一刀。一些個百姓紛紛將搶奪的東西交到了官府的手裏。一些個不願意交的百姓,也在官府的強壓下,百姓的舉報下,交了出來。
雪族在此次莫名其妙的暴亂中,有十數家鋪子莫名其妙的搶砸一空,而且其中大多還是雪族嫡係的產業。
雪攸寧站在濃鬱的霧中,靜靜的看著大批的錢財寶物從家族的寶庫中運出來,堆放在家族廣場上等著天色轉明去賠償給那些在門外等著的百姓。
雪攸寧打開手中折扇輕扇了一下眼前的霧氣,似要將眼前濃濃的迷霧扇開。可是連扇了幾下之後,霧氣似乎並沒有什麽變化,他隻好合扇放棄。
霧氣翻卷,身後似有人踏霧快步而來。
“大哥,查出來了,這一切果然不出你所料,都是雪念慈那個野種搞的鬼。原本以為他調用他那一係大批錢財是想跟我們爭洛陽城雪族商鋪的歸屬權的,沒想到這個野種競然如此狠毒。將我們在洛陽城的商鋪全給摧毀了。真是好狠的心啊!自己得不到,也不讓別人擁有。”一道恭敬中帶著憤怒的聲音傳來。
雪攸寧並未收回看向霧色的目光,而是溫聲道:“棲遲,念慈也是我雪族之人,以後不要張口一個野種,閉口一個野種。這樣並不會顯得你有多高貴,也不會顯得他有多下賤。這樣做隻會讓人覺得你這人沒有教養罷了。至於此事是雪念慈所為,我早有猜測,你隻是印證了我的想法而已。你繼續去查查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推算過無數次,縱民為匪,這是跟本不可能實現的啊!”
雪棲遲悻悻然道:“大哥,我知道了。即然知道是他幹的,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難道真的要掏空半個家族寶庫去賠償給那群刁民?那可是我們雪族數年的積累啊!還有,那些個元氣大傷的家族,現在都在憋著一口惡氣呢!指不定他們會做出什麽針對我雪族的事來。”
雪攸寧輕笑道:“錢沒了,再賺就是。可人沒了,那就是真的沒了啊!”
雪棲遲眼晴一凝,而後狠聲道:“大哥,難道你是想……”
雪棲遲舔了舔嘴角,做出一個抹脖的動作,眼神灼灼的看著身前的白衣少年。
雪攸寧輕噓了一聲,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之後,開始怔怔的看著身前的白霧。
天地之間,朝陽即升,金光灑落,蒼茫退散。
等冬落從張白圭家趕到雪府的時候,已經是正午時分。天上的太陽雖然依舊明亮,但是溫度卻實在沒有多高。
雪府門外還排著一列長長的隊伍,手裏拿著鴻福錢行的票根在等著領錢。有些人在雪府仆人怨恨的目光中拿著靈器、丹藥、錢財開開心心,大搖大擺的從雪府中走了出來。
有的興奮,有的焦急,有的四處張望。眾生百態,不盡相同
。
……
雪念慈的院子裏有兩棵樹,一棵時銀杏樹,一棵是柿子樹。
銀杏樹金黃,柿子樹火紅。顏色分明,卻又毫不違和的佇立在院子中,昂首麵對秋風。
今天雪念慈的院子,難得熱鬧,雪予心沒有去學塾,而是乖乖的在院子裏的涼亭裏的石桌上抄書。
也容不得她不安分,一位雙鬢星霜的中年儒士與一個青衫少年郎在一棵銀杏樹下正相對而坐,手談對奕。
地上滿地金黃,桌上黑白棋子縱橫交錯。
對奕雙方皆落子如飛,一人落子,另一人亦落子。似乎韜略皆在心中,不必思索,每一子落便自有章法。
銀杏葉一片一片的落下,雙方棋力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漸漸的拉大。
儒士神色自若,少年已是滿頭大汗。
啪!
少年苦笑一聲,投子認輸。
儒士一邊幫著少年複盤一邊溫聲道:“下棋不比讀書,讀書可以一日千裏,進境神速。但下棋不行,下棋是水磨功夫,是要看天份,也要看心性的。棋力增長的快慢看的也是心性沉澱的快慢。時候不到,閱曆不夠,在某一些特定的時刻,下出的頂多是一些能令人眼前一亮的高低手,但還遠遠不是勝負手。你能下出這局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的棋。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很是不錯了。”
少年眼神微亮,“先生如我這般年紀,與我比之如何?”
儒士搖了搖頭,輕笑道:“棋高一籌。”
儒士卻沒有說是誰棋高一籌。
少年看起來十分開心,“那先生如今的棋力有多高?”
儒士答道:“十二層樓那麽高。”
少年點了點頭,“十二層樓啊!那應該是很高很高的了。”
儒士大袖一揮,滿地的落葉如金黃色的河水流淌,漸漸的匯集成四個大字,儒士指著地上銀杏葉堆積成的四個大字道:“當仁不讓,四字何解?”
少年雪念慈,曾跟隨先生學習多年,即是學塾學生,也是先生弟子,看著地上四個大字,毫不猶豫的說道:“我們儒家以仁為本,當仁不讓四字取自‘當仁,不讓於師’,意思是說我們讀書人雖講究尊師重道,處處謙讓,但在仁義、道德麵前,不必謙讓,不可謙讓,那怕是麵對老師也應當如此。”
儒士說道:“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每個人走的路不同,境遇不同,看過的風景不同,遇見的人不同,最後走到的高度,所完成的成就也不相同。你要走你的路,走出屬於你自己的路,若是你處處學我,處處與我相比,那千百年後你不過又是一個李暮春罷了,你是雪念慈,你也隻需要做雪念慈罷了。沒有必要去做別人,也沒有必要去像誰。”
少年剛想說話,儒士擺了擺手,繼續說道:“一個小院裏有銀杏樹,也有柿子樹。上天沒有讓銀杏樹成為柿子樹,也沒有讓柿子樹成為銀杏樹。而是努力的讓銀杏樹成為銀杏樹,讓柿子樹成為柿子樹。並沒有讓銀杏樹成為柿子樹,也沒有讓柿子樹成為銀杏樹。這是天性本該如此,也是天道使然。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山河才不著一色,天下才百花盛開,世間才萬物生發,有銀杏樹,也有柿子樹,更有天地萬物。”
雪念慈聽得迷迷糊糊,如墜雲霧。
雪念慈忍不住問道:“先生,你今天為何要說這些?”
自稱李暮春的中年儒士,神色豁達,笑道:“你有先
生,我自然也有先生。我今天跟你說這些話,雖然內容不同,但當年我的先生也跟我說過。我的先生告訴我,銀杏樹即有所長,也有所短。柿子樹也是如此。一個院子裏為什麽能有那麽多樹的存在?一個院子裏為什麽能同時容的下那麽多樹?一個院子也正因為有那麽多樹的存在才變得生機勃勃,氣象萬千。我今天跟你說這些,隻是想讓你真正的成為你自己。不管你雪念慈做了如何了不起的事,切記都不可誌得意滿,忘乎所以,心生懈怠。做人做事一定要捫心自問,隻有處處捫心自問了,無論結果如何,才會真正問心無愧。做人做事做到一個問心無愧是很難很難的。”
雪念慈抬頭看著半空中的銀杏樹陷入了深思,中年儒士起身去了涼亭裏,站在雪予心的身邊,認認真真的看起了雪予心寫起字來。
原來趴在石桌上的雪予心看到中年儒士走過來,立馬起身,正襟危坐,裝做很認真的樣子一筆一劃的寫起字來。
一筆一劃,一絲不苟。空中似乎傳來了筆在紙上的唰唰聲,與樹葉脫離樹枝的那一聲清脆相得益彰。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等冬落來到雪念慈的小院子裏的時候,中年儒士早已離開。隻有雪予心在一筆一劃的寫著字。
而雪念慈則在看著頭頂的銀杏樹發呆。
冬落趴坐在石桌上,雙手托腮,眼晴直勾勾的盯著一片剛從樹枝上脫落下來的銀杏葉,順著銀杏葉劃落的軌跡不停變換目光。
半響後,見雪念慈還未回過神來,冬落便小跑到正在抄書的雪予心麵前小聲說道:“二狗子完了,你哥哥現在肯定是在思春,想誰家的姑娘了。你看著吧!等你哥哥給你找了一個嫂子之後,你哥哥就不疼你了。”
少女握筆的手一頓,泫然欲泣的瞪著冬落,使勁從牙縫裏憋出三個字,“你放屁。”
冬落歎息一聲道:“你還小,你不懂。男女之間的事,那可是頂天的大事。你看了我給你買的那些遊俠傳記了嗎?你看書裏麵那些個英雄好漢,蓋世大俠在行走江湖的時候,誰不是拜到在了那些江湖俠女的石榴裙下。你看看那些與書生私奔的大家小姐,那些為了一些個女子打生打死的,最後連命都丟掉的江湖遊俠。誰不是難逃一個情字。”
少年講得繪聲繪色。
少女聽得臉色淒清。
正當少女想著自己以後悲慘的日子,忍不住想要大哭的時候。
雪念慈早就聽不下去,連忙出聲安慰道:“予心,別聽那個大壞蛋瞎說。這世間那有不喜歡雪予心的哥哥。”
少女連忙收往眼眶裏的眼淚,驕傲的看了冬落一眼,認真的說道:“對,這世間那有不喜歡雪予心的哥哥。”
冬落看著滿臉驕傲的少女,忍不住輕敲了一下雪予心的腦袋道:“你個小哭包,還不趕緊抄書。不然明天先生可又要打你手板子了。”
少女使勁瞪了冬落一眼,大吼道:“要你管。”
剛起身離去,才走到涼亭台階上的冬落回頭看著雪念慈道:“怎麽不要我管了。你要是在學塾裏表現的好,指不定你哥哥明天就努力給你找一個嫂子。”
少女眼含淚花的看著銀杏樹下的少年。
少年手撫額頭,使勁瞪了冬落一眼,對著雪予心道:“別聽他放屁,哥哥最喜歡的永遠是你。”
少女使勁的點點頭。眼裏雖有淚水。
心中卻開出了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