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般暗自想著,視線向下移動。
二者,倘若錯不在宋家,那麽下毒之人很可能就在先時派遣至江南征酒的一隊人馬之中。這些人在宋家住了些時日,具備下毒的時機。奏折之末,恭請聖意,是留在宋家繼續查探線索,抑或回京?宋家人又該如何處置?
江南一行,領頭的是征南谘議參軍蕭坦之。武帝在世之時,此人便是東宮的直閣將軍。為了探查東宮的動向,蕭昭業很早便將他收歸旗下,可稱得上是多年心腹。同去傳旨的還有徐龍駒,兩朝宦官,算是宮裏的老人兒了。武帝在時對他頗為信任,此番新帝登基,仍留他在禦前伺候。其餘隨從,皆是蕭坦之手下的兵士。若說可疑,豈非人人可疑?若說清白,也是人人清白。
“宋世昭其人胸無大誌、好逸享樂。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之下,宋家一幹人等仍不招認。”奏章的最後如是寫道,“故,臣竊以為,行凶者當不在宋府之中。然……”
“然,你已將人在獄中拷打致死,便是那宋家人再無辜,也是不能放的了——否則,大齊官威何在……”蕭昭業無奈地搖搖頭,“說的倒是冠冕堂皇。馬澄啊,馬澄……”
正在此時,殿外傳來了太監高聲的奏稟。
“稟皇上,楊太醫求見!”
“宣!”
……
“微臣參見皇上!”
“快快平身!”
蕭昭業揮袖,示意侍從退下。
楊瑉之施施然站起身,見一幹奴才都依序退出房間,關上了門扉,他開口道:“稟皇上,微臣此番……”
“楊兄來得正好!”蕭昭業站起身來,急急打斷了楊瑉之的話。他一手拿著黑漆麵的奏折,繞到桌前,徑直遞給了這位太醫院的後起之秀,“這是底下人傳回來的消息。”
先是一愣,繼而道了聲“微臣僭越”,楊瑉之將奏折恭敬地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展開。
“依楊兄高見,那凶犯是在何時下的毒?”
楊瑉之合上奏章,遞還的同時,微微頷首:“時間倉促,不知皇上可否容微臣回去細細思索?”
“那是自然,自然。”蕭昭業略顯失望地接過奏折,緩緩步回案後。
“稟皇上……”
“誒,楊兄。”蕭昭業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回身問道,“你說世上可有這樣的藥物,單獨食用皆是無毒的,但一旦混合在一起便是劇毒?如此,便可解釋為何所有釀酒的原料都是無毒的。”
楊瑉之皺皺眉,隨即答道:“皇上說的此類藥物的確存在。隻是武陵王所中的乃是鉤吻之毒,民間俗稱斷腸草。據微臣所知,世間當無其他藥物能與鉤吻的毒性如此相近。”
“是嗎……”蕭昭業淡淡地應了一聲,顯得有些失落地背過身去。
楊瑉之抬手作揖,方欲開口,但聞蕭昭業沉沉地問了句,“那奏折中所寫的黃泥,含的也不過是夾竹桃的微毒,與此案無關?”
蕭昭業沒有看到,楊瑉之的眼間閃過一絲異色。那種轉瞬即逝的情緒,一直被他掩飾得很好,從來沒有在臉上出現過。但就在一刹那間,那張謙謙君子的麵龐上,出現的是——怒。
“想來當是如此。”
“嗯……”沒精打采的應聲。
“皇上,微臣此番麵聖,乃是為了奏稟一件大喜事。”
“哦?何事?”蕭昭業坐回雕龍椅上,勉強提起些興趣。
符合楊大人的一貫風格,他平靜地吐出幾個字:
“皇後娘娘,有喜信了。”
“甚麽?你說阿奴她……”蕭昭業霍然起身,陰雲密布的麵龐頓時顯現大喜之色。
“正是。微臣自景仁宮而來,剛為皇後娘娘請過脈。”
“怎麽也沒人傳個信給朕……你方才怎麽不早說!”蕭昭業嘴上抱怨著,嘴角眼底卻是現不完的喜色,“來人,擺駕……”
“且慢!”楊瑉之趕忙攔住要衝出屋去的蕭昭業,進言道:“皇上,此事尚不宜公諸於眾。”
“你這是何意?”蕭昭業斂起麵上的喜色,稍稍冷靜下來。
“這些日子,皇上為武陵王一案勞心勞力,自然是深諳其中厲害。現下尚有亂臣賊子在暗處蠢蠢欲動……恕微臣鬥膽,他們的目的無非是作亂朝綱、篡奪皇位。若在此時,讓他們得知皇室有後,他們又會作何打算?”
“他們……敢……”似乎記起了什麽,蕭昭業的拳頭驟然攥緊,眼中怒火橫生。
“還請皇上為皇後娘娘打算……”
蕭昭業闔目深吸一口氣,漸漸平靜下來,“你說的不錯。是朕大喜過望,險些釀成大錯。阿奴請你專程來一趟,就是告訴朕這個消息的嗎?”
“非也。”楊瑉之搖搖頭,“皇後娘娘以為自己肝氣鬱結,脾胃受損。微臣尚未以實情相告。”
“嗯?”蕭昭業皺眉,“這是為何?”
“皇後娘娘求子多年而不得,民間流言紛紛,為皇上添了不少麻煩。皇族之喜,普天同慶,屆時百姓所津津樂道的便不再是竟陵王告老、武陵王猝死、西昌侯獨掌大權之事了。陛下日日為此等瑣事憂心勞力,但有能為皇上分憂之法,皇後娘娘必然從善如流,顧不得其他……”
蕭昭業負手而立,蹙眉凝神,靜默了良久。忽而,他輕歎了一口氣,像是在自嘲著,“言之有理。你果然很了解阿奴。”
“微臣不敢。”楊瑉之麵無表情地應道,溫潤麵龐在那一刻冷得像冰。
“依你之見,朕該怎麽做?”
“皇後娘娘的身孕已兩月有餘,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楊瑉之一字一頓地說道,“微臣以為,當請娘娘移駕寶華山,以陪伴老太妃、為社稷祈福為名,在庵中住下。待皇上平定朝中紛亂之後,再接娘娘回宮。”
“果然思慮周全。”蕭昭業沉吟半晌,道,“多謝楊兄提點。你且退下罷。”
“微臣告退。”
身後的大門徐徐關上,日頭已經沉了下去,夜晚清風拂麵,平添幾分涼意。
是了,真龍天子又如何?便是再寬宏大量,又豈有不起妒意的?往後行事收斂些罷……楊瑉之暗歎著,移步離去。
*
“皇上駕到”的消息自景仁宮前廳一直傳入皇後娘娘的臥房。何婧英身著輕滑的寢衣,停下卸去釵鈿的動作,隨意將秀發一攏,起身接駕。
一本正經地接了駕、行了禮、遣走了宮女,何婧英複又在銅鏡前坐下,鬆開了發繩。蕭昭業站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幫她摘去繁星點點的金釵珠鈿。
不知該如何開口,蕭昭業有一搭沒一搭地稱讚道:“阿奴,你的頭發長得真好,又黑又密……”
“近幾月,日日戴著幾斤重的發冠頭飾,把我的頭發揪去不少。喲……”何婧英扶著右鬢的一個小卡子,“這兒又纏住了,給我解開。”
“喏,好了。”蕭昭業將卡子放在梳妝台上,收回手繼續摘著那一頭青絲上的星點,“日日呆在這宮中穿金戴銀的委實繁瑣。這宮中比不得外頭自由自在,你可有想過出宮住幾日休養休養?”
“出宮?這節骨眼你離宮做甚麽?”
“不是我,是你。讓一班可靠的奴才隨侍,你出宮小住幾日如何?”
“為著甚麽?就為著日日穿戴這華服繁飾麻煩得很?”何婧英自鏡中盯著他的眼睛,那容不得一絲雜質的眼眸看得他不由得心裏發虛。
“別當我是三歲小孩了,直說罷,出了甚麽事?”
“沒……沒事,就是想讓你到宮外散散心……”他的回答顯得閃閃躲躲的。
“你不說,那就是要我猜了?”她眼珠一轉,一邊摘著頭上的發飾,一邊問道,“今日黃昏,楊太醫去見你了?”
見他心虛地默不作聲,何婧英證實了自己的猜想,繼而問道,“他說的是我的病?”
蕭昭業仍舊不答話,隻能暫且由著她,管那叫做“病”。
“沒有‘肝氣鬱結,脾胃受損’那麽簡單?”何婧英取下最後一隻珠釵,擺在妝台上,發出“咣”的脆響。
意識到她想歪了,蕭昭業一方麵擔心她疑神疑鬼、鬱鬱寡歡,一方麵又不能立時道出真相,委實糾結得很。想要不動聲色地把她騙到寶華山真不是件易事。
“你這小腦袋瓜又在瞎想些甚麽!”蕭昭業轉身避開她的眼神,朗聲笑道,“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我憂心你的安危,才想教你出宮去避避風頭罷了……”
“哦?”何婧英埋頭將台麵上的飾品納入妝奩中,淡淡地應了一聲,接著背書般流利地吐出一串字,“我蕭昭業於永明八年三月廿六在回府的車中立誓,今生今世絕不再誆騙在下的夫人何氏。”
她沒有說出後麵的毒誓,隻是在這裏便噤聲,轉頭看向坐在茶幾邊的男子。
蕭昭業坐直了腰,哭笑不得地搖搖頭,歎道:“還是夫人厲害,這提醒得真及時!罷,罷……我告訴你實情便是。隻是你需答應我,不可一意孤行!”
何婧英心存疑惑地細細打量了他一番,終是猶疑地點點頭。
他舒心地展開笑顏,將她一把攬入懷中,溫聲道:“阿奴,那不是甚麽病。你聽好了,你要當娘親了!”
“娘……”她一時失聲,嬌唇納罕地半張著,澄明的雙眸睜得老大,喜悅的血色一點點浮上凝脂……
坐在他的膝蓋上,她的視線一點點下移,左手顫抖著撫上自己的小腹:“是……是真的嗎?我們,我們有孩子了?”
蕭昭業寵溺地搭著她的肩膀,摟得更緊了些:“楊禦醫的醫術你還信不過嗎?既是他說的,斷不會有差!”
“好……好……”
待蕭昭業托著她的下巴,輕抬起那張花容的時候,才看清了,那不施粉黛的臉蛋上,眼淚早已流得不成樣子。
“好啦好啦,再高興,也不至於哭成這樣啊……擦擦,別叫腹中的孩兒笑話了……”
“哪有……”何婧英打掉那隻在她的臉上胡亂抹一通的手,自腰間取出帕子來擦拭著。
捯飭一番之後,喜極的心情稍稍平複,何婧英的理智重又占領高地。推搡了一把他的胸膛,她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你方才千方百計地哄我出宮去,安的是甚麽鬼心思?”
“這個嘛……”蕭昭業撓撓頭發,支吾著,“是……這樣的。我想,你有喜的消息,還是先秘而不宣罷……我們這邊有這麽個傳統,懷孕六個月之前,是不能把消息傳揚開來的,不吉利……所,所以,我想讓你到寶華山上住一段日子,既可以清靜地養養胎,又……”
“再編,再編……”她板著張臉,嘟著小嘴忿忿地望著他,“你最近怎麽越來越習慣編瞎話了!”
“阿奴……”
“我知道你擔心甚麽,暗害五爺爺的凶手尚逍遙法外,有人在覬覦這皇位,而且可能不止一撥人。你怕他們不擇手段,對孩子下手。”
“敵暗我明,防不勝防……”蕭昭業無奈地搖搖頭,“不光是孩子,阿奴,我絕不能讓他們傷你一根毫毛!”
“的確,我若在寶華山住下,那裏乃是皇家祭祀之地,閑雜人等不得亂入,自是比皇宮守得住消息。但你可曾想過,現下朝局動蕩,皇位後繼有人的喜事正是一顆定心丸!怎能白白浪費這個大好機會?”
“阿奴,我就是擔心你為了甚麽朝堂安寧而一意孤行,才吞吞吐吐地不願將這喜信告知與你。我冒不起那個風險,我不能拿你做賭注!”
“他們能有甚麽手段?”何婧英咬牙勾起嘴角,笑得諷刺,“暗殺行刺?加派景仁宮的侍衛,再多找幾個大內高手在這兒當差就是了。下藥用毒?安排一個鼻子靈光的醫女與我形影不離,再加嚴對嚐藥試菜的把關。如此,無論是麝香還是砒霜,都近不了我的身了。”
“可是,百密一疏,萬一……”
“那有這麽多萬一啊!你也把我看得太輕了,我是會吃啞巴虧的人嗎?我保證不會讓旁人動我們的孩子一根毫毛!”
“阿奴。還是去寶華山住一段時日罷。”蕭昭業皺著眉勸道,“我保證,一定盡快肅清朝綱,迎你回宮!”
“我不要我不要!”她死命搖頭,“那山上就一座廟,幾間庵,太冷清了,我才不去呢!你如果不好好地寫聖旨,借這個好消息普天同慶一番,我就自己嚷嚷,看誰敢懷疑皇後娘娘的話!”
“阿奴啊……”蕭昭業感覺腦瓜仁一陣一陣地疼。
“好了,就這麽說定了!這都甚麽時辰了?肚裏的寶寶一定累了!我得趕緊睡覺了!”
“哎……”蕭昭業抬手,沒來得及抓住那一片翩然而去的衣袖。
她安安穩穩地躺在床上,拉好被子:“替我把燭光滅了,晃眼。”
“是是是!皇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