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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衣不如新(上)

  國不可一日無君,盡管登基大典定在了半月之後,但蕭昭業已然坐實了皇位,第二日早朝時,四海政務便將鋪天蓋地而來。但這一切煩憂,都留待明日罷……此刻的他隻覺得身心俱疲,想回府,想回家……想聽聽她的聲音,哪怕埋怨,哪怕置氣。


  在一眾大臣的跪送下,蕭昭業的車輦,或者說是龍輦,穩穩當當地漸行漸遠,消失在夜幕中。


  王府上下早已得了消息,齊齊候在府門前,恭迎聖駕——當然,也包括尚未更立名分的皇太孫妃。


  那一張俏麗的麵容帶著無可挑剔的神情,似喜似悲,若喜若悲——為夫君踐位而喜,為先帝駕崩而悲。一切的一切,拿捏得恰到好處。


  蕭昭業躬身扶起她,頷首輕聲道:“免禮。”


  其實那一刻,何婧英很想告訴他,他現下的笑容有多難看,勉強得叫人心酸——很想告訴他,她不怪他,一點也不怪。


  施施然站起,搭著新帝的臂彎,她維持著最周全的儀態,款款行走於府苑小徑中。暮色四合,夕陽將二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並肩而行,仍是一對引人稱羨的璧人。


  不曉得是什麽讓新帝顧不上用晚膳,便拉著夫人步入後花園之中。小園深徑,隨從得了皇命,盡忠職守地守在園子外,不敢擅入。


  “我……”月光皎皎,夏夜沉沉,花香幽幽。默默地在林蔭道下走了許久,蕭昭業幾次三番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你若不說,那便由我起個頭罷……”何婧英慘然沉聲道,“采婕姐姐回來了,在西廂。”


  他眉間的紋理更深了:“傷得如何?”


  “那身子就像是用血浸過了,臉色白得嚇人。從申時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醒轉過來。楊大哥說,她的命是保住了,但傷到了腿骨,隻怕這一輩子……都沒辦法恢複。還有她的容貌,也毀了……”


  “落下終身殘疾,而不危及性命……”蕭昭業闔上沉重的雙目,喃喃道,“是我連累了她。一直都是我……”


  “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何益?那是她的一生啊!我們……對她不住……”何婧英死死地咬著唇,半晌方道,“現在怕隻怕她醒過來時,接受不了傷殘的事實,心灰意冷,不再留戀塵世。”


  他仿佛嗅到了什麽異常,警惕地問:“你想要做甚麽?”


  何婧英低下頭,似在歎氣,卻又聽不見聲響,“我想,當采婕姐姐醒來的時候,告訴她,當初的那個南郡王如今已經是皇上了,而且——欲立她為妃。”


  “為甚麽?要補償她,要贖罪,有很多……”


  “有很多方法?就算皇上賜婚,有哪個青年才俊是心甘情願地娶一個殘疾女子為正妻的?任是翠繞珠圍,又豈是真正的幸福?作為一個女人,若是我經曆了這般遭遇,隻怕早就輕生……”


  “莫要胡說!”蕭昭業打斷道,“即便如此,也不會隻剩這一條路。”


  “那皇上倒是說說,還有甚麽辦法?”


  “我……總會有辦法的。”


  “若不是連你也嫌棄她雙腿殘廢、容顏不複?”


  “自然不是!”蕭昭業氣惱地看著眼前的女子,終是搖頭歎道,“可縱使她美若天仙,我也不能……”


  “記得你說過,如果你成了皇帝,終歸是架不住古製血統,總有一日要納妃的。”何婧英勾了勾嘴角,澄明的眼眸看不見一絲雜質,“你做的抉擇無可厚非——隻是既然要納妃,為何采婕姐姐就不行呢?”


  為什麽不願意相信我?為什麽不和我站在一起?古製血統就沒有變通之法嗎?


  然那渺茫的希望,他終是不忍在她麵前提及。


  語氣有些澀然:“你——還是怪我……”


  “我沒有。”何婧英截住了他的話,“你這是為了自保,為了保護太孫府、東宮上上下下,我又豈是那般小肚雞腸、不識大體的女人?我此番所言,並非賭氣,俱是真心實意,你難道分辨不出?”


  “好,好一個真心實意!那我就和你論論這理——”蕭昭業忽然大笑得有些失態,他一狠心,默認了那不存在的後宮佳麗,“後宮的女人若不得寵,或淪為生育的工具,或孤獨一生。更兼采婕受此傷害,心中自卑,後宮那些閑言碎語,她又如何受得住?如此,你又怎能妄言,立采婕為妃,是給了她幸福?”


  “若是,得寵呢……”她將袖中的手緊緊地攥成拳。


  聞言,蕭昭業變了臉色,冷言道:“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


  “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覺得采婕姐姐……”


  “愧疚、同情?需要到這個地步嗎?”他斂起神色,不怒自威地撂下話,轉身便往園外走去,“我餓了,今夜就不去探望她了。等她醒了直接通知我,你不得擅自去見她。”


  何婧英默默站在原地,沒有出聲。綴滿珠翠的腦袋一點點低下,在合適的角度,反襯著月光,射出最刺眼的光芒。


  蕭昭業腳下不停,步履匆匆。


  沒有別的意思?那這算什麽?一件可以舍讓的物什、一樣用於贖罪的犧牲?對,他的確難辭其咎,他的確愧疚難當。但如果要以這種方式才能彌補,他寧可愧疚,愧疚一輩子。


  當蕭昭業匆匆邁進南郡王府的西廂房時,身上還帶著朝堂上針鋒相對的硝煙之氣。龍袍還未來得及趕製,身著皇太孫冠服的他卻儼然一副睥睨天下的恢弘氣度。莫衷一是的一番爭議之下,朝野之事總算告一個段落。在回府的路上,他得知——暫住西廂房養傷的那位采婕姑娘今晨醒轉過來了。


  “夫人呢?”


  “夫人?正是夫人差小的來稟告陛下。”


  登基大典尚在籌備之中,後宮名分未定,如今喚作“太孫妃”也不是,全府上下隻有以“夫人”稱呼何氏。


  “朕是問你,采婕醒轉後,夫人可曾前去慰恤?”


  “這個……小人不知。”


  蕭昭業的眉心現出一道刀劈斧鑿般的深痕,隻聽他沉著嗓音吩咐道:“速速回府!”


  *

  “苦盡甘來你不知道嗎?采婕姑娘必是個有福的!”


  “我看呐,咱也別叫甚麽采婕姑娘了,過兩日隻怕就得改口了罷!”


  “可她臉上的紗布還蒙著,不定傷成甚麽樣兒了。那天送回來的時候,我看著了,可嚇人了。”


  “縱然她毀了容貌,可我們王爺……啊不,陛下,陛下最是重情了,怎麽也不可能撇下她不管!更何況,她是乘了……”


  “噓!口沒遮攔!夫人早就下旨,不得妄忖那樁事,當心禍從口出!”


  “好啦好啦……不過是姐們幾個說著趣兒的,你也太小心了。”


  “小心駛得萬年船!往後進了宮,更是如此!”


  “好了好了,怎麽說著說著就急眼了呢?哎,你們說皇上會給姑娘封個甚麽嬪位呢?”


  “這哪裏說得準啊……反正現下正是時候,好好侍候采婕姑娘,不定以後她還能把你薦給皇上……”


  “小蹄子,瞎說甚麽……”


  “皇上駕到!”


  外屋的丫鬟應聲跪了一地,刹那間的靜謐將方才麻雀們眉飛色舞的嘰嘰喳喳衝散得無影無蹤。跪地行禮的丫鬟們一個個斂聲閉氣,低眉順眼,卻感覺頭頂上有那樣一道銳利的目光掃過,清冷得叫人發慌,卻又短暫得恍如幻覺。


  “平身!”蕭昭業淡淡地撂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往裏屋走去。


  重重白紗遮掩的麵上眸光一閃,榻上的女子掙著想要行禮,蕭昭業忙出聲止住了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上前去。


  那雙眸子似憂似怨,蓄著一團濃濃的愁意,揮散不去。對視的瞬間,蕭昭業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卻同時鬆了口氣——幸好,她沒來過。


  “好生歇著!”蕭昭業輕扶著霍采婕瘦弱的肩膀,教她躺下,“朕……來看看你。”


  早有眼尖的奴才搬來了軟凳,蕭昭業徐徐坐下,見她的眼中並未增添半分驚疑,繼而說道:“想必你也有所耳聞,三日前,先帝駕崩,將皇位傳與朕。你大可放心,朕定會尋遍天下名醫,為你診治。”


  “謝陛下恩典。”霍采婕張合著蒼白的嘴唇,緩緩吐字,嗓音不複往昔的輕盈靈動,沙啞低沉。


  蕭昭業聞聲,心中也是一陣不忍,卻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隻能生硬地道:“你——不必客氣,好生調養才是。”


  “恭喜,聖上了!”霍采婕嘴角輕揚,似蓄著一抹笑意。


  “嗯。朕在此地也不過是擾你靜養。”蕭昭業淡淡地應著,遂轉頭道:“禦醫到了嗎?”


  “回皇上的話,夫人已經派人去請楊瑉之楊禦醫了,算算時候,差不多該到了。”


  “既如此,朕出去迎一迎。”蕭昭業拂袖起身,仿佛在逃避著什麽似的,頭也不回地邁步出去了。


  女子淡淡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沒有挽留。她扭過頭去,神色平靜,平靜得出乎她自己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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