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所有人因為一個長眠不醒的人而無法入眠。
第二日晨,蕭昭業去向禦瑟請安,站在屏風後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禮,委婉地道出自己的打算。
話音落下,禦瑟隻淡淡地說了一句:“不過屍體耳,隨你。”
還有一句話,蕭昭業沒有說出來,將楊瑉之送到西昌侯府,他將以蕭子修的身份入殮埋葬。
燎星、燎塵送了楊瑉之最後一程,回來的時候還帶了一個消息——早朝散畢,蕭鸞卻遲遲未歸府。
蕭昭業擺了擺手讓他二人退下。他知道,真正的風雪已經來了。
建康城中各處的兵馬在東西兩處宮門前匯聚。東陽門、西明門大開,浩浩蕩蕩的軍隊長驅直入。這一次,蕭鸞不再用計,他要的是完完全全壓倒性的勝利——這一次,他也不需要用計。
蕭昭業泰然地端坐在隨王府的一隅房屋內,宮中的那撼天動地的金戈鐵馬仿佛在他眼前隱現。但這一次,他隻能作壁上觀。
楊兄說的沒錯,與其讓那些血肉之軀去送死,不若讓蕭鸞輕輕鬆鬆地得了這個皇位。這或許是,他能為百姓,做的最後一點事。
昨日深夜,燎星已然入宮同昭文稟明了一切。
那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蕭昭文坐在能看見窗外月光的矮榻上,神色肅穆地聽著燎星的話。窗外投進的銀白色光束映襯著他俊逸的麵龐,他靜靜地聽完,朝著黑暗中的那個男子道了句,“一切聽憑皇兄安排。”
昭文的路,是擬好一紙禪位詔書,在金殿之中靜待著。他等來的,是一個偏遠之地的郡王之位,遠離朝政,遠離曾經的一切……
得知楊兄的死訊,阿奴雖是心神大亂,身上的傷卻是靠著靈藥漸漸地好轉了。不過,調配這藥的人,不在了。
他與子隆打好了招呼,往後的建康已經容不下他們,必須早作打算。但眼下王歆剛剛產子、阿奴大傷未愈,不宜跑路。雖然城中凶險,他們一行人唯有暫時留下。
少時,宮中便傳出消息,太後王寶明有詔,蕭昭文年幼多病、不明政事、難當重任,故廢其帝位,降封海陵王。輔政大臣蕭鸞即皇帝位。
以自己的名義先後廢黜兩子,不知母後會作何想。但至少如此,她在宮中的威儀可保,終是換得一世長安。
聽到這個消息,蕭昭業淡然一笑,站起身來——眼下,還有一樁為難的事。
“吳嬿兒?”女子半坐在床上,微微皺眉,似乎回想起了什麽不開心的事。
“正是……”
話一出口,蕭昭業便後悔同她攤了這張牌。背地裏解決這樁事便是了,何必說出來平白叫她傷神。這種逢事便同她商議的習慣真是害人不淺,這樁事豈是能說的?
罷了罷了,事已至此,唯有老實交代。可……這,如何交代……
蕭昭業清了清嗓子,一鼓作氣地說道:“昨日楊兄告訴我,我‘身死’後,吳氏思慮成疾、重病不治。所以想著,有沒有甚麽辦法,畢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女子扁了扁嘴,有意避開了這消息的來源:“你是說,吳妹妹她聽說你‘死’了,恨不能隨你去了?”
這話是沒錯,可聽著總有些別扭……
“別亂說……怎麽就‘吳妹妹’了?人家現在是馬夫人!”總算有了靈感,蕭昭業不遺餘力地扯開話題:“對了,馬澄已向蕭鸞投誠。此人圓滑世故、能屈能伸,有此舉倒不令人意外。隻是若想醫治……”
怎麽說著說著又繞回來了。蕭昭業頗為氣惱地緘了口。
“我明白你的意思。”何婧英輕歎了一口氣,“嬿兒放不下你,得了心病。隻要讓她相信你還活著,一切便迎刃而解。隻是馬澄已叛,你活著的消息不能教他知道了去,會有麻煩……”
“不錯不錯,正是如此!”見女子鎖著眉,他輕聲問道,“你可想到甚麽計策?”
何婧英將頭往後一樣,靠在床欄上,悶悶地嘟囔著什麽,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將腦袋湊上前去,終於勉強聽到了些。
“你到底是對嬿兒有多好啊……這麽多年了,她還是對你念念不忘……”
“都想些甚麽……許是馬澄待她不好,她才念著往日王府中的富貴日子?這些都說不準的……”蕭昭業哭笑不得,事到如今也隻能出賣馬澄了,“眼下要緊的是如何救人。你不是向來喜歡管這些閑事的嗎?”
“我……”女子一時語塞。被他說中了,她的確做不到拋開凡俗,隻顧自己逍遙。吳嬿兒的病是非幫不可,但她吃味還不許嗎?
“如果隻是派人傳信,說你還活著,她多半不會相信。想來馬澄那種無賴的個性,為了保嬿兒的命,一定沒少試過這種辦法。”何婧英搖搖頭,“況且萬一消息走漏,傳到了馬澄的耳朵裏,就大事不妙了。”
“若以信物為媒呢?”
女子的眼風一掃,“嗯?你與她有信物?”
“想哪裏去了!”蕭昭業啞然失笑,“我是說,拿一兩個我貼身的物什為憑,如何?”
何婧英嗤之以鼻:“在她眼中,你早已死在皇宮之中,甚麽物什都被瓜分了去,哪還有甚麽可信之處?”
“那……”他頗有些為難。
“唯有去見她一麵,讓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你這個人——站在她眼前。”
話音落下,兩人都是默然良久。暗中潛進馬家要冒多大的風險,他們心知肚明。一旦被外人察覺端倪,教蕭鸞得知這枚眼中釘尚未拔除,不單他們難逃劫難,還會連累隨王府中一幹不知情的奴仆。此事牽連甚廣,冒如此風險可值得?
須臾,男子幹咳了一聲,道:“我與子隆已在打點,預備盡早離開建康。待一切準備妥當,再說罷……”
何婧英點了點頭——臨行前若有合適的時機,去見吳嬿兒一麵,哪怕有個萬一,在蕭鸞下令追捕之前逃離建康,也好過束手待斃。
“我的傷已好多了,歆兒呢?”女子忽地提高聲調,掀開蓋在腿上的毯子,就要下床。
“你怎麽說風就是雨啊……慢著點……”蕭昭業忙伸手去扶,“你下床走走是可以,但眼下王歆身邊定是有一群丫鬟嬤嬤侍候著,你如何去看她?”
她伸出一根食指在嘴唇前晃了晃,比出一個“噓”的手勢,壓低聲音說:“衡蘭就在隔壁屋,我偷偷去看一眼。都是些女子閨房裏的私話,你就別跟著了。”
“可是你一個人,能走嗎?”蕭昭業不無擔憂,“自昨夜過後,衡蘭一直呆在屋子裏沒出來過……她會讓你進門嗎?外邊天寒,你可別在門外候太久了……”
“所以才不要你跟著啊!”她神秘地眨了眨眼,“使點苦肉計,保準行!放心罷!”
男子會意,遂高聲說道,“算了算了,隨你罷!我先去跟子隆知會一聲,你在屋中等著我回來叫你,別亂跑!”
“知道——”
蕭昭業前腳出了門,她後腳便躡手躡腳地挪出了屋門,好巧不巧地一屁股摔在了隔壁的房門前,噝噝地抽著涼氣。不出所料,屋門登時被拉開,衡蘭那張焦急的蒼白小臉映入眼簾。
“小姐……你……”衡蘭趕忙小心翼翼地將女子攙進房中。
躲在暗處的蕭昭業鬆了一口氣——惟願她們主仆二人抱在一起痛哭一場。哭出來了,就好多了。
這會子靜下來了,他的腦子裏回響起阿奴說的話——
“你到底是對嬿兒有多好啊……這麽多年了,她還是對你念念不忘……”
究竟是為什麽來著?
……
那是南郡王大婚的第三個年頭,皇族上下無不交口稱讚南郡王妃知書達理、嫻靜淑惠,南郡王夫婦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美中不足的唯有一點,便是這成婚三年,王妃的肚子仍未有動靜。不過他們伉儷情深、來日方長,倒也沒什麽人說閑話。
那一日,蕭賾傳召,趙公公正領著南郡王往禦書房而去,自偏階而上時,他無意中瞟見一個紮著黃色發帶的小宮女躲在牆角哭哭啼啼的,身子抖得像篩糠似的。人在宮中,誰還沒點不順心不如意的事?他未曾留意,不過一個轉身,便將此事拋諸腦後。
北魏又有異動,皇爺爺的心情顯然不佳,他賠著小心,一一分析戰局,蕭賾卻還是悶悶不樂——畢竟鮮卑族人弓馬好戰,往往行事不合常理,叫人琢磨不透,的確頗為頭疼。
宮女進來添茶,蕭昭業的心思還留在方才談論的國事上,手指不由自主地在茶幾上輕敲著。
手背上忽然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劇痛,他猛地抽回手來,卻是宮女失手將熱茶潑在了他的手上。
他還不及發話,趙有德便著慌地上前來罵道:“該死的賤婢!還不快跪下!”
“奴婢該死!”
“王爺,您沒事吧?讓老奴瞧瞧……”趙公公滿意地看著小宮女嚇得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扭過臉來急急地探問起他的傷勢——誰不知道皇上有多稀罕自己這個嫡長孫?這個丫頭可闖大禍了!
果不其然,蕭賾一拍桌案,麵色陰沉得可怕:“大膽!來人……”
“皇爺爺……”他心下不忍,轉頭看去,見那抖抖索索地俯首跪在地上的小宮女髻上紮著黃色的發帶,異常奪目,不是方才偷偷摸摸在牆角抽泣的丫頭,又是哪個?
那小宮女顯然是嚇得七魂丟了六魄,隻知伏拜在地,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
蕭昭業淡淡一笑,說道:“我的手沒有甚麽大礙,宮女年紀輕不懂事也是有的。毛手毛腳的,別留她在禦前侍候了……”
貶出禦書房於這宮女而言的確是種懲戒,卻是最輕的一種。蕭昭業沒有替她求情,而是搶在聖意決斷之前,提出了自己的懲治之法。
蕭賾今日心緒煩亂,隻想隨便打發了這宮女去。聽蕭昭業這麽一提,便隨口道:“也罷,貶去冷宮服侍罷!”
不過豆蔻之年的小姑娘,卻被貶去暗無天日的冷宮服侍。要知道,冷宮就是軟禁的牢籠,裏頭住的盡是些犯了錯的失寵嬪妃,有些還因為遭受巨大打擊而得了失心瘋……這樣的地方,少不更事的小姑娘進去了,隻怕……
蕭昭業無奈地歎了口氣——今日皇爺爺情緒煩悶,還是不要違拗他的心意好些,隻能怪這丫頭不走運了……
手背上的燙傷還火燒火燎地疼著,他同情地往地上跪著的女子看去,卻見她抬起臉來,一雙杏眼中寫滿了驚恐。
他覺得那種眼神似曾相識,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究竟——是什麽地方?
“死丫頭!還不謝恩?”趙有德見這婢子嚇得丟了魂,忙叱責道。
他想起來了,這眼神,在什麽地方見過。
有一個女人,她雙眸澄澈得容不下任何雜質,仿佛單純得能教人一眼看穿心底,又震撼得仿佛在一瞬間直達你的心房。可是當她的眸中閃過一抹明亮的光彩之時,他卻沒有意識到,那種光彩曾代表著驚恐。
新婚之夜,她笑得天真爛漫,盈盈明眸。
城郊一遊,她慌得手足無措,婆娑淚眼。
成婚三年,她過得悒悒不樂,愀然愁目。
原來,她眼中曾閃過的那道光是驚恐之色,隻是她掩飾得很好,不似眼前的這個小宮女,喜怒哀樂都寫在了臉上。
她在懼怕什麽,怕朝堂波譎?怕前路坎坷?還是,怕我?
驀然一笑——他忽然想看看,府中那位賢德的夫人若是有了個妹妹,不知還會不會是那樣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樣……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般置氣,像個被搶了玩物的孩子。
“皇爺爺——”他緩緩站起,施施然拱手言道,“不若,將她賜給孫兒?”
……
這之後呢?蕭昭業努力地回想著。後來自己將吳氏帶回了王府,給了個側妃之位。阿奴並未多言,當時直把自己氣得牙癢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