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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冬雷震震(下)

  周身的棉袍浸入冰冷的河水,變得沉重無比,每一寸肌膚都如針紮般地刺痛著。水麵上拍打起陣陣水花,她竭盡全力地掙紮著,卻控製不住地往下沉。灌頂的冰水直直地衝入她的鼻腔耳道,明明是不住戰栗的寒冷,她的五官卻火辣辣地疼著。


  有如川流大海,身體裏的熱量迅速地流逝,窒息的絕望襲來,全身像是被布袋禁錮住了一般,動作愈發緩慢。她的雙腿還在狠命地蹬水,兩隻手使勁地揮著拍著……不!她不能死!不能留他一個人!


  他們,說好了的。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


  借著黃昏最後幾抹日光,水下的世界廣闊而安詳。生生不息的水流將一切聚攏過來,再向遠方推去,周而複始、歲歲年年,沒有人能打破這裏的平靜。仿佛有一道光,在水麵上乍地一晃,直直地竄入了水中,帶起了一團晶瑩的泡沫。那是一個人的影子,破開密不透風的水幕,向她遊來。


  她扯了扯嘴角,目光柔和得有如天邊的第一抹陽光。努力地伸出雙手,她感覺身子猛地一沉,被拉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


  在劇烈的咳嗽中醒來的時候,她躺在簡陋的甲板上,麵上濕淋淋的。方才昏暗的天空已然黑透了。


  “阿奴!”


  男子不顧一切地俯身抱住了她的腦袋——她還在這裏,上天沒有奪走她!這便夠了,夠了……


  何婧英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雙手無力地將他推開了些,目光環視四周,心上突然一緊:“嬿兒呢?”


  蕭昭業懷抱著她,方才的大喜過望之色黯淡了不少。


  他要怎麽告訴她這一切?流箭襲來之時,吳嬿兒猛然推開了站在最前麵的她,生生擋下了那穿肩的一箭。而她也在這猝不及防的一推搡下落入河中。與此同時,燎塵躍上岸來以短匕接住了鋪天蓋地的流箭。她本就不會水,兼而河下冰寒,又如何支持得住。蕭昭業無暇他顧,脫了笨重的外袍便紮進了水裏。


  抱著她浮出水麵的時候,燎塵已經架著舟在旁接應了。他草草地往岸上瞟去,沒有船隻的官兵被困在岸上,其中兩人一左一右攙著一個背上插著半截箭杆的女人。


  燎塵伸手將他二人先後拉上船板,難為情地辯解著:“主公,您下水之後,吳姑娘拚著口氣向那群官兵跑去,口口聲聲地喊著,說她是遭我們劫持的朝臣家眷,求那些人送她回建康。屬下,沒能攔住她。”


  當時,何婧英的身體凍得像冰,氣若遊絲。他急得都快瘋了,腦中各種可怕的念頭狂亂地撞擊在一起,已然顧不上其他。現下,好不容易將她救回來,他又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


  “當時的情形你也知道,實在過於忙亂,一時沒有顧上……嬿兒她執意要回建康,已經隨那些官兵走了。”蕭昭業言辭閃爍,真假參半。


  聞言,何婧英雙手交叉抱住肩膊,悵惘長歎:“她終是勘不破,白白葬送了大好年華……”


  “還冷嗎?”蕭昭業緊張地盯著她輕搓手臂的微小動作。


  她苦笑著:“這衣服都濕透了,船上的穿堂風委實涼得很。”


  “這樣呢?”男子二話不說一把將那冰涼的身子擁入懷中,皺著眉四下打量著,“不行不行,我的衣服也都濕了。這船上空空蕩蕩,半片衣角都沒有……對了!燎塵!”


  “主公。”坐在船尾棹槳的燎塵聞聲探進頭來。“我脫在岸上的外袍在何處?”


  “這……屬下不知……”


  “那,把你的外襖脫下來給夫人禦寒,你可願意?”


  “是!”


  “別……”她推了推蕭昭業的胸口,低聲道:“不必了,這樣就好。”


  其他男子的衣物,她不想穿。


  “罷了……你去最前頭的船上,讓衡蘭姑娘給夫人找兩件衣服。記住,動靜小一些。”


  行李都裝在了第一艘船上,這船與船之間少說也有二十丈的距離,若用喊的,隻怕教山民發覺,泄露了行蹤。現如今,他不得不處處小心。


  “是!”燎塵答應著,輕放下船槳,腳下一躍,離開了。


  蕭昭業將懷中的人兒擁得更緊了,右手不停地搓著她柔軟的掌心,時不時地放到嘴邊嗬一口熱氣。


  適才在水中耗盡了力氣,女子安然地縮在他的懷中,寒意似乎也消散了去。倦意襲來,她緩緩闔上了眼——隻要在他的懷裏,心怎麽都是定的。


  *

  待她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幹淨整潔的軟榻之上了,身上的衣服都換過了,帶著淡淡的皂香味。嘴巴裏還留有又辣又暖的生薑餘香,迷迷糊糊中,似乎有誰喂了她一碗驅寒氣的薑湯。凡此種種,皆記不分明了。


  這一路上,蕭昭業小心翼翼地護著她。無論是停舟靠岸,還是打掃舊屋,他一直穩穩當當地將她抱在懷裏,不忍擾了她的好夢。她也真是累到極處,一覺睡到月上枝頭。


  掀開棉被,借著窗外的月光,她準確無誤地踩上了鞋子,理了理鬢發,披著小襖出了裏屋。廳中燈火正明,大家都圍坐桌前,享受著數日以來少有的一份安定。


  “小姐!”衡蘭驚喜地叫了一聲,興奮地站起迎了上去,一把挽住了女子的胳膊,“可嚇死我了!燎塵來要衣服,我們才知道你落水了……實在太險了!”


  何婧英安撫地拍拍衡蘭的手背,迎著眾人關切的目光,笑道:“現在沒事了——睡了一覺,生龍活虎的。”


  “嗯!”衡蘭嘴上應著,還是操心地扶著女子落了座。


  坐在對桌的王歆心急地把桌上花色質樸的瓷碗往前推了推:“嫤奴姐姐!嚐嚐這道燒青菜!是我炒的,看看味道如何!”


  “好好……我嚐嚐看。”


  與此同時,蕭昭業默不作聲地拿起手邊女子的湯碗,盛了滿滿一碗清粥,送回她麵前。


  何婧英付之一笑,目光溫暖。


  “不錯不錯!沒想到歆兒你還有做菜的天賦。”


  在周遭眾人的眼神示意下,何婧英不負眾望地對這道“燒青菜”以及創作人的廚藝表示了肯定。趁著王歆得意洋洋之時,她忙不迭地端起麵前的粥碗,連著咽了幾大口。粥湯的溫度剛剛好——那道菜,也太鹹了!

  好不容易緩了過來,何婧英鼓足勇氣夾了一筷子眼前的雜菇煲,送入口中……她一麵咀嚼著,一麵轉頭對衡蘭報以感激的目光——還好,看樣子其他的菜都是衡蘭掌勺的。一時間,她胃口大開,配著菜點將碗中的餘粥喝了個精光。


  蕭昭業有眼力地又給她盛上了一碗,堪堪放下,便聞得禦瑟淡淡地說道:

  “明日,我便回蓮山去了。”


  “禦姐姐為何急著離開?可是出了甚麽事?”何婧英放下筷子,疑惑地問道。


  禦瑟仍是麵無表情:“沒甚麽。離開山中多時了,該回去看看了。”


  雖然她輕描淡寫地一言帶過,但在座諸人心裏或多或少都有些明白——送他們至此已是仁至義盡,她在此處再無牽掛,沒有留下的理由。飯桌上的氣氛立時僵滯了起來,禦瑟向來說一不二,多勸隻會引得她不快,可不勸,就讓她孑然一人回蓮山上去嗎?

  “禦神醫。”衡蘭突然發話,“不知您可願帶衡蘭同行?往後讓我服侍您左右……”


  話音落下,眾人皆是一驚。


  蕭昭業奇怪地望向何婧英,後者亦是一臉茫然——衡蘭何時有的打算?

  禦瑟的眉毛一挑,閑散地望向衡蘭:“若是你真的想要跟著我,那便拜我為師罷。丫鬟,我不需要。不過我話可說在前頭,蓮山之上沒有半片磚瓦,你若去了,這大冬天在山林野地之中,可有的苦吃!”


  衡蘭一怔,眸中閃過亮色:“能拜您為師,衡蘭求之不得!”


  言罷,她站起身來,行到禦瑟跟前,雙膝跪地,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弟子衡蘭,拜見師父!”


  “起來!”禦瑟伸手扶住她的手肘,將她拉了起來,“好!自今日起,你便是巫醫後人。我這個師父沒甚麽規矩,就一條:一日未出師,一日不得擅離師門;一生未出師,一生不得獨闖江湖。立此規矩,為的是你們在江湖上不吃虧,也不教別人吃了虧。你可明白?”


  “徒兒明白!”


  何婧英靜靜地望著這一幕,一時百感交集,眼眶中滴溜溜地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在打轉。身旁的男子輕搭上她的肩膀,往懷裏揉了揉。她靠著蕭昭業寬闊的胸膛,不由淚下。


  她一直都明白,不可能將衡蘭留在身邊一輩子。經曆楊瑉之的過世,衡蘭的心早已千瘡百孔,就算何婧英有心為她另覓良人,隻怕也是強扭的瓜不甜。眼下她能拜禦瑟為師,是她的福氣,何婧英打心底裏替她高興。隻是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禦瑟要走走得突然,衡蘭拜師拜得突然。


  唉,這個丫頭藏著心事,還沒來得及跟自己商量,就被禦瑟的一番話逼得做了決斷。話又說回來了,倘或不逼上一逼,她要何時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不可否認,她有完成楊瑉之的遺願,替他盡孝的意思。這一去,不盼她學精巫門歧黃之術,但求她能習得禦瑟自在的心性,重拾回真正的笑容,足矣。


  正對上衡蘭略帶歉意的目光,何婧英燦然一笑,融化了寒冬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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