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吉之日,大吉之時,燔燎告天,禋於六宗。
太孫封禪,受命於天,改元隆昌,榮登大寶。
鍾鳴鼓樂,謹奉禦寶,百官齊拜,山呼萬歲。
新帝踐祚,大赦天下,天地交泰,四海承風。
陛下有詔:
尊諡先帝為武皇帝,廟號世祖。追尊文惠太子蕭長懋,諡文皇帝,廟號世宗。尊皇太孫太妃王寶明為皇太後,立皇太孫妃何婧英為皇後……
封弟弟臨汝公蕭昭文為新安王、曲江公蕭昭秀為臨海王、蕭昭粲為永嘉王……。
拜護軍將軍、武陵王蕭曄為衛將軍,尚書左仆射、西昌侯蕭鸞為尚書令,太孫詹事沈文季為護軍將軍,征南大將軍陳顯達以現任官職上開府儀同三司……
民間盛傳,陛下與皇後結發情深,特追贈何氏亡父何戢為侍中、右光祿大夫,嫡母劉氏為高昌縣都鄉君,奉生母宋氏為餘杭廣昌鄉君。皇後這些年一直獨尊獨寵,便是此番陛下登基,偌大後宮,也不過二人耳。那另一人,隻是區區修儀品階,想來不過是往年府中一介侍妾。那另一人,母家姓霍。
彼時,何婧英身著華服,施施然跪於景仁宮的石階下,聽著宦官例行公事地念著刻板的封詔。
“何氏攸德,溫婉淑德、嫻雅端莊,著,冊封為後,為天下之母儀。內馭後宮,以興宗室;外輔朕躬,以明法度、以近賢臣。使四海同遵王化,萬方共仰皇朝。另有……”
何婧英觸電般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宦官手中的那軸聖旨,仿佛要把它看穿般……
“民女霍氏,心標婉淑,著,封為正三品修儀。同心同德,表率後宮。欽此!”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接旨……”
見這位新皇後一時被這麽大的場麵震得呆呆地跪著,連聖旨已經傳完都無動於衷,剛提到禦書房當差的小公公也慌了神,隻得尷尬地站著,輕聲提醒道。
然而這位得體華貴的皇後娘娘卻始終紋絲不動、不發一言,隻是不甘心地瞪大眼睛,那眼神沒由得叫人心裏發毛。
“咳……”小公公為難地假咳著,暫時先將聖旨捧在手中,難堪地笑笑,“對了,這裏是陛下賞賜與娘娘的,黃金百兩、貢錦三十匹、瑪瑙二十串、夜明珠十顆、白玉瓶五隻、紫檀屏風兩扇……還有這,西域進貢的七彩玲瓏鏡一麵。”
話音剛落,一個小太監便小心翼翼地捧著一麵鏡子送上前去。那麵鏡子不過巴掌大小,難得的是鏡麵極為清晰透亮,做工精致,背麵鑲著一顆碩大的寶石,折射出七色光芒,絢爛奪目。
何婧英訥訥地抬起手來,小太監順勢將七彩玲瓏鏡遞送上前,錯手之間,隻聽得“哐當”一聲脆響,鏡落石地。小太監嚇得登時跪在地上,聲聲討饒。何婧英隻作未聞,將視線慢慢移下,輕輕拾起覆於地上的鏡子——鏡麵上赫然現出兩道縱橫交錯的裂紋,反射著陽光,異常刺眼。
在場眾人都慌了手腳——破鏡難圓,這鏡子碎裂可是不祥之兆。在這樣的黃道吉日偏偏發生這種變故,可怎生是好!
衡蘭跪在後頭早已急得將衣角揉成一團,剛想起身上前,卻聽見女子清澈的嗓音撕開這膠著的困窘:
“臣妾接旨,謝皇上恩典!”
她平靜地將碎鏡放在裙裾上,抬手接下了那一軸聖旨。
“噠噠……噠噠……”輕緩的敲門聲響起。
“進來。”
門悄沒聲地被推開,來人輕手輕腳地走進屋來,回身帶上了房門。
“怎麽不讓人通傳一聲?”背對著門,坐在燭台前的女子輕合上手中的冊子,站起轉身,屈膝行肅拜禮,“臣妾參見皇上。”
蕭昭業上前一步,抬起的手幾乎要觸及她的鬢發,卻終是訕訕地縮了手,扶上她的肘,“阿奴,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何婧英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仰頭看向那雙充滿愧疚的眸子:“我等在這裏,也不過要一個解釋罷了。”
“原是這麽回事。昨夜,我在書房批奏折至戌亥時,底下人突然遞上來一封信,說是西廂呈上來的……”
*
燭光之下,白紙之上,四行娟秀的字跡再清晰不過:“烏頭劇毒,沁蝕於微。殺父之仇,不圖報哉?”
握著信紙的手劇烈地顫抖著,蕭昭業的眼神淩厲得像要割穿那寥寥十六字的信箋。他將信紙往袖中一塞,大步流星地邁出門,下人唯唯諾諾地打著燈跟隨著,消融於無邊的夜色之中。
被丫鬟畢恭畢敬地請進屋子裏時,他看見那女子半支著身子靠在榻上,隔著朦朧的麵紗,她抿緊的嘴唇、凝重的麵龐若隱若現。她的精神已好了不少,但仍是一副弱柳扶風的樣子。
雖然有言在先,讓她不要拘泥禮節好生養傷,但每次前來看望,她都是忙不迭地想要起身行禮,讓人挑不出半點錯。可今夜,她卻隻是那樣安然地歪在榻上,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他的臉上,一點點聚焦。
“這張信箋,是你寫的?”蕭昭業開門見山。
“正是。”女子的聲音清肅,似乎在壓抑著甚麽。
“這是——甚麽意思?”蕭昭業板起臉來問道,“父王他病重不治,溘然長逝。坊間謠傳毒害之說,豈可輕信?”
先皇早有旨意,知情人不得將文惠太子的死因宣揚開來,是以即便這先太子“病”得蹊蹺,引得滿城風雨、謠諑不斷,卻始終掀不起什麽大浪。霍采婕雖然身居東宮,不過一房妾室,斷不可能窺見來龍去脈。可那十六個字言之鑿鑿,叫人如何不心驚?蕭昭業滿腹疑雲而來,唯有先行試探之。
“我——曾經聞到過……”霍采婕沒有正麵回應他的質問,隻是抿起嘴角,淺淺地一笑,笑中有嘲,“……附子的氣味,在太子的身上。”
此言無疑平地驚雷,蕭昭業霎時間攥緊拳頭,微微晃動的燈光照亮他麵上一閃而過的驚詫。
禦醫早有言在先,下毒者行事縝密,劑量極小,日積月累,方毒入五髒、回天乏術。烏頭劇毒,若一次性下毒的劑量使得中毒者周身散發出的烏頭藥味,已經到了人鼻能夠辨識的地步,必定會令中毒者頃刻斃命,豈有活路?
蕭昭業不動聲色地盯著女子,等待著下文。
“烏頭雖然有毒,但微量服用其莖卻有止痛之效。這幾日我外用的傷藥中亦有這一味。那股子氣味似曾相識,我問過醫女,方得知這是附子,也就是民間談虎色變的烏頭毒。”她抬眸,目光清冷,“現在,還請皇上為小女子解惑,為何文惠太子身上總是帶著附子清苦的藥味?”
“總是?你是說附子的氣味伴隨父王已久?”
“原來,我所言尚有幸能引起陛下的一點興趣。”她定定地仰視著“龍顏”,執拗地追問,一字一頓,“那就先請皇上回答我的問題——那並非是甚麽急病,有人蓄謀下毒,對不對?”
采婕的嗅覺向來靈光得很,事已至此,蕭昭業隻有微微頷首,算是證實了這一猜測。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霍采婕垂下眼簾,白紗朦朧,她咬著皓齒問:“到底是……何人,竟敢……”
“毫無頭緒。甚至查不到那毒素由何而來。”
“若是想查,又豈會毫無頭緒!”霍采婕一反常態,語帶嘲諷,“凶手至今逍遙法外,太子爺如何能瞑目?”
“采婕?”沒想到一向溫婉識體的女子會憤然至此,蕭昭業駭然之下,竟無可辯駁……
三年前,東宮中,那一句“毒入五髒,將死之人”,如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他橫眉怒目,勢要將那十惡不赦之徒碎屍萬段。可是父王也好,他也罷,什麽都沒有查出來。那毒仿佛憑空而現,毫無蹤跡可循,當真是一籌莫展——查無可查,成了一宗懸案。時光荏苒,歲月淡漠了他心中的恨意。兩手空空,他卻感覺累了,想放下了——更何況……
“你不敢查!”霍采婕將臉別向一邊,看不清神色,“你是皇上,你怕查將起來,先太子遭人毒害致死的消息傳出去令朝局震蕩、碎語閑言、黨爭再起……但你可還記得,你也是人子!撇開這一切不談,敵暗我明,打蛇不死,後患無窮,便是為著你的江山永固,也不該縱虎歸山。”
沒料到她竟有如此見識,蕭昭業一愣,隨即問道:“依你——又當如何?”
“皇上心懷天下,不能查、不敢查。而我一介婦道人家,隻懂得有仇必報的道理。請皇上將我遣回東宮,一年為限,我暗中調查,定會讓此事水落石出!”
“東宮?”蕭昭業皺皺眉,“父王早年也懷疑內鬼犯上,卻始終沒有頭緒,如今時移世易,你又能查出些甚麽?”
“他又何曾把心思落在調查此事上?他可曾注意到自己身上常年帶著淡淡的烏頭氣味?”女子搖搖頭,輕歎著,“一年為期,到時若是查不出來甚麽,我便認了。”
“莫要胡鬧了。把你知道的線索細細說來,我自會派人暗裏查探的。”
“皇上這是不準了?”她仰起頭,目色澄澈而堅定,“那便請皇上賜民女一死,否則先太子暴病薨逝的因由終有一日會四海皆知,隻怕屆時眾口鑠金,陛下不得不徹查此事!”
蕭昭業麵無表情:“這算是威脅嗎?”
“亦無不可。”
“采婕,”他淡淡喚道,“不曾想我們會到今日這般……”
“世事多變。皇上縱然真龍天子,亦有料差的時候。”
“好……很好。”蕭昭業側身望向窗紗外清冷的月光,倏然笑將起來,“終究是這一筆孽債。”
笑聲戛然而止,他轉頭望向霍采婕,目色如皓月般森冷——
“一年為期。你贏了。”
言罷,他似怒非怒,拂袖而去。
榻上的女子靜靜地靠著,薄被下的柔荑鉸在一起,眸色沉沉的,看不清什麽。
那一晚的夜很沉,他在一處園子外默默立了良久,終是叩響了門扉。
跪迎的丫鬟顯然有些吃驚,忙不迭地說道:“回皇上,夫人已經歇下了。奴婢這便去……”
“不必了。”
他輕聲製止,緩緩轉身。走出院門的那一刹,他念起,這該是最後一次進這簇嫤苑了罷。
*
“皇上無嗣,東宮無主,你在幾日前便已下詔,拆除東宮苑牆,並入後宮。聖命不可易,忠孝需兩全,便隻餘下納采婕姐姐入後宮這一條路了……”何婧英仰頭問道。
蕭昭業一襲龍紋黃袍在燭光的襯映下熠熠生輝。他蹙著眉,點頭。
西廂雖然偏遠清靜,卻不是閉塞之所。既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她當真不知這一詔令?亦或是……
是非對錯又如何?她嗤笑自己的恍惚——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容忍這一切的嗎?這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便受不住了?再怎樣,采婕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女子罷了。
“多謝皇上的解釋。”她擠出一個笑容,“我明白的。”
女子大度的一笑顯然超出了他的預計,蕭昭業猶疑地輕喚著:“阿奴?你當真不怪我?”
“別小瞧我!”她雙瞳剪水,“隻怕以後我的‘妹妹’會多得數不過來,一國之母豈會沒有這點容人之量?更何況,這是她應得的。沒有被那場變故打垮,我替她高興。”
他怔怔地聽著,仿佛失神。
……
“微臣參見皇上!”
“嗯?”
“微臣參見皇上!”
“愛卿方才說了甚麽?”
“微臣!給!皇上您!請安!了!”
“哦,原來是八叔啊!幾月未見都快認不出來了。跪著做甚麽,快些起來罷,賜座!”
“謝皇上!”蕭子隆使勁地睜大眼珠,“專注”地盯著龍椅上那位的同時,利索地站起身,牙齒咬得“硌硌”作響,偏偏發作不得。
蕭昭業輕揮衣袖,一眾宮人有序地退出殿外。
殿門帶上的那一刹那,端坐座上的蕭子隆仿佛被解封了一般,渾身都舒坦起來了。
“這位愛卿。”蕭昭業緩緩行下丹墀,雖然繃著個臉,但不難看出他的眸中含著笑意,“你方才可是在瞪寡人?”
“就瞪你了又怎地?”蕭子隆心不在焉地拍拍方才行禮時衣袍沾上的灰塵,站起身來,“你小子!媳婦熬成婆了,就給我擺架子!不過,方才那聲‘八叔’叫得挺好,再叫幾聲聽聽?”
“好了好了,不鬧了。”蕭昭業笑道,“現下朝野已定,你總可以放心回來,安安穩穩地當個京官了罷?”
“吾皇有命,焉敢不從?不過你的調令可不可以不要寫得那麽正式啊?語氣那麽嚴肅,弄得好像建康有甚麽十萬火急的事等著我似的。這一路顛簸的,要是我的歆兒和孩子有個閃失,朝廷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