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正烈,青石板被炙烤著,隱隱散出一股子泥土的清香。玲瓏的小腳輕輕踩上石階,仿佛怕踏壞了什麽一般小心翼翼地。左右掌事的丫鬟亦步亦趨地緊跟著,高高地打著精巧的紙傘,盡心地為主子遮去每一束刺目的陽光。她們的鼻頭上沁出絲絲細汗,臉上卻是或穩重、或標準、或雀躍的笑容。
她們之中,有的年歲大些,在宮中當差多年,看得多了曉得多了,對該做什麽、該問什麽、該知道什麽很有些分寸了,再過一年半載便要出宮了。她們,使喚著放心,卻不會推心。
她們之中,有的年紀輕些,知道自己身處什麽樣的地方,知道該收斂姑娘家貪玩的性子,隻是韶光難負,總是不經意地在舉手投足間顯出女兒家的俏皮活潑。她們,陪伴著貼心,卻難以知心。
她們之中,有的頭次進宮,這才發現宮裏與王府中有諸多不同,建築更加莊嚴,地盤更加廣闊,修葺更加華貴,等級更加森嚴。東張西望、走馬觀花,像是怎麽都看不夠似的。她們,談笑著開心,卻不大省心。
她們之中,有的步月登雲,不甘心當一介宮女——熬白了青絲、滄桑了花容,步出宮再去接受命運新一輪的安排。飛上枝頭當鳳凰並非什麽遙不可及的奢望,眼前的這位主子便是最好的證明。她們,素日裏留心,卻也不必多心。
她靜靜地打量著,心下的主意定了幾分,扶著丫鬟的胳膊,咬牙踏著最後一級台階,邁進了宮殿。此處便是伊塵宮的正殿,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或許正像他給的這個品級,翻不起什麽風浪,卻又讓下人疏忽不得。她笑笑,在丫鬟的攙扶下緩緩在主位上落座,冰鎮的花茶已經送到手邊。
她揭開茶碗蓋,輕輕地刮著,細細地啜茗,時間仿佛靜止於她的指尖。她的右臉頰上有兩道顯眼的疤痕,粉嫩粉嫩的,雖然狹長,倒不十分可怖,反叫人憐惜。若是她有心,大可以施以粉黛,叫這兩道疤痕淡上許多。如此,雖無法再現初時風華,也能使麵容嬌俏許多。可不知何故,她妝容淡雅,不加掩飾,任這兩道疤痕在頰上逞威。
她那樣靜靜地坐著,慢慢地品著,不發一言,就連資曆最老的掌事宮女都不由得心裏沒底,摸不準這位新主子的性子。
也不知這般默了多久,末了,她放下茶盞,淡聲吩咐道:
“熙春,扶我回房。”
“是!”熙春答應著上前去。
她緩緩站起身,眼風向下冷冷一掃,輕輕地一步一步邁向後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站在殿中各個角落的一眾宮女,才如獲大赦般鬆了口氣——原來這霍修儀是個不管事的主啊!可是……最後那眼神,怎麽有點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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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回來就聽說了,你這心也太大了吧!在你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你倒好,跟沒事人似的……嗯,這個挺好吃的,叫甚麽來著?”
“槐花糕。來,再嚐嚐這個……我要是不把心放寬了,哪有時間去鑽研這些小糕點來款待你啊?”
“噢噢,好吃!”女子忙不迭地大快朵頤著,連聲稱讚。
“還有這個……看來你胃口還不錯。以前,我總聽說顯懷之後食欲會差很多。在你這,我可一點沒瞧出來。”
“我倒沒甚麽感覺,該吃吃該睡睡,沒啥不同的。這個,這個味道最好!你也吃啊?”
“好。嗯……所以我說你是個有福的……”
“不過,雖說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但是有些話我還是不得不說!”女子將最後一點鬆糕塞進口中,拍拍手上的碎沫,鄭重其事地左右望了望,“嫤奴姐姐,讓她們先下去罷。”
“唉,糕點都收買不了你……”
何婧英唯有認栽,輕輕的一個眼神,教衡蘭當即會意,領著宮女們有序地退了出去。
“怎麽了?你要說些甚麽?”女子明知故問。
“姐姐,你當真不聲不響地默認了皇上納妃的事?”
“不認,又能如何?既成事實,好好地接受它,不好嗎?”
“不,我的意思是,你鬧也沒鬧,就這麽一聲不吭,冷靜地接受了?”
“歆兒,”她哭笑不得,“有的事情,鬧一鬧有用,有的事情卻是改變不了的。我們都不是孩子了,何必鬧這麽一出,叫他們心煩?”
“果然……唉……”王歆無奈地搖頭道,“姐姐,你萬般聰明,卻獨獨在這種事上繞不過彎子!沒錯,妒婦固然惹人生厭,但對於丈夫納妾這種事,你如此坦然,說好聽了是賢淑大度,說難聽了就是漠不關心嘛!你不鬧,一來,就顯得你不在意、不反對,皇上又會怎麽想?二來,有一必有二,你不表明自己的態度,不要多久,這後宮就成百花園了!”
仿佛有什麽紮在了心間最軟的地方,何婧英強自鎮靜著,茫無目的地伸手去取幾上的茶點,撐著幹笑道,“百花園也好啊……皇上治理天下,我執掌後宮。若這後宮中隻我一人,有權無實,豈不寂寞?”
“你看看,就是嘴硬!你若是把這番話放在皇上麵前說,他不生氣才怪!你還想讓他感念你寬容賢德不成?”
雖是玩笑話,及至茶點送到嘴邊時,才發現手顫抖得厲害。她放下茶點,自嘲似的勾勾唇,“歆兒,沒想到你看起來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的,心思竟然這般細膩。”
“這不是心思細膩不細膩的問題,雖然我的心思本來就很細膩……我是覺得,你不高興了就要說出來,教他曉得你的心意,何必計較有沒有意義,是否值得,或者得了多少、失了多少?”
“我何嚐不想像你這般率性而為?隻是……”
“隻是你是皇後娘娘,統率六宮、母儀天下?所以你不能鬧,不該鬧?”王歆正色道,“姐姐,你的性子素來就是這樣,理智穩重,遇事獨當一麵,打掉牙往肚裏咽。你的這種堅韌,不像習武之人的那種剛強,而是由骨子裏來的。這樣的脾氣,有好,也有不好,我總覺著,你太委屈自己了!”
“或許你說得對……”她莞爾一笑,“是該改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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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二叔讓人遞上折子,以年邁多病為由,正式請辭……”蕭昭業靠在輕榻上,長歎一口氣,微眯著眼,以手扶額,“明日一早,消息必然傳開,屆時……真是多事之秋啊!”
何婧英輕輕推開他扶額的手,溫暖柔軟的纖指緩緩揉著他的太陽穴:“陛下是覺得竟陵王有意為之,一石驚浪?”
他忽然睜大開眼,支起身,左顧右盼起來。
“陛下在找甚麽?”
“這屋子裏還有別人?”
“甚麽?”何婧英驚駭之下,一把攥住他的臂膊,語帶顫抖,“在……在哪兒?”
“我還以為你知道……”蕭昭業挑著眉,一臉詫異地望向她。
“我?我不知道!”她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小臉白得像紙,終是掌不住尖叫起來,“有……有刺客!快來人……唔……”
“別喊了!”寬大厚實的手掌之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粼粼地反襯著燭光,長長的睫毛撲閃。他眼角一彎,顯出笑意來。
“你騙我!”她忿忿地推開他的手,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咳咳……”他理理衣服的前襟,坐直了,麵帶狡黠,“怎麽不叫我‘陛下’了?”
“我……”
“怎麽不自稱臣妾了?”
何婧英的話生生噎在喉間,說不出來。
“不是說好了?隻有我們二人的時候,那些尊稱、虛禮統統都免了嗎?你喊我‘陛下’,所以我才以為這屋裏還有旁人。”他倒是說得理直氣壯。
“我……我習慣了。”她支吾著,“改來改去的,容易說錯。”
“那怎麽方才害怕的時候就原形畢露了?”他伸手一拉,將她攬入懷裏,“我就這一個心願,就算是為了我聽著高興,再麻煩,你也要努力地換過來。這次,聽我的!”
他的氣息就在耳邊,癢癢地拂在耳根上,她的臉緋紅,軟軟地應了聲:“好……”
“嗯!”蕭昭業頗滿意地點點頭,又湊近了幾分,“我們方才說到了哪裏?”
“說……”她的腦子在這數番驚嚇之下已然一片空白。
“哦,我記起來了,說到二叔請辭的事。”他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已經修書一封,嗯,或者說是下了一道聖旨,把五爺爺從首陽山請來一趟。”
“你倒輕巧,這種關頭就拿皇命來壓那老頭兒。我可記得你答應過他,不會再去打攪他的清閑日子的?”她低著頭,雖是打趣的話,卻沒什麽底氣。
“非也非也,我這是請他來擺一擺輩分,耍一耍威風,鎮一鎮場子……算不得甚麽苦差事。再說了,五壇江南宋家的蓮沉釀,五爺爺豈有不動心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