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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篇 宮簫一曲音繞梁(上)

  “先在喜得鎮後邊的一處山穀落腳罷。那裏重巒疊嶂、鍾靈毓秀,常年鮮有人跡……”


  禦瑟說這話的時候,沒想到會自打嘴巴,還打得這麽急。


  第二日,她優哉遊哉地睡到了日上三竿,然後開始和她的新徒兒著手打點行裝。衡蘭又含著淚給大夥兒做了最後一頓午餐。午飯用畢,禦瑟揩了揩唇上的油膩,施施然站起身:“成!你們在此地好好過活,我和衡蘭這便出山去了!”


  眾皆起身,簇擁著將二人送出了屋門。何婧英挽著衡蘭的胳膊,淚水早已在眼眶裏打轉,卻還是死命掌著,維持著最溫煦的笑容。


  “就到這罷!”禦瑟在屋外站住了,轉過來麵朝著眾人,“我們走陸路,不必送了。”


  “避過了眼下,我們就去蓮山串門子!”王歆信誓旦旦地說著。


  蕭子隆補充道:“等铖兒會叫姑姑了,我們就帶他去找他的神醫姑姑!”


  這一番不著痕跡的恭維捧得禦瑟心花怒放,若是蕭昭铖敢管她叫姨婆,休怪她翻臉不認人!

  而屋角邊,燎星、燎塵隱匿在陰影下,不知該不該上前來。他們習慣了躲在暗處,習慣了獨來獨往,可是這些日子從建康一路而來,他們才隱隱地體會到,親人、朋友,多好。


  那一頭,何婧英還依依不舍地攥著衡蘭的手,淚終於流得不成樣子,“你跟著禦姐姐……好好的……”


  衡蘭抽抽噎噎地連聲答應著。


  “好啦,又不是不見了。”蕭昭業淡笑著拍拍女子的柔肩,打趣道,“你這是想起衡蘭的好,不肯放人了?”


  何婧英緊緊抿著唇,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汪汪的,惹人生憐。她將衡蘭的手沉沉地捏了捏,方一橫心,鬆開了。


  禦瑟提了提肩上的包袱,道了聲:“走罷。”


  衡蘭“嗯”了一聲,低頭跟了上去。


  冬日微斜,四人站在原地望著兩個女子離去的背影,漸行漸遠。


  眼見她們將要步入石洞之中,倏地,兩人腳步一頓,原地立住了。四人皆是一驚,麵麵相覷,隔得又遠,不知出了何事。隻見禦瑟和衡蘭在洞口滯留不前,半晌,石洞中走出一個高大的身影,依稀可見,他的背上負著一個長筐,裏麵盛著些什麽卻是看不分明了。幾件修長的器物冒出頭來,寒光閃閃……


  寒冬的大風不減凜冽,尤其是在湖畔,愈發刮得勁厲。可是在那一瞬間,衡蘭卻感覺到一麵膠著的空氣凝結成牆,正以排山倒海之勢推壓而來。


  對麵的這個男人約莫五十歲上下,五官周正,一襲藍袍,打扮得斯斯文文的樣子,看起來是個有錢人。隻是他的肩上背了這麽個不倫不類的長筐,裏麵盡裝了些鋸子、銼刀、木片、石塊什麽的,都是些匠人的用具。此人裝扮如此奇異,難怪師父起了戒備之心,停下腳步,靜觀其變!隻是——僵持了半晌,為何他二人始終不發一言?


  衡蘭側目望向身旁的女子,隻見禦瑟的一張臉清冷得駭人,她直覺感到——對麵的這個男人一定不簡單。


  那個男人嘴唇噏動,雙目瞪大,似是不敢相信一般舉步走上前來。他的腳步極輕極穩,厚實的棉鞋踩在幹幹的泥地上,沒有發出半點聲音。衡蘭下意識地後退半步,卻發現禦瑟仍站在原地,背影杳然。


  “瑟兒……你還是回來了。”男子的嗓音厚重,有些沙啞。


  他們認識?衡蘭一臉驚愕地看向禦瑟。


  “你怎麽知道此處?”禦瑟直截了當地發問。


  若說堪堪見到這個蒼老了許多的男人之時,心下掩埋多年的那許多往事一齊湧了上來,叫她怔立當場,那麽現在的她已然恢複了理智。她警惕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人,他可會泄露此處的機密,對蕭昭業等人造成威脅?


  察覺出她的戒備,男人朝篷屋的方向瞥了一眼,注意到四個衣著樸素卻氣度不凡的年輕人正向此處匆匆走來。他彎了彎嘴角,眼底卻是一片寒霜:

  “我也算不清那是二十幾年前了。喜得鎮上的一個樵夫給我指了路。那幢小屋中有你……和他的東西。”


  樵夫?禦瑟鎖緊眉頭……是了,她在此處住了半年,除了最後來尋他的幾個家兵,其間隻有一個擔柴的粗漢子來敲過門。那人滿臉胡茬,她實在不喜,還是乖徒兒打發走的。憶及種種,除卻一陣不可追思的悵然,她心下一駭,追問道:

  “這地方還有誰知道?”


  “那樵夫在十年前已經身故。”那男人見她緊張的模樣,大致猜到了這些年輕人的身份不一般,“在我之前,他曾給幾個著官服的男人指過路。我當時便懇求樵夫不要再泄露此地,而後每年都捎些東西去看望他。據他所言,除此之外,當是沒有再同外人道。而我,除了瑉之,從未告訴他人。”


  “瑉之……”她覺著還是應該告訴他,“已經死了。”


  “我知道……”男人的神情顯得愈發滄桑。他垂著眼眸,淡淡言道:“四年前,他入了太醫院。改元伊始,他與皇後傳出些不堪入耳的謠言,新帝容不下他,賜死了。”


  一語言罷,正是蕭昭業等四人匆匆趕到的時候。


  原來他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世人隻知一個名喚蕭子修的皇子薨逝,卻鮮有人知道他是失而複得的皇六子,曾有另一個名字。禦瑟冷冷地重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這個她自以為全心去愛過的男人——楊雲廷。楊瑉之在朝中久負盛名,當初傳謠一事又影響頗廣,楊家人沒有理由不知道。可為何由始至終,楊門於瑉之而言像是一個虛無的名號,自此斷了往來?太醫院的“楊瑉之”被賜死之後,楊門那一家子人又做了什麽?

  可縱然再氣他的不作為,禦瑟還是無意識地掩下了後麵的真相——楊瑉之過世的真相。人已死,怎麽死的,何時死的……又有什麽分別?

  禦瑟餘光掃去,見四人站在一丈外警覺地盯著楊雲廷的一舉一動,尤其是王歆這個小姑娘,挽起了袖管一副枕戈以待的模樣。她輕擺了擺手:“無妨。你們先和衡蘭進屋去,我這裏還有些事。”


  ——一些事,該了斷了。


  *

  偌大的鏡湖邊空空蕩蕩,靜得仿佛這世間隻餘下他二人。


  楊雲廷的目光落在女人的臉上,片刻也移不開視線。二十七載歲月,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多少痕跡,當初的美好與破滅隻在昨日一般。


  “瑟兒。”他忍不住輕喚道。


  “叫我禦瑟。”她有些不屑,“如此親昵的稱呼,你家中的妻室又當如何作想?”


  她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楊雲廷皺了皺眉,急道:“瑟兒,我的妻一直隻有……”


  “你沒聽見我說的話嗎?”禦瑟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解釋,“你楊府的大夫人是誰同我有甚麽幹係?我隻知道當年是我休了你,自此恩斷義絕,兩不相欠!”


  楊雲廷一時晃了神。一開始的那半年,他曾無數次地設想過,倘或再見她,他要解釋什麽,懺悔什麽,挽回什麽。後來,他知道她有了新的歸宿,卻還是抑製不住地想要再與她見上一麵。他心知這對她的生活是一種打擾,可他情不自禁。


  他什麽都解釋不了。白芷陪伴他多年,又是孩子的母親。他既已原諒了她,便不該將舊事歸罪於她。爹娘已然仙逝,他做了一輩子孝子,唯有故步自封下去。


  他扯了扯嘴角,話鋒一轉,幹笑著問道:“方才站在你身後的小姑娘,是你和他的女兒嗎?”


  “他?”禦瑟猶豫了片刻,明白過來他所指。楊雲廷既然探得她曾在此居住,必然知曉當年與她同住的還有一男子。他這是把蕭長懋當做了她的夫君。


  念及衡蘭對楊瑉之的心意,禦瑟無意解釋,果斷地回答道:“沒錯!我的女兒,叫衡蘭。”


  “挺好……挺秀氣的姑娘。”


  “多謝誇獎。”禦瑟轉而發問,“瑉之說,他十餘年前便離開了楊家,自此再無來往。”


  楊雲廷一愣,點點頭:“不錯。”


  “是你們楊家容不下他?”禦瑟冷冷地問道。


  他麵頰有些發紅,急急地否認:“這說的哪裏話……瑉之是我的兒子,楊家豈會容不下他!”


  “那為何再無聯絡?”


  “因著……”楊雲廷頓了頓,麵色赧然——楊瑉之離家的直接原因是他獲悉了自己的身世,至於間接因素,那些年間府中人的冷言與排擠多不勝數。可這些,都不能告訴眼前的她。


  “因著白芷誕下一子,他心中忿然、語出不遜,後被我責罰,導致他與家裏的關係僵化了。接著,他提出要出去闖蕩,我想著讓他曆練曆練也是好的,就沒攔著……沒想到,他這一置氣,便置了這麽多年。”


  “好……”禦瑟的聲音顫抖著,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要再追問下去。蕭子修如何,楊瑉之又如何?心如明鏡如何,自欺欺人又如何?她當真想知道個一清二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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