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
“堂弟,你要有堂弟了!”蕭子隆的嘴咧到了耳根。
“哈哈哈恭喜恭喜!”蕭昭業朗聲笑道,“無怪乎你賴在荊州不想回來,原來風水寶地,人傑地靈……”
“你還打趣我?”蕭子隆挑挑眉,饒有興致地說道,“先緊張緊張你自家的事罷!或者說,你已經屯好了三千佳麗,大張旗鼓地準備造人?”
“哪壺不開提哪壺!宮中那些執事閑得太久了,現在逮著機會,迫不及待地要廣招秀女入宮,暫時被我壓下了。可這躲過了初一,十五也不遠了……”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大齊朝國運係於你一身,若無王儲,天下百姓都替你著急!怎麽樣,是不是覺得特榮幸?”
“你再說風涼話試試?我可要把宮人叫回禦前侍候了……”
“好好好!我認輸!”蕭子隆一臉無奈地搖搖頭,故作認真地說道,“要不你寫一封自白書,就說沒有王儲不是皇後娘娘的錯,是你的問題。男子漢嘛,擔點委屈沒甚麽的……”
眼見蕭昭業原本波瀾不驚的麵色堪堪發上指冠,蕭子隆一本正經地點了最後一把火:“而且也不定就是委屈了……你之前不是有過一個侍妾嗎?叫甚麽來著,姓吳?她不也沒給你添個一兒半女的……對了,她人呢?還當下人似的差使著?”
“蕭子隆!”皇上剛要讓這位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隨郡王見識見識什麽叫龍顏大怒,不巧的是,門外響起公公的通報聲:
“稟皇上,馬澄馬大人求見!”
這年頭,果然不能在背後談論人。
“馬澄?挺耳熟……”
“原是我府上的門客,這次召你回京的聖旨便是他草擬的。”蕭昭業恢複了神色自若的狀態,淡淡地敘述,“另外,他求娶吳氏,我準了。”
蕭子隆還沒來得及在這些複雜的身份之間緩過來,就聽蕭昭業開口吩咐道:“宣!”
“如何,二叔的咳疾好些了嗎?”蕭昭業安居高座,問道。
馬澄不動聲色地瞥了一旁的蕭子隆一眼,恭聲道:“竟陵王尚臥病在床,懨懨不振。微臣頒示聖意、慰恤勞臣,竟陵王跪謝皇恩浩蕩。”
聽到這,蕭昭業皺了皺眉。登基已然一旬有餘,先帝遺詔中的輔政大臣蕭子良卻於三日前稱病不朝。原以為他一朝失勢心有不甘、故而借口推脫,這才派了個得力的人前去,名為慰恤,實為敲打——可現下依馬澄之言,竟是確有其事?隻是不知馬澄比之李勝如何,這堂堂竟陵王比之晉宣帝司馬懿又何如?口不攝杯,指南為北;並荊之間,大廈將傾。
仲達一病,排除異己、挾令四方;李勝一言,混淆視聽、易轍天下……
他——焉能不防?
他可以聽,卻不能信,不能信旁人的一麵之詞,也不能信自己的判斷。高踞龍椅之上,卻不得不步步為營,如坐針氈。
這,就是君王。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罷。”
馬澄唯諾著退下。
蕭子隆直起腰來,皺著眉地發問:“二哥怎麽了?這身體怎麽說垮就垮了?”
“本以為隻是小病小痛的,不礙事。”蕭昭業搖搖頭,“眼下看來,怕是不好。”
“這樣,我們這就去他府上探望,正巧我這剛回來,還沒來得及去拜訪。”
“這……”蕭昭業猶豫了。
“哦,差點忘了,你是皇帝,出宮一趟要選吉日,擺鑾駕,清街巷,前方開道,後方護航,左擁右抱,鶯歌燕舞……”
“停停停,我和你一道去就是了!”
“這就對了。”蕭子隆一拍大腿站起身來,“不管過去了多少年,我總記得當初去找你玩的時候,竟陵王府那一園子的海棠,開得最是好。”
“海棠?”蕭昭業沉吟片刻,忽而笑了,“隻是身著龍袍,賞花多有不便。不如叫你的小廝借我一套行頭?”
“這有何難!”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詩經?衛風?木瓜》
注:“木瓜”、“木桃”、“木李”均為海棠類植物。
*
榻上的那個男人仿佛在幾天之間蒼老了十歲,唯一不變的是,他的笑容永遠是那麽儒雅彬彬——可誰又能料到,這副君子形容下曾藏著那般野心。
蕭昭業靜靜地垂手站在遠處,微低著頭,高柱的投影將他的臉隱在暗處,毫不起眼。
“我說二哥啊,憂能傷身,父皇已經仙去,你還是看開些,顧著自己的身子才是!”蕭子隆坐在床邊,雙手撐在膝蓋上,一本正經地勸道。
蕭子良斜靠在床柱上,聞言莞爾:“你所說句句在理,隻是你還年輕,身子骨好,不知道這‘病來如山倒’,咳咳……又豈是說好就能好的?”
“二哥你一向孝順,此番病得突然,不是因為父皇,還能是為了哪般?別說是我了,隻怕皇上都是這麽認為的。”
“你此番回京,想必已然麵聖了罷?”蕭子良淡淡地問著,神情平靜,看不出起伏。
“可不是,一入建康城門,便馬不停蹄地進宮去叩謝聖恩了。”蕭子隆不情不願地嘟囔著,“二哥你告假的消息,我也是在宮裏聽說的。這不,一出宮門就來這兒看看。”
“有心了。”蕭子良微微頷首,語氣輕緩,“不過你這脾氣可得改改了。皇上召你回京,必是有意栽培於你,你可不能仗著往日的兄弟情義,亂了君臣之禮才是……”
“二哥,你就是操心的命啊!放心吧,這點分寸我還是拿得住的。”蕭子隆霍然間沉了麵色,壓低聲音問道,“隻是,二哥,皇上他是否有打壓親王之意?不然……”
“子隆,不可胡言!”蕭子良肅然道,“皇上執政後,不計前嫌,重用舊臣王侯,朝野上下齊心,政局內外歸穩,你怎麽會有這般妄測?咳咳……子隆,你得收收自己的性子,全心效忠於大齊,輔佐聖上治理天下,才是正理!”
“是是是!小弟受教了!”蕭子隆輕拂著袖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唉,你啊,總是這麽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豈不浪費了一身才華抱負。”蕭子良目色柔和,“懂得收斂鋒芒是好事,但男兒立於天地也當成就一番事業。皇上是大度之人,你隻需盡心恪盡職守,莫要越俎代庖,必能成就一番功勳、造福百姓、流芳後世。”
“二哥說的金石之言,隻是怎麽放到自己身上就擺不清這個理兒了?”蕭子隆的視線一點點抬高,定格在那張蒼白的臉上,“二哥經天緯地之材,為何偏學二爺爺行明哲保身之道?”
“父皇命我輔政,我又豈有畏難避世之理?”蕭子良自嘲地翻看著自己的手掌,“咳咳……可歎死生有命,我如今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暗處,一小廝袖中的拳頭猛地攥緊。光線昏暗,看不見表情。
“二哥,別說喪氣話。”蕭子隆一掌拍在對方的手上,握住了,“宮裏的那些個太醫都老了不中用了,他們的診斷不可全信!對了,不是說太醫院出了一個青年才俊,姓楊?我回頭就跟皇上說,讓他把那個人派過來看看,興許靠譜些。”
“我聽說,大哥的病也是那位楊禦醫瞧的。如今皇上手下,文辭武功禮德醫術,均不乏英才。隻是——咳咳……子隆,你記著,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皇上與你曾先後兩度遇刺,而先帝傳位那日,皇上的車駕被人動了手腳,證據一度指向於我。”
蕭子良的嘴角勾起一個弧度,似在笑著:“你記住,這世上,除了我之外,覬覦皇位者尤有甚之,不可掉以輕心!”
蕭子隆頓了頓,終是開口問道:“二哥,翻車的事,不是你授意的,對嗎?”
“不是我。”蕭子良語氣平淡得像在敘述一個寡味的故事。
“你覺得,皇上,他信嗎?”
“他不會信——至少,不能全信。”他忽而仰起頭,這一次,嘴角是分明的笑意,“這才是君王。”
……
“皇上,皇上?皇上……”
“喂,蕭昭業!”
“啊?”被一聲粗暴的斷喝拉回現實的蕭昭業回過神來,“甚麽事?”
“想甚麽?這麽入神!”蕭子隆右手肘擱在轎沿上,撐著腦袋,“二哥說的甚麽讓你一路都魂不守舍的。”
“隻是覺得……子隆,我是否錯怪二叔了?”
“額,這個,既然二哥自己都說了讓你不要信他,你就別糾結了。”
“讓我……”男子的瞳孔猛地一縮,半張著嘴,怔住了。
“又怎麽了?”蕭子隆好奇地湊近——倒是少見他這麽副驚愕的模樣。
蕭昭業隻是定定地直視著前方輕晃的轎簾,腦海中各種念頭不遺餘力地碰撞著。
是他說的,任何人都不能信。既然如此,他又怎會篤定子隆一片赤誠,而放心地同他交代這些事?不,他察覺到了——那些話,不是說給子隆聽的。
“你記住,這世上,除了我之外,覬覦皇位者尤有甚之,不可掉以輕心!” ……
蕭昭業嘴唇噏動,張口言道:“你說,我人都到了,卻沒有與二叔相見——是不是不孝?”
“反正我是不大懂你們之間的事,不懂你這小心翼翼的到底有沒有必要。當初你可是把二哥當爹看待的,現在弄到這番田地……唉!”
蕭昭業緩緩側首,望向窗外。日已近暮,街道上的小攤販紛紛收拾攤位,背著、推著、搬著,往家的方向走去。路上的行人漸少,家家戶戶的燈燭先後亮起。
“是嗎?”他輕聲地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