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沉釀?宋……”何婧英一拊掌,仰頭的瞬間,呼吸靠得那樣近。她掙了掙,發現在做無用功,隻得又低了頭嘟囔道,“就是……就是那個在漢朝名噪一時的蓮沉釀?不是說那釀酒的方子年久失傳,後來一位宋姓酒匠成功複原了蓮沉釀,引為秘辛,一年隻產十壇,而且一壇百金?你……你太亂花錢了。”
“一壇百金是沒錯,可誰說沒有百金就喝不到那一壇酒了?”蕭昭業眉中帶笑,“區區一壇酒,就是再難得的佳釀,又豈值百金?那宋家仗著祖輩重現蓮沉釀之功,故步自封、好吃懶做。此番我不過是小懲大誡,若他們仍不知悔改,如此好酒也不應再出自嗜財閑懶者之手。”
女子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忽而問道,“你這算是以權謀私嗎?”
“好像……算吧……”
*
新帝有旨,儲君之位空懸,東宮之所空虛,故納建東宮,暫並入後宮。伊塵宮乃是由舊時的文惠太子的東宮伊塵閣擴建而來,坐落於東宮南麵,離後宮諸殿頗遠,靜則靜矣,但未免有些偏僻了。這裏的主子可是除了皇後娘娘外,皇上唯一禦筆指入後宮的美人,怎麽也該安置在養心殿周遭,就近伺候才是啊!果然,君威難測……
伊塵宮以西是一大片紫荊林,枝杈茂密,一眼望不到頭。據傳,文惠太子(諡文皇帝)生前曾有明令,府中諸人不得邁入紫荊林中,違者鞭笞二十,永逐出府。
物是人非,皇上雖下令修飭東宮各殿,卻仿佛是遵循著先父遺命似的,獨獨留下了這一片紫荊林,繁茂一如往昔。隻是如今,這片紫荊林已不再是禁地,此時此刻,伊塵宮的霍修儀便在林中閑庭信步,身旁隻有一個小丫鬟亦步亦趨地攙扶著。
紫荊林的盡頭隱約現出一處小小的屋宇,灰瓦白牆,透著一股子清雅的風韻,並不起眼。霍修儀握緊了拳,一瘸一拐地加快了腳步。
方走近,便見屋門前一左一右站著兩個梳著雙環髻的宮女。見到來人,兩個宮女對視一眼,其中一個轉身進屋稟報,另一個迎上前來行禮:
“奴婢參見修儀娘娘。”
“免禮。”這婢子眼生,倒不知屋裏是何人,霍采婕和藹地問道,“你是?”
“回娘娘,奴婢景仁宮琪芸。”
景仁宮,皇後。
“不知皇後娘娘在此,臣妾失儀了。還煩請代為通傳……”
話說到一半,門廊間一道清麗的紫色一晃,女子鈿頭銀篦,容華絕代。
“妹妹。”何婧英的臉上印著淡笑,親切而不失威嚴。那聲輕喚的稱謂流暢地脫口而出,如一道帷幔,將往日聲聲親昵的“采婕姐姐”隔絕。
“臣妾參見皇後娘娘。”
“快快平身!”
何婧英上前一步虛抬了抬手,這便見過禮了。
“倒是我忘了,妹妹的伊塵宮可是在這附近?今日我與隨王妃一同來此賞玩,本該先去拜訪妹妹的。”何婧英眉眼彎彎,柔中帶雅,她微微側身,輕喊道,“歆兒,出來罷。”
王歆款款走出門框,黃紗輕飄,隱隱可見她小腹微隆。她斜了階下的女子一眼,鄙夷和嫌惡都寫在了臉上。
“歆兒,”何婧英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袖,“這位是伊塵宮的霍修儀。霍妹妹,這位是隨郡王妃。”
“采婕見過隨王妃。”霍采婕微微屈膝行了半禮。
“哦。”王歆冷冷地勾勾嘴角,“霍修儀,你也瞧見了,我身子不便,就不還禮了。”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霍采婕頰上的笑容略顯尷尬。
王歆像是沒注意到似的,依舊冰著一張臉。
何婧英連忙打起了圓場:“妹妹大病初愈,腿腳不便,快些進屋歇息歇息罷!”
“是。”
屋子裏陳設簡陋,入眼之處倒是幹淨整潔。據傳,文惠太子生前常獨處於此地,在紫荊林中一呆便是幾個時辰,近兩年更是時常在這此過夜——也不知如此陋室,他為何要時時駐留。
“妹妹進宮這麽些日子了,可還習慣?下人們可還得力?”
“勞姐姐掛心,臣妾一切都好。”霍采婕溫和地望了身後的貼身宮女一眼,“下人們都很盡心。”
“這便好!”何婧英點點頭,“平日裏妹妹與本宮不常見麵,有甚麽需要盡管打發底下人來景仁宮。”
“得蒙姐姐恩典,免了臣妾每日請安,臣妾感念在心。隻是此乃宮裏傳下來的老規矩了……”
“萬事皆有變通之法。”何婧英打斷了她的話,“你放寬心,隻管好好在宮中修養,不必拘泥於陳規。”
免了她每日覲見請安,一者是因著她腿腳不便,可不能否認的是,自己不想見到一些人,不想想起一些事。隔著大半個皇宮,她還可以騙騙自己,一切都沒有變,不是嗎?
“皇後娘娘真是寬容大度,心細如塵!”王歆偏頭冷笑道,“不像我,眼裏是容不得沙子的。”
話音未落,霍采婕笑容僵在臉上,麵色發白。
“歆兒,”何婧英嗔怪地瞥了王歆一眼,扯開了話題,“你方才不是說想去屋後逛一逛?讓衡蘭陪你去罷。”
“是。”不等王歆答話,衡蘭便上前一步應聲。
怎奈王歆向來不是個怕事兒的,“霍修儀,聽聞你曾是東宮中人,想必對此處熟悉得很,不如陪我同去,在旁指點一二?”
此言一出,霍采婕臉色煞白,怔怔地說不出話。
先太子侍妾豈能入宮為妃,王歆一言茲事體大,若叫別有用心之人聽了,深挖下去,難保萬一。
何婧英連忙將話頭接了過來:“歆兒,你有所不知。雖然霍妹妹隨陛下在東宮住過一陣,但這片紫荊林曾被父王劃作禁區,隻有父王一人能出入。”
霍采婕緩過神來,忙帶笑附和道:“是啊,此地臣妾也是頭一次來。”
“禁區?”王歆的眸底浮起疑色,“文慧太子將這裏劃作了禁區?為何?”
何婧英搖搖頭:“不知道。這片紫荊林乃是父王當年親自下令督建,建成之後便劃為了禁區。大概是父王想要在府中辟一隅清修之所罷。”
“清修之所……嗎?”王歆忽而仰頭微笑著,“隻怕是清靜之地罷……他還真會挑地方啊!”
“歆兒?你說甚麽?”
“沒甚麽。”王歆扶著腰,緩緩站起來,“既然霍修儀對此地並不了解,那還是請衡蘭陪我四處逛逛吧。”
“是。”衡蘭抬手攙扶著,小心翼翼地跟隨著走出屋子。
霍采婕起身目送著隨郡王妃離開,方緩緩坐下。
“妹妹,歆兒她就是這麽個脾氣,你別介懷!”
“臣妾不敢,隨王妃快人快語,乃是真性情。”霍采婕笑得雲淡風輕。
“你能這樣想便好。”何婧英點頭道,“本宮與霍妹妹也許久未見了,你們都退下罷,讓我們說會子悄悄話。”
“是。”
一眾宮女有序地退下了,幾上的茶盞依然散著騰騰的白氣。
霍采婕溫婉地笑問:“姐姐想說甚麽?”
何婧英輕輕托起茶盞,送到唇邊:“應該說,是妹妹想做甚麽罷?”
“臣妾惶恐!”霍采婕麵色一變,掙紮著要起身跪下。
“何必跪呢?”何婧英坐在原地,顯然對苦肉計並不買賬,“我把人都叫下去了,就是想和你開誠布公地談談。不是嗎,采婕姐姐?”
“娘娘……”霍采婕囁嚅著,終是沉沉地坐回了椅子上。
“大概早在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是想跟著皇上的。那時候,我同情你,卻愛莫能助。”她輕啜一口杯中清茶,繼而道,“時間真的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這麽些年過去,當你得償心願,以這樣的身份出現在我麵前時,我卻沒辦法恭喜你了。”
霍采婕頷首,幾不可聞地說了聲:“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是你該說的嗎?”何婧英垂眸,目光柔和地投向掌上的茶盞,平靜地說,“我總以為,是我對你不起。在我無能為力的時候,幫不了你;在你將要得償所願的時候,我卻那樣畏懼那一天的到來,還旁敲側擊地給你下絆子。我曾經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你不該跟著皇上,你可以有不一樣的生活……但到現在,我發現,再多的理由不過是個幌子,我隻是不想有人介入我們之間,我不想和別人共同擁有他。”
“但是,無論我怎樣不願,你還是做到了,不是嗎?”
何婧英抬眸,定定地望向對麵的女子。
霍采婕顯得局促不安,她微微側臉,避開炯炯的視線,沒有答話。
何婧英並不介意,複又開口道:“今日,我隻想問你一句,拋卻權勢、無關富貴。你入宮,是因為愛他嗎?”
“臣妾,臣妾……”
何婧英忽然掩唇笑出了聲,打斷了對方吞吞吐吐的答話——或者說,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想知道那個答案,不敢知道。無論是虛情還是實言,她的心意定下了,便不會受擾。
“我如此推心置腹,原來隻是一廂情願罷了。既然采婕姐姐還沒有做好回答的打算,倒也無妨。我直接說結論罷,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覺得自己已經沒辦法再用往日的心境待你。所以,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喚你‘采婕姐姐’了。今日之後,我便再不是當初那個一到東宮,便欣喜地跑到雨榭小閣的女孩。我是連累你跌落山崖的當朝皇後。而你,則是費盡心機,介入了我的家庭的霍修儀——僅此而已。”
“娘娘,臣妾不敢……臣妾並非……”她的連聲辯解在意料之中,隻是頰上兩道狹長的疤痕更添幾分哀憐。
何婧英皺皺眉——她不能心軟,“你放心,豈不聞‘橫絕四海,當可奈何?’你羽翮已就,縱使一年為期,一年以後你若想留,我也奈何不了你。我可以向你擔保,我不會與你為敵,大家相安無事便好。讓你的婢女服侍你回宮罷。”
霍采婕的嘴微微張了張,似乎想辯解些什麽,終是埋下頭,應聲:“是。”
鴻鵠高飛,一舉千裏。
羽翮已就,橫絕四海。
橫絕四海,當可奈何?
雖有矰繳,尚安所施?
——《鴻鵠歌》
“聽說你今天在紫荊林中遇到了采婕,還和她兩個人談了許久?”
“怎麽了?心疼啦?怕我欺負你的修儀?”
“心疼嘛,肯定是有一點的——”男子一襲黃袍,壞笑著拖長了語調。
見何婧英板著個小臉轉身便走,他忙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一把撈了回來,鄭重其事地補充道:“不過我想,以她的道行,欺負不著你才是。看你這鬥誌昂揚的樣子,倒也不必心疼你了。”
……
“你看看你啊,這白眼翻得,沉沉夜幕之下,看得很是滲人……”
……
“好好好,不鬧了。你們都說了些甚麽?”
何婧英眼珠一轉:“你想知道就去問霍妹妹啊!”
“就憑你現在這眼神,要是我哪天真的去了一遭伊塵宮,隻怕這景仁宮的大門,我就再也邁不進了。還是讓我來猜一猜,你莫不是警告她不要對我有非分之想?然後她就聲淚俱下地跟你解釋,說她完全是為了查明真相才進宮的?”
“你都想些甚麽?沒有。”
蕭昭業輕挑起女子的下頷:“那——你便是以利誘之,許諾她離宮後高門大宅、金珠玉器?”
“正經一些罷!”何婧英別過頭躲開了他的手指,麵露疑色,“你今日看起來心情好得有些詭異……”
“按我說,女人嘛,該妒忌的時候就得妒忌,這才是女人本色!先賢之書、古仁之道總是時不時地出一些謬誤,這便是一宗。是以,我的心情如何能不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隨郡王一回建康,連帶著你說話都花言巧語起來了。”
“他如何能左右得了我?這些都是我的心裏話!說到回京,五爺爺明日午時約莫便會進城,後日的早朝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原來是因為五爺爺抵京,怪不得你心情這般好。他來了,你也能省點心了。”
“這心要看怎麽省了。若是你的事,如今日這般,我可是情願多留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