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何事?”蕭子隆目光一凜。
燎星自懷中掏出虎符,雙手捧著獻上,“主公命在下將虎符奉上。主公說,蕭鸞加強了戒備,未曾得手。槊雀軍已全數歸巢。”
“他這是甚麽意思?尥蹶子了不成?”蕭子隆將虎符握在掌心,疑惑地問道。
“在下不知!”
“是不知還是不能說?”蕭子隆冷冷地打量著燎星,“一定出事了!否則他豈會無法脫身,轉而將虎符交付與我?”
“主公如此安排,必有一番考量。隨王不必過憂!”
語罷,燎星腳尖點地,瞬時消失在了寒風中。
蕭子隆將掌中的虎符握了握,別在了腰間,轉身進屋。屋中的拔步床上正靜靜躺著一個,他怎麽也放不下的女人。
*
另一邊,燎塵穩穩當當地落在了西昌侯府的苑角,熟門熟路地往六皇叔的住處去了。
彼時,楊瑉之剛剛從一間屋子裏走出,轉身輕掩上了屋門。窺見走道中的那一抹黑影之時,楊瑉之並不驚訝——若是他不派人前來打探,倒不像是他了。
“讓他放心,夫人的傷沒有大礙,靜養幾日便可恢複。但若眼下便要救出府去,她的身體怕是扛不住……蕭鸞多疑,約莫是聽見了甚麽風聲,兼而今夜戌時江城援兵便會抵達建康,屆時這一切都會穿幫。這樣罷,兩個時辰之後,你們來把人接走。告訴你的主公,我會親手殺了蕭鸞。”
“明白!”燎塵點點頭,側身一躍,消失在牆頭。
目送燎塵遠去的背影,楊瑉之淡淡地搖了搖頭,徑直舉步走向廊道盡頭的臥房。
床帳內一個女子正靜靜地平躺於榻上,似睡意正酣。
楊瑉之自袖中掏出一玲瓏小巧的白玉瓶,走上前去。
“你醒了?”
輕輕撩開床簾,隻見女子眯著眼,秀眉微微皺著,已然蘇醒。
“疼嗎?”楊瑉之抬手掛好半邊床簾,俯身將白玉瓶遞上前,“吃一丸涅髓丹,止疼的。”
女子的目光半刻不移地盯著他,張了張口,仿佛有什麽想問,卻又不敢問。
“放心!還好你提醒得及時,沒有打草驚蛇。”楊瑉之溫聲道,“蕭鸞見你已然昏迷,並未多言,懷疑是難免的,但這關總算是闖過了。”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她的秀眉仍未鬆開,蒼白的嘴唇虛弱地囁嚅著。
“約莫是未時罷……”楊瑉之知道她想問什麽,“依早晨接到的軍報,蕭鸞調回的江城戍軍於三個時辰之後抵京。”
見她不語,楊瑉之複又補充道:“兩個時辰之後,他的人會來接你離開。”
已經到了這步田地,除了背水一戰,還能如何?念及此,何婧英眉間的紋又深了幾分。
楊瑉之隻道她傷處疼得厲害,忙打開白玉瓶,倒出一枚烏黑的丸藥,送到她的嘴邊:“快將涅髓丹服下罷!”
她輕啟嘴唇,將丸藥含在口中,唇齒間一股清醇的藥味慢慢蕩開,隻覺得傷處涼涼的,痛楚果真減輕不少。
“如何?”
“好多了。”她扯出一個笑容,“楊大哥,謝謝你!”
聞言,楊瑉之的心中卻隱隱泛苦。他笑道:“何必見外?”
“你說……”女子緩緩說道,“我是不是拖累了你們?”
“胡思亂想!”一瞬之間,她仿佛又成了吳興的那個小丫頭,除了父親的疾患,再無半點憂愁。楊瑉之好言勸道,“若不是你,槊雀軍隻怕早已全軍覆沒。我明白,當時的處境危急,容不得他法。但你終究是一介弱女子,以後不許這麽莽撞了!”
此言一出,就連楊瑉之自己也覺得前後相悖,毫無邏輯可言。即便明知這是將損害降到最小的法子,他也不能容許她再一次地傷害自己。
何婧英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隻是悶悶地記掛著一觸即發的戰端,隨口應了聲:“知道了。”
“那你好生歇著,別想太多。兩個時辰之後就要動身了。我就在外間坐著,有事喊我。”
楊瑉之起身往外,何婧英卻突然叫住了他。
“楊大哥,兩個時辰之後,你不走嗎?”
他回過身,溫煦一笑:“我還不能走。”
女子蹙起了眉,往床沿挨了挨,急道:“可是如果讓人發現我不見了,或是蕭鸞得知今日午時曾有軍隊冒名入城,勢必會懷疑到你的身上!”
“別擔心,我有分寸的。”
“你留在此處是為了甚麽?”她的嗓子有些發幹,“刺殺蕭鸞?”
見他不答話,何婧英急聲道:“不同於當初的計劃,眼下你孤身一人,外頭又無人接應,倘若刺殺失敗,便是九死一生!”
還有半句話被她藏下了,沒有明言——之前的行刺即便未傷得蕭鸞分毫,亦無大礙;若能重創之,乘勝追擊,於戰情則有莫大的裨益。可現如今,隻能一擊致死,否則便是枉送性命。
須臾,楊瑉之驀然笑了,似雲淡風輕,“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那一瞬,她隻覺得自己的咽喉像是被人扼住一般,愣愣地說不出話。
“好好休息……”他說罷,舉步向外走去。
“可是……”女子的聲音幽幽地自背後傳來,“禦姐姐呢?”
楊瑉之的腳步倏地頓住,然,他沒有回頭。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他的兒子,早就死了。不是嗎?”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
令我白頭。
胡地多飆風,樹木何修修。
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古歌》
其間蕭鸞打發婢子前來問候,楊瑉之隻道鬱林王妃尚未蘇醒,仍需靜養,倒也相安無事。
酉時一到,西昌侯府的上空中掠過兩道黑影。燎星、燎塵如約而至。
“參見夫人!”
何婧英強打著精神端坐在榻上,微微頷首致意。她的前胸後背各貼了一塊磨去棱角的木板,上下都用整齊的黑布固定了個嚴實。
“夫人身上有傷,你們注意抓著兩頭的繩結,別傷了夫人。”楊瑉之將手上的一掛藥遞上前去,囑咐道,“上頭內服,下頭外敷。具體怎麽用,我娘她知道。”
“是!”
燎塵站起身,雙手接過藥包,湊上前問道:“楊大人,主公命在下務必問清,您預計何時刺殺蕭鸞。我等好前來接應!”
楊瑉之的嘴角微微勾起,剛要答話,卻瞥見一旁的女子期待的目光。
“西昌侯府有個規矩,酉時下三刻用晚膳。我將於晚宴上刺殺蕭鸞。”
“明白!我等會在膳堂門外西邊的拐角恭候!”
“好!”
楊瑉之一邊微笑地應著,餘光卻不住地瞟向榻上的女子。她稍稍偏著頭,半信半疑的樣子。
燎塵完成了問詢的使命,與燎星一同上前,道了聲“夫人,冒犯了”,便一左一右輕輕攙起女子,往屋門外走去。
行至屋門外,燎星、燎塵將女子的玉臂往自己的肩上一搭,手中的繩結反複纏了幾圈,腳上同時發力,輕緩地飛上了牆頭,消失在視野間。
楊瑉之站在原地,目光久久駐足於女子遠去的背影,緩緩揚起嘴角——溫潤的笑,一如往昔。
……
隨郡王府的偏院中,一個男子久久地負手而立,麵朝東邊、望著天空,入了定一般。
突然,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光,視線可及的最遠處,一團黑影躍上了瓦頂,很快又消失了。
負著的手緊緊握拳,他的心狂跳了起來。
不多時,燎塵、燎星挾著何婧英穩穩地落在了偏院的地上。
蕭昭業幾乎是在第一時間衝了上去。若不是理智死死地摁住了他的動作,那一刻,他真想一把擁女子入懷,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之中。
“阿奴?”他小心翼翼地扶住女子的肩膀,輕聲喚著,像是怕碰碎了什麽。
這一路的顛簸顯然加重了她的傷情,是以此時,何婧英隻能露出一個慘然的微笑,低低地吐出三個字:“我沒事……”
“好了……先別說話……”見她這副模樣,蕭昭業更是心疼不已。他匆匆忙忙地解開女子身上的黑布,卸下木板,輕柔地將她打橫抱起,疾步往屋內走去的同時,吩咐燎星、燎塵道:“請禦神醫!另外,將衡姑娘也請來幫忙。”
衡蘭隻道主子在外有事耽擱了一二時辰,以至於她興衝衝地蹦躂進屋子,瞟見床幔下女子蒼白的麵容時,險些將手上銅盆裏的水撒了個幹淨。
“小姐!”衡蘭將盆子往盆架上一撂,撲到了床邊。
“別一驚一乍的!”坐在榻邊的禦瑟倒是淡定得很。她鬆開女子的腕脈,淡淡地說,“她這傷瑉之醫過了。好好調養,過兩日就活蹦亂跳的了!”
“有勞禦神醫!”
蕭昭業立於一旁,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麵對禦瑟之時,他的心中總是隱隱不安。雖說禦瑟並不糊塗,對很多事都心知肚明,但倘或她得知,自己的兒子將要虎口拔牙……怕也是無法冷靜的罷。可是她不問阿奴從何而來,她不問楊瑉之如何醫治了阿奴的傷,她一直不曾發問。
“成!衡蘭這小姑娘在這兒照顧就得了。我先去吃飯。”禦瑟拍拍袖管,站起身來,走出門去。
*
六皇子在府中獨門獨院,本是不必至正堂與蕭鸞一同用餐的。但蕭子修謙恭有禮、知恩圖報,是以日日陪皇叔一同用餐,以彰叔侄親密。
早先,下人來傳話,說是有客,晚膳改在了煥星閣。六皇叔坐在案後,麵不改色地點了點頭,又將視線移回了掌中的書頁。
楊瑉之一身華服步入煥星閣的大門之時,腰間飾配的掛墜被一股強大的引力吸得直衝門框而去,連帶著他腳步不穩、趔趄了一步。
掛飾一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架勢,直直地撞上了門框。薄玉應聲而碎,零零落落地灑了一地,唯有墜飾上的一個小鐵環係掛著流蘇,緊緊地貼在門框上。一旁的侍從忙近前來,滿臉賠笑地取下門框上的腰繩,弓著腰遞上前去:
“六皇叔,實在對不住!煥星閣的門框乃是用吸鐵石鑄成,但凡鐵器經過,都會被吸下,您的……”
“哈哈哈,子修!你這腰佩上,怎麽還有鐵環啊?”身後傳來了蕭鸞朗朗的笑聲,“趕明兒,我讓人打個金鑲玉的贈予你!”
“皇叔!”楊瑉之微笑著返身行禮。
“好了,進去罷!該用晚膳了!”
“是!”
楊瑉之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碎玉——蕭鸞果然疑心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