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弟拜見皇兄!”
“不用這些虛禮了。”蕭昭業微笑著招招手,溫聲道,“昭文,過來。”
蕭昭文雖麵露疑色,還是依言起身上前,站在了蕭昭業的身後。
他們麵前的牆上掛著一大幅地圖,圖中版域之廣,囊括了整個大齊國。
“大齊的疆域有多廣,想必無需我贅言,你早已熟記於心。”蕭昭業徐徐說道,“隻是你可知道,祖爺爺打下江山的艱辛,皇爺爺守住江山的勞苦?你可知道土地與百姓意味著什麽?土地不是這地圖上的一塊蒼白的圖案,而是國家富饒強大的標誌;百姓不是國力昌盛與否、稅政仁道與否的度尺,而是所謂君王者反躬自問、無愧天地的理想。你可明白?”
“臣弟……明白。”
“昭文,你出生便是王族,自小養尊處優,性子難免躁了些,急功近利也是有的。”蕭昭業負手於背後,仰頭望著牆上的版圖,緩緩說道,“若是平日,我還能一點點將你的性子改過來,可是既到了今日這個地步……”
蕭昭業轉過身來,映入眼簾的是弟弟驚惶的眸。下一刻,他的身子一顫,一股彌漫開來的痛楚漸漸放大。他低頭,左胸口赫然插著一柄匕首,玲瓏精巧,通體墨黑,隱隱泛著漆光。
身子有些支持不住,他踉蹌地退後兩步,靠在了牆麵上,喘著粗氣。心口的痛楚已經劇烈到難以忍受的地步,他的右手緩緩握住刀刃,眼睛仍是直勾勾地眼前人,這個他至親至信的弟弟。
他緩緩吐字:“為甚麽?”
蕭昭文緊緊地攥著匕首,眸色複雜難辨:“自古成王敗寇,有甚麽可說的?蕭鸞既敗,你豈會放過我?都是你逼我的,休怪我不念手足之情!”
眼神中帶著些驚愕,蕭昭業像是無力反駁似的,倚著牆體,不斷淌出的血讓大齊的版圖染上大片的猩紅。
蕭昭文眉頭一皺,眼中平添幾分狠厲之色。他橫了心,將匕首又往前送了一寸,狠聲道:“你憑甚麽坐這個皇位?你是個廢人,你的左手早在東宮行刺那回就廢了!可你卻故意隱瞞,得寸進尺,謀取皇位!屬於我的皇位!我比你差在了哪裏?你一個廢人,有甚麽臉麵霸占著皇位?有甚麽臉麵吆五喝六?蕭鸞那個蠢貨說能幫我奪回帝位,我信了他,結果他敗了,還要牽連於我。我豈能束手待斃!你不要怨我……不要怨我……”
蕭昭文遽然抽出匕首,溫熱的鮮血霎時間飛濺到他白淨的臉上,顯得極不相稱。蕭昭業狠狠地晃了一晃,麵上難掩痛楚之色。他吃力地捂住創口,血流滲過他的指縫,汩汩而下。
“原來如此……”眼前的一切變得愈來愈模糊,蕭昭業自嘲地苦笑著,“墨戮墨戮,並非莫戮,卻是陌路。”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順著牆麵向下滑,直至跌坐在地。他仰麵看向手握尖刃的弟弟,大口地喘著氣,“殺伐決斷,或許……你才是最合適的人選。詔書壓在桌案的奏折下……皇兄望你,多一些寬仁……”
蕭昭文雙目圓瞪,眼白中布滿血絲,沾血的匕首筆直地落向地麵。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發狂似的奔向龍案,不顧一切地將一摞摞奏折掃到地上,終於發現了平平整整地壓在下麵的一道蓋著璽印的聖詔。他沾滿鮮血的雙手顫抖著抓起兩邊的卷軸——
“……先皇驟崩,委朕以社稷重任。夫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繼位以來,深思付托之重,終日惶惶,綆短汲深,難以為繼。新安王宏明仁德,睿哲之行,靈武之材,必能克承大統,不負朕意……”
金黃的綢布沾滿血指印,赤紅的龍紋深深地刺痛了蕭昭文的雙目!
他轉身跑向倒在血泊中的蕭昭業,一如三年前那個黃昏,奔出屋子拉上王兄的左手時那般急切。
“皇兄,你醒過來,你醒過來……”
蕭昭文發瘋地搖晃著蕭昭業的上半身——直到此刻,恐懼才緊緊地攫住了他。他害怕臂彎中的人再也無法對他露出溫潤的笑,他害怕殿外的人闖進來責問他弑君殺兄,他害怕午夜夢回之時那再也抹不去的負罪之感……
“別慌……”聲音沙啞得厲害,微弱到須臾便消散在充斥著血腥味的空氣中。蕭昭業眯著眼,眸中看不到半點神采,麵色蒼白如紙,“聽著……從今日起,你要……要守護好大齊江山。”
蕭昭文使勁地搖著頭,語無倫次:“不!不!皇兄,我知錯了,皇兄……不要……”
“聽我說……咳咳……”沒有血色的嘴唇登時溢出了血絲,骨節分明的手扯住蕭昭文的衣襟,“蕭鸞……狼子野心,定要拔掉這根,眼中釘……子隆主文,昭胄主兵,善用之……國事多聽大臣的建議,主意卻還得你自己拿……咳咳……”
“皇兄!”
“不要為難你嫂嫂……告訴她,燕雀湖陽麵小築,好好活下去……”
……
“送給我的?這柄匕首玲瓏精巧,通體墨黑,隱隱泛著漆光,定是名貴的好東西!這匕首叫甚麽名字?王兄怎麽想起來送我這個?”
“這……就叫它‘墨戮’罷。聽聞你今日習了些武藝,這是送你防身用的。”
“多謝王兄!我要把它擺起來!”
“不必客氣,我命人鑄了十來把……”
……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大道之行也》
*
皇上揮霍無度、德行有虧,暴戾不仁。中軍司馬曹道剛議政之時不堪其辱,怒而殺之。新安王順應民意,即皇帝位,改元延興,尊西昌侯蕭鸞為輔政大臣,總理政務。皇太後王寶明下詔,追貶蕭昭業為鬱林王。
皇上駕崩的消息傳出的當夜,伊塵宮的霍修儀自縊梁上。
第二日,寶華山上的前皇後娘娘失蹤了。
第三日,巴陵王蕭昭胄自請離京。罪臣曹道剛、徐龍駒、杜謙之、綦母珍之等伏法。
……
“夫人還是不肯吃東西嗎?”瞟了眼丫鬟手上端的餐盤,馬澄肅容問道。
“是……”小丫鬟怯生生地回答,“夫人叫端出去……說是沒胃口。”
“都一天一夜不曾進食了,這如何能行?給我!”
叩開門扉,馬澄端著餐盤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子,轉身帶上了房門。吳嬿兒正平躺在榻上,麵容憔悴。聽見響動,她微微地睜開眼,淡然地望著一點點走近的夫君,眸色平靜似水。
馬澄麵有怒色,將餐盤往矮凳上一撂,說道,“嬿兒,你對他這般念念不忘,又置我於何地?”
“阿澄哥……”她麵無表情,緩言道,“過去的這半年,我真的很努力地試過了……我——對你不住……”
“你不知道自己的演技有多差!你想把對他的感情藏住,為的是甚麽?”馬澄咬牙切齒道,“為的是我能安心為他賣命?”
吳嬿兒轉而望向床頂的帷幔,放空了似的,“君臣和睦,不是挺好的嗎?”
“所以現在他死了,你就要不管不顧地隨他去?你對我又何其殘忍?他這些年可曾念過你分毫?他隻是利用你,把你當做一枚棋子!”
“我也不想這般念著他的。”她怔怔地仰頭望著,目光渙散,“可是,知道他不在這個世上的那一刻,我心口好疼,疼到後來已經沒知覺了。我估摸著我的心大概是死了,渾身也沒有力氣,甚麽都想不了,甚麽都做不了……阿澄哥,對不起。如果我死了,你再去找一個好姑娘,好好服侍你……”
“你敢!”馬澄一把端起餐盤上的稀粥,大口的含了一口,展臂將她抱得半坐起,嘴對嘴地將稀粥灌入她口中。
吳嬿兒也不反抗,默默地將稀粥吞咽,仿佛什麽都提不起她的興致。一碗粥就這樣一口口地下了肚,她的麵色還是不改蒼白。
馬澄撂下粥碗,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出。
早知她對他舊情難忘,卻從未像今日這般抑製不住地狂躁。馬澄攥掌為拳,狠狠地捶在了走廊的石柱上。拳麵的關節登時變得青紫,滲出了道道血絲,他卻恍若未覺。他明白,這場賭局是他輸了,隻是代價太大,他輸不起。
四日前,他奉命前往新安王府調查起火一時,明麵上的證據擺在眼前,有人故意縱火無疑——但有一個消息,他卻選擇了隱而不報。
新安王妃與偏房柳氏不睦已久,平日照麵都不屑與之贅言,但失火當日,王妃卻在柳氏房中下棋,從而逃過一劫。下人對此事竊語私議之時,正教官兵聽了去,傳到了馬澄的耳朵裏。他清晰地意識到了這意味著什麽——這場火極有可能是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大可以用離府求香拜佛等其他方式不著痕跡地躲開大火,但新安王妃卻選擇到自己的宿敵屋中下棋,說明她並非知情人。而有能力強迫她去什麽地方、做什麽事情的,唯有一人——新安王蕭昭文。這場火的目的,大概在於讓新安王舉家遷入皇宮,以為內應,蓄勢待發。
念及此,馬澄忽地笑了——蕭昭業啊蕭昭業,你這般玩弄女人,沒想到你的弟弟卻是個癡情種。既然今日他想要取而代之,我何不助他一臂之力?當你從這個世上消失的那一刻,她一定會開始忘記你,一點點,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