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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朝宗於海(下)

  殿門之上渾厚的嗓音鏗鏘有力,令嘈雜的大殿登時安靜下來。


  群臣麵麵相覷,還是被點名的“趙大人”最先反應過來,屈膝俯首拜道:“臣等見過武陵王爺。”


  “都免禮!”蕭曄冷冷地掃了在場眾人一眼,緩步向前,朝臣紛紛避讓。


  “曹大人,”蕭曄霍然頓住腳步,打量著右邊身著朝服的男人,“你掌管禮製,倒是說說,這宗法繼承,講究的是甚麽道理?”


  曹大人嚇得麵色發白,雖說這武陵王往日頗受排擠,一個王爺的名號當得實在憋屈,可他輩分擺在這兒,一旦天下更易,隻怕要成為股肱大臣,而且如若傳言屬實,他便是站在皇太孫一方……想到方才自己一時意氣,口無遮攔,曹大人直想結結實實扇自己兩巴掌。


  “回……武陵王……”曹大人捋直了自己的舌頭,“我朝承襲古製,原則上‘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


  蕭曄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既如此,若立嫡,該立何人?”


  “自……自然是太孫。”


  “那若是立長呢?”


  “那……”曹大人一把灰須顫抖得厲害,嘴唇戰栗著,半晌說不出話。


  “怎麽?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蕭曄輕笑著,“本王的幾位兄長不幸過世,若立長,便該輪到這不受待見的武陵王蕭曄了。”


  自古,這立長一論爭議頗多,長是自哪一輩而長,誰也說不清。


  曹大人又糾結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道:“王爺說的……也有道理。”


  “哈哈哈!”蕭曄毫無征兆地大笑起來,“玩笑,不過玩笑耳!大家聚在這裏,閑著也是閑著……誒,你們怎麽不聊了?對了,你們為甚麽都進宮來了?”


  “武陵王爺不知道?”一位稍年長大臣拱手言道,“王融王將軍派人到我等府上傳旨,令眾臣金鑾殿覲見。”


  “傳旨?聖旨?”蕭曄滿腹狐疑。


  “聖上口諭傳召。”


  “子良這孩子!皇兄他分明還沒有醒……”


  蕭曄這邊將堂堂竟陵王說成個沒血統不成熟的孩子,正說得不亦樂乎之時,殿外忽然撞鍾長鳴,雄渾而孑然的鍾聲久久不能停歇……


  “這……這是……”


  眾臣瞪大眼睛屏息聽著,不知是誰最先跪地叩首,淒哀地長呼道:


  “皇上……”


  金鑾殿中,群臣朝延昌殿的方向,跪了一地。


  ……


  “你說,有人暗害你?”蕭子良的驚訝寫在臉上。


  “今天早上,有人在我的駕輦上動了手腳,車墜山崖。車夫和車上的人直至昭業入宮之時尚不知去向。”蕭昭業隻是平靜地敘述著。


  “竟有這等事!”蕭子良眉頭緊蹙,喟然道,“不管你相信與否,不是本王做的。”


  “知道了。”蕭昭業沉聲應下,“的確,不管信不信,我已經來到了這裏……說來諷刺,與二叔不同,我早已淡了爭權奪利之心,可最終還是避免不了和二叔你一較高下。一切就待皇爺爺醒來再定奪罷。”


  “高下已分。”蕭子良淡淡地說道。


  “你……你這是甚麽意思?”蕭昭業沒來由地心慌,登時偏頭死死地盯著那垂下帷帳的龍床。


  “父皇……再也醒不來了。”


  “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些甚麽!”蕭昭業咬牙切齒地說著,想衝到床側,雙腿卻同施了咒語般死死釘在地上,使不上勁。


  蕭子良緩步行至榻側,輕輕撩開帷帳。借著昏暗的燭光,蕭昭業依稀看見,龍床之上“躺”著的並不是一具活生生的軀體,而是一個縫成人型的布包。


  “父皇已然駕崩。三個時辰以前,走得很安詳。”


  蕭昭業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龍床前,巨大的布娃娃以金色布料縫製,那象征權力的金光狠狠地刺進他的心。


  他哽咽著,問道:“皇爺爺……在哪裏?”


  “三個時辰前,已秘密入殮。棺槨停在偏室之中。”


  “你……”蕭昭業撐著床沿站起,揪著蕭子良的衣襟罵道,“你怎敢妄自主張,秘不發喪!”


  “因為我不甘心!”蕭子良不怒反笑,“這種惟命是從的日子,我過夠了!不過一紙聖意,叫我如何心甘情願地服從?若不是你擬造聖旨突然闖進宮來,打亂了我的計劃,我又豈會束手待斃?”


  蕭昭業盯著對方的眼睛,恨恨問道:“你想篡位?”


  “成王敗寇,我既然輸了,隨你怎麽說。隻怪我不夠決絕,不敢做出更加離經叛道,大逆不道之事。”蕭子良將蕭昭業的手從衣襟上推開,淡笑著:


  “作為叔父,我最後提醒你一句,在權勢麵前,在龍椅之上,任何人都不能信。”


  語罷,蕭子良自右手衣袂中抽出一卷黃綢,雙手高高地捧著,徐徐跪地,頷首道:“微臣叩見陛下。”


  “太孫進德日茂,社稷有寄。子良善相毘輔,思弘治道,內外眾事,無大小悉與鸞參懷,共下意!尚書中事,職務根本,悉委右仆射王晏、吏部尚書徐孝嗣……”


  趙有德趙公公立於金鑾殿台上,手持聖旨遺詔,抑揚頓挫地讀著,麵上一派哀戚之色。群臣跪在殿中,頷首低眉,噤若寒蟬,臉上的表情卻是一個賽一個地扭曲。有的樂見其成,有的憂心忡忡,有的滿麵春風,有的汗如雨下,有的喜上眉梢,有的如喪考妣……真可謂人生百態。


  然,他們的臉上都不約而同地露出驚詫之色——也是,就皇太孫這種在關鍵時刻尥蹶子的做派,竟然輕輕鬆鬆地繼承大統;而竟陵王宮裏宮外地操勞了這麽些日子,卻落得個輔政大臣的名號——大臣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反省自己審時度勢的能力。


  而此時,蕭昭業和蕭子良正神情肅穆地跪在最前麵,沒有察覺到身後那一場場糾葛的頭腦風暴。聖旨宣讀畢,趙有德抬起頭來看向眾臣。


  “孫兒領旨。”


  “兒臣遵旨。”


  “微臣遵旨。”


  殿下的人高呼著拜下去了大半,餘下那些臣子仍然半跪著,像是沒聽到、沒看到似的,麵無表情。趙公公掃視著台下眾人,警示性地輕咳了兩聲,這些人依舊無動於衷。蕭昭業的手高舉著預備接旨,趙有德捧著的聖旨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場麵立時尷尬了起來。


  有如平地驚雷,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叱響徹大殿:“爾等在此裝聾作啞、蔑視龍威,是何居心!”


  循聲望去,跪在前列的一位老臣抬起頭來,麵頰氣得漲紅,怒目圓睜,一派凜然義氣——不是別人,正是遺詔中提及的西昌侯蕭鸞。


  蕭鸞,高帝蕭道成之侄也。其父母早亡,自幼由高帝撫養長大,與先帝雖是堂親,卻有兄弟之誼,在政事上頗受倚重。先帝遺詔命其輔政,也是意料之中。他一向恪守皇命、擁戴聖意,行事雷霆萬鈞、令不虛行。這些大臣不服遺詔、不尊聖旨的行徑顯然令他大動肝火。


  沒料到儲君尚未發話,倒先惹怒了這麽個難纏的老頑固,幾位大臣浩然正氣地抖了三抖,帶著點不屈,帶著點怨忿,緩緩俯下身去,以額觸底。有如靜水投石,蕩開層層漣漪,起先半跪著的人陸陸續續俯下身去,到了最後,隻剩一人——中書郎王融。


  不待蕭鸞再度厲聲質問,王融目不斜視地正聲道:“稟西昌侯,微臣以為,皇太孫年紀尚輕,不足以當大任。”


  “王大人這可是在質疑先帝的旨意?”蕭鸞氣勢洶洶。


  “不敢!微臣隻是想知道,除了這嫡孫的身份,皇太孫憑何登基為帝、治理天下?”


  “你!”蕭鸞被他這麽一噎,氣得胡子翹了起來,卻說不出話嗬斥。


  “元長。”波瀾不驚的嗓音穿過金鑾殿上空,平靜而飄忽,有如夢囈。


  蕭子良直起身來,凝視著一尺之外嶄新得發亮的黃綢,徐徐開口,像是說著一個久遠的故事:


  “永明三年,南郡王蕭昭業朝見聖上、參預政事。同年,獻計諫言,大破鍾山匪患,保一方安寧。永明四年春,督辦京城稅檢,辦事周全,得朝廷上下交口稱讚。同年夏,江南水患,南郡王於朝堂上建言獻策,對症下藥、有的放矢,救了江南數萬百姓……”


  蕭子良自說自話般如數家珍,絲毫不去在意身後的反響。大臣們將頭伏得更低了,大氣不敢出地跪著。


  蕭鸞忿忿地瞥了王融一眼,重又俯身跪下。


  王融怔怔地望著蕭子良的背影,眉頭緊蹙,似是不能理解他的舉動。


  而蕭昭業自始至終都靜靜地拜著,雙手高舉,仿佛周圍的一切與他毫不相幹。蕭鸞的斷喝、王融的頂撞、蕭子良的曆數都沒能打破他的平靜,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甚至於他自己。


  大臣們的微詞隻是暫時的,這個皇位已然非他莫屬,換言之,已然不可推脫。這是他想要的嗎?這又是他舍棄了些什麽換得的?青山綠水、龍樓鳳閣,自古難兩全。曾經百般逃避的是他,如今甘冒欺君之罪闖進宮來的也是他。或向往、或推脫、或爭奪,都是他一人的獨斷專行,與人無尤。


  這一切變幻得太快,恍若一場夢。直到今天,他才認清,所謂信任隻能落得個任人魚肉的下場——就連區區自信都可笑至極。身處金鑾殿中,他第一次那樣害怕來日會後悔,就如同半日前那種痛徹心扉的悔意一般,侵蝕著每一根神經。


  或許叔父說得沒錯——“在權勢麵前,在龍椅之上,任何人都不能信。”


  對!他不可以輸,也輸不起!


  不知什麽時候,耳邊朗朗的話語戛然而止,身後的朝臣盡數跪拜於地。舉得麻木僵硬了的手上乍然一重,沉甸甸的聖旨就這樣傳了下來。垂下手的那一刻,血液重新灌回脈絡之中,雙臂針刺似的酸麻,叫他清晰地意識到,什麽叫米已成炊、木已成舟……


  “阿奴,其實有的時候我真不明白,為甚麽要這樣努力地去坐那個位子?”


  “人死如燈滅,隻有活人的心願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我自小研習君王仁道,終究是一個自私的凡人,先人後己的事我做不到。我隻關心於我而言重要的人是怎樣的想法。”


  “其一,就算做皇帝有千般好,可我心中不願,卻要委曲求全,難道於我而言不是一種犧牲?其二,我要你記著,若真做出那些叫你鬱悒的決定,我絕不會舒心。”


  ……


  “這次你自己做決定。隻要是你做的抉擇,我都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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