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乎瘋狂的奔跑中遠遠望見西昌侯府門的那一刻,他眼睜睜地看見兩個著侍服的小廝正一左一右地架著一個女人,往府內走去。那個女人仿佛沒有筋骨一般癱軟著,被一步一步拖上台階——門,關上了。
圍觀的人群四散,守在府外的黑甲軍重新列隊,一切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他的腳步再也邁不動,就這樣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他不會認錯的,再遠也不會認錯的。那個人,是她。
此刻,他已經明白了她想要讓他知道的事,可是太遲了。
對於槊雀軍來說,時間或許足夠。可是對於他來說,他來得太遲了,遲到隻能眼看著侯府的奴才用清水潑洗府門外的血跡。遲到他的胸口像是受了一記悶拳,疼得寸步難行。
*
槊雀軍今日的校尉從裏麵打開太子私邸的大門時,他看見這位蕭將軍搖搖晃晃地站在門框中,似失了魂魄般,一張臉白得駭人。
校尉關好大門,轉身肅容道:“西昌侯府的兩路人馬均已在府中集合,請將軍指示!”
“很好……”蕭昭業跌跌撞撞地朝荒蕪的院子走去,腳下仿佛踩著棉花。
閑坐在練兵場上、身著灰黑戰甲的士卒看見蕭昭業,忙站了起來,列隊整齊。
蕭昭業點點頭,垮著張臉吩咐道:“宋校尉,你先將這一千兵士帶回鬼鳴穀。留下兩人同我去通知其他弟兄。”
宋校尉似乎有些放心不下,“蕭將軍,莫不如您先領兵回去,由末將……”
“依令行事!”
“是!”
宋校尉知道蕭將軍心情不好,亦不敢多勸。辛辛苦苦謀劃好的戰局,不知出了什麽紕漏,隻得铩羽而歸,一切又要從長計議……怎奈事態緊急,根本容不得重振旗鼓。唉……
但他料錯了。現在的蕭昭業根本沒法子集中精力從長計議,他想的唯有一件事——她,怎麽樣了?
她怎麽這麽傻!就算同蕭鸞一搏又如何,就算敵眾我寡又如何?無論如何,他至少護得了她周全,他至少不會讓她以身犯險。
他明白了當初她有多痛。
他覺得這是自私的報應。
……
午膳撤下,西昌侯府的正廳之中,西昌侯與六皇子蕭子修相談甚歡。
蕭鸞緩緩飲下飯後的清茶,目光上移,問道:“子修,馬夫人的宿疾,你有幾分把握?”
“皇叔放心!子修方才翻查了醫書,有一法必能使馬夫人的病痛得愈。屆時,馬澄必為我們所用,言聽計從!”
“很好!果然不愧我大齊第一聖手之名!”
“皇叔過譽了。”楊瑉之自然地抬手品茗,神經卻時時緊繃著——午時已過,他袖中的短劍蠢蠢欲動。
“老爺,老爺……”侯府的管家打外間晃悠悠地跑了進來,神情有些慌張。
他們來了。楊瑉之神色一凜,不經意地將左右手合握,右手按住了左腕上綁著的劍柄。
“出了何事?”
“回老爺,府外來了……”
楊瑉之手上使力,劍刃在固定的鞘中快速地移動。
“府外來了一個女人,她自稱是何皇後。小人瞧著,倒有幾分神似……”
楊瑉之的手猛地頓住,劍刃懸在鞘中,又緩緩地退了回去。
“何皇後?”蕭鸞懷疑地望向對麵的楊瑉之。
楊太醫與何皇後的私情,建康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楊瑉之不必費心去掩飾心底的關切與訝異,便瞪圓了眼睛脫口而出:“阿奴?”
似乎言語出口他才覺著失禮,微微低頭,藏住了神情。
蕭鸞轉而看向堂下的管家,問道:“她一人?”
“眼下瞧著是……”管家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她好像有些神誌不清……”
“帶進來!”
“是。”
一盞茶的工夫,管家在前頭領著,後麵兩個小廝架進來一個渾身血汙的農婦。那女人無力地垂著腦袋,頭發淩亂不堪,四肢軟綿綿的,像是疼暈了過去。
蕭鸞嫌惡地皺了皺眉,吩咐道:“放下來。”
小廝不敢造次,將女子緩緩放在地上,仰麵朝上,露出了鼻青臉腫、曾經絕色的麵容。
“阿奴!”看清女子容顏的那一瞬,楊瑉之猛然起身上前,怒罵道:“是誰幹的?”
見蕭鸞沒有表態,管家隻得戰戰兢兢地回道:“這位姑娘對侯爺語出不敬,與府外的蕭衍蕭大人的派來的守軍起了爭執,兵士下手不知輕重,誤傷了這位姑娘。”
“豈有此理!”楊瑉之跪在地上輕輕抱起奄奄一息的女子,又急又怒的同時,心下卻是駭然——門外多出了守軍?阿奴,這就是你不顧一切、挺身而出的理由?
搭上女子淤青的手腕,他暗舒了一口氣:還好。
蕭鸞同樣瞧見了女子的麵龐,他板著張臉,言道:“的確是鬱林王妃,請到廂房歇息罷!”
隻見堂下的男子心急如焚地失了風度,小心翼翼地抱起地上的女子,腳步匆匆地往自己院子的方向去了。
蕭鸞的眉緊緊地擰在了一起——方才蕭子修對何婧英的關切並非裝模作樣。既然如此,他與蕭昭業就算不結成深仇大恨,也必是利盡交疏。賢溪鎮上的四人究竟是不是他們?這個女人又緣何出現在此處?
“方才府門前都發生了甚麽?”
“回老爺,”管家上前一步,畢恭畢敬地稟報,“鬱林王妃方才想要硬闖侯府,被門外的兵士攔下。她口口聲聲地高喊些不敬之語,小人不敢複述。守軍們聽不下去,就動了手。”
“她都說了些甚麽?”蕭鸞麵色一寒,“本侯準你說!”
“小……小人也聽得不大真切。好像……好像是說老爺您以……以下犯上,篡位……弑君……”管家哆哆嗦嗦地說著,汗如雨下。
蕭鸞仍是沉著張臉,看不清喜怒。
“下去罷!”
*
雖然有些奇怪,但守城的將士看到剛剛進城的那隻軍隊攜有皇上的諭旨,還是大開城門,放了行。
藏在垣壁後,遠遠望見槊雀軍全數安然地邁出了建康城,蕭昭業緩緩背過身靠牆而立,仿佛力竭——
她還在這裏,他不能離開。
楊兄身在西昌侯府中,尚能照應一二。以他的醫術,阿奴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可是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他必須、立刻知道她的情況!
在街巷的隱蔽處,蕭昭業將掌中的小哨奮力一吹,竟是聽不見半分樂響。這種特製的哨鏑能奏出極高頻率的樂聲,常人的耳朵捕捉不到,能聽到此音的唯有他精心選拔調教多年的——影衛。
不多時,兩道黑影自磚瓦間躍下,半跪在了他的麵前。
“主公!”
“燎星,你將這枚虎符交給隨王,告訴他蕭鸞加強了戒備,未曾得手。槊雀軍已全數歸巢。”
“是!”一名影衛領了命,施展輕功,消失在屋宇間。
“燎塵,你潛入西昌侯府,找到楊公子,問清楚……到底怎麽樣了……”蕭昭業有一瞬的失神,他也不清楚自己在下達著什麽命令,隨即揮手道,“快去快回!”
“是!”燎塵沉著地望了蕭昭業一眼,領命去了。
燎星輕巧地落在隨王府的屋瓦上之時,隨郡王正焦急地搓著手在院子裏來回走動。屋子裏傳出一女子的聲聲慘叫,刺得燎星靈敏的耳朵一陣陣的不適。
園中奴仆甚眾,他不敢貿貿然下去,張望之時,目光鎖定在了對麵屋簷下的廊道中——那裏有一個女人,正好整以暇地躺在扶搖椅上,閑適地嗑著瓜子,對院中發生的一切熟視無睹。
燎星避人耳目,輕飄飄地落在女子身側一丈處,躬身抱拳道:“禦前輩!”
禦瑟隻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便繼續嗑起了瓜子,“沒記錯的話,你是昭業手下的?”
燎星心下大駭。自己不過在主公歸抵建康後,才在隨王府周遭暗中護衛,從未在她麵前公開露麵——此人的武功著實不簡單。
見男子不說話,禦瑟啐了一口瓜子皮,淡淡地問道:“怎麽?我記錯了?”
“禦前輩明察秋毫!佩服!實不相瞞,主公托我給隨王帶話。”燎星無奈地朝院子裏的人群瞟了一眼,“事態緊急,可眼下……不知禦前輩能否喚隨王來此?”
禦瑟拈瓜子的纖指一頓,“出事了?”
燎星再度抱拳賠禮:“恕在下不能明言!”
“不必著急!”禦瑟拍拍手站將起來,往屋後走去,“那邊的事兒,快散場了。”
“散場?”
燎星滿腹狐疑,卻不便再追,隻得苦惱地盯著院中蕭子隆那急急走動的身影。忽然,隻聞屋中嬰兒響亮的哭聲,攜著十足的氣勢,劈開了滿院的膠著。一個小丫鬟自裏間跑出來,一馬當先地稟報:
“王爺,王妃生了,是小世子!”
聞言,蕭子隆不由得咧嘴大笑。緊接著,醫女和丫鬟簇擁著接生婆走了出來,接生婆的懷中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孩。小家夥裹在綿綢之中,眼睛還未睜開,短短細細的毛發黏在腦袋上,蕭子隆卻覺得可愛的緊。一旁的丫鬟奴才齊齊道賀。
蕭子隆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抬頭望天,猛然察覺已是未時!
糟了!也不知道外頭的戰事如何了!
他的目光在院子四周掃視,發現了對屋簷角係著的一條紅色飄帶。
“乳母將孩子帶下去好生照顧!你們都忙去罷!”
“是!”
眾人退下,一道黑影迅捷地閃過,燎星單膝跪在了蕭子隆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