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昌殿被蕭子良派兵保衛著,進出多有不便,可這也不能構成皇太孫不再進宮看望皇上的借口。一時間,被盛讚至忠至孝的蕭昭業在暗地裏成了朝臣們扼腕歎息、評頭論足的對象——
“果然年紀輕就是浮躁!”
“照他這樣任性妄為下去,到嘴的鴨子也遲早得飛。”
“年輕人,沉不住氣啊!”
……
相形之下,竟陵王韜光養晦、禮賢下士、德才兼備、人中龍鳳。皇上臥病以來,他日日進宮請安侍候,極盡人子之禮。至於圍在延昌殿外的那一撥撥兵馬,雖有僭越之嫌,但皇上白紙黑字的聖意擺在那兒,他謹遵皇命,又有何人膽敢置喙?
入朝為官多年,這一幫未曾結黨、維持中立的老臣早已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察言觀色、審時度勢、聞風而動……無不是他們的絕技。“我看,竟陵王印堂發紅,大吉將至。”一位發須皆白的老臣捋著胡子,笑吟吟地對一旁的老伴兒如是說。
外人說些什麽,全然入不了蕭昭業的耳。眾臣頗有覺悟地直接將折子諫文遞到了竟陵王府,除卻蕭子良一如以往地循著位分職責,將要務揀出來向監國的太孫稟明外,蕭昭業閑遊山水、樂得自在。倒是他手底下的人沉不住氣了——好家夥!我們站在你這隊,可是押上了全副身家,你就這麽吊兒郎當?
於是乎,今天宋將軍求見,明天陳大人遞來拜帖,後天府中的大總管被底下人攛掇著來諫言……這些人找來的時候,要麽皇太孫“正巧”不在府中;要麽蕭昭業舌燦蓮花地說了一通,最後一句“稍安勿躁”將他們送走了。
直到一日,何婧英打發完一群來訪的大臣家眷,夫人們嘰嘰喳喳的碎言漸行漸遠,蕭昭業方優哉遊哉地自內室走出。
“剛剛底下人傳話,母妃讓你明天去一趟。”何婧英把玩著手中白亮的茶盞,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聞言,蕭昭業喟然長歎:“深宮之中,消息怎麽也傳得這麽快?”
“不然你以為!你這一反常態,連朝野都震動了,何況是往後富貴榮辱都係於你一身的東宮?我倒是佩服母妃的沉著,這麽些日子了,才叫你前去問話。”
“既然我橫豎躲不過一陣絮叨,那就去聽一聽母妃的教誨罷!來人,備轎!”
“我與你同去。”女子起身,一臉不情願。
“你去了也是挨說的份,何苦來?在家等我回來用晚膳……”
“你以為我是義字當頭,要與你同甘共苦啊?要不是母妃點名了要我與你同去,我又豈會自找麻煩?”
“母妃真是這麽吩咐的?”他的麵上浮起疑色。
“想那麽多幹甚麽?去了東宮就知道了,走吧!”
何婧英推搡了他一把,抱著“早死早超生”的念頭,壯士就義般昂首闊步地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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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東宮,失去了那一人,就顯得格外冷清。由春入夏,灼熱空氣、滿目青翠卻暖不了磚瓦的清冷。行走其中,蕭瑟得有如那每一年的數九寒冬,淒涼得好似那不久前的素車白馬。
那個曾頂著太子妃頭銜的女人一瞬之間蒼老了許多,聲嘶力竭地哭過之後,她有了兩個全新的身份——先太子遺孀、皇太孫太妃。紅磚碧瓦之下,她成了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之前被架空的權力一一回到手上,可她高興不起來。這段貌合神離的婚姻在這二十幾年間,抽絲剝繭地帶走了她漆墨般的青絲,她銀鈴般的笑聲,她芒焰般的憧憬……然而,當鏡碎之時,她才刻骨地意識到,哪怕是在鏡中看到的那扭曲的世界,想多瞧一眼,已是妄想。
“免禮,都坐吧!法身,你可知我為何喚你前來?”
“兒臣不知。”
“外頭的流言可謂捕風捉影、無孔不入……”王寶明輕歎口氣,“連我聽著,都覺得心寒。”
蕭昭業微笑道:“既是流言,又豈可輕信?母妃大可放心,兒臣自有分寸。”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啊!都弱冠的人了,孝道不必我再教你了罷?”
“兒臣明白。現下時機尚未成熟,還請母妃稍安勿躁。”
“時機尚未成熟?”王寶明秀眉一擰,“都這個節骨眼上了,還說甚麽稍安勿躁!父皇龍體抱恙,將這天下大事都交付與你,可見對你抱有莫大的信任與期望。你如此不加珍惜,不僅讓外人看笑話,就是父皇屆時有意傳位,也會礙於眾意。你難道不知其中厲害?”
“兒臣受教了。”意識到任何異議隻會引起新一輪的說教,蕭昭業唯有順著她的意思,點頭應承。
“既如此,你可知道該怎樣做了?”
“兒臣……”
“要想這麽久?難不成是隨口答應著來應付母妃的?”
“兒臣不敢!”
“法身,”王寶明無奈地搖搖頭,溫聲道,“不是母妃要逼你,但事到如今,成敗在此一舉,不能有半點疏失,叫人引為口實啊!更何況,你一個人擔著這汙名也就罷了,還要連帶嫤奴跟著你受累?嫤奴,你說是也不是?”
一直靜靜作壁上觀的何婧英聞聲抬頭,茫茫然點頭:“母妃說的是。”
這怎麽又和她扯上了關係?難道要怪她勸諫不利之責?未免牽強了。雖然心中疑惑,但蕭、何二人都不敢出言置疑——乖乖聽著就是,他們還想早些回去吃飯呢!
“法身,你看嫤奴也點頭了,這事便交由母妃做主罷。攬菊,請采姑娘過來。”
“且慢!”蕭昭業覺出不對,急急起身,“母妃這是何意?”
“方才說得好好的,怎麽,想變卦?”王寶明嗔怪道,“你成婚多年膝下卻無一子半女,外間那般嚼舌頭,你咽的下這口氣?哪怕收個屋裏人,等她懷上了孩子,也能堵住悠悠眾口,好讓父皇放心地傳位於你!這理兒你怎麽就不肯認呢!”
“兒臣以為,”蕭昭業的語氣霎時間冷了下來,“若皇爺爺不放心將江山交付,歸根結底是兒臣能力有限,與旁的事無關。”
“哼!能力?說的倒是輕巧!”王寶明撂下臉來,“若不是你皇族嫡係的出身,哪得今日地位?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你怎麽對得起你父王……牽一發而動全身,你可知你現在走的每一步都有如電照風行,我豈能由著你任性胡來!攬菊!”
一個丫鬟應聲退下。
“此乃兒臣的私事,母妃還是不要橫加幹涉的好。”蕭昭業的口氣愈發生硬。
眼見得氣氛越來越僵硬,何婧英顧不得胸腔中陣陣心慌,忙擠出一絲微笑,搭配上淚汪汪的大眼睛,打起圓場:“王爺這話差了,母妃乃是一片好心。別說母妃著急,嫤奴也著實焦心,盼不得兒繞膝下,怎奈福薄……”
話及此,她低垂眼簾,淚珠順勢而下。
本有指桑罵槐之意,見她如此,王寶明的氣也消了大半,歎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們小兩口如膠似漆,眼裏一時揉不下沙子。可哪有富貴人家的男子沒兩三房妻妾的?早該知道會有這樣一天才是。此次我安排的並不是別人,就是以前伺候過你的采婕姑娘,想來她的麵子,你會給的罷?”
蕭昭業眉頭一皺,脫口而出:“采婕雖然自幼服侍兒臣,但不過主仆之誼。父王雖已薨逝,但她在名義上仍是父王的側妃、兒臣的庶母,兒臣自當對她禮敬有加……”
眼見局麵又要僵持,何婧英忙接口道:“采婕姐姐蕙質蘭心,嫤奴與她投緣得很!母妃既舍得這樣一個妙人兒,那便請她客居南郡王府,再徐圖後事,母妃以為這樣可好?”
深知蕭昭業的強脾氣,王寶明本無意與之直麵衝突,又氣他耽於兒女私情,不顧家國大業,急怒之下失了言。何婧英諄諄之言權衡兩頭,給了台階下,是而場麵靜默了半晌之後,王寶明徐徐點頭,歎道:
“罷了,就依你之言。”
正當此時,殿外婢子傳信:“采姑娘到了。”
“請她進來!”王寶明淡淡吩咐道。
女子一襲輕紗,身形削瘦,襯著夕陽的霞光蓮步輕移,一點點走近。淡妝清雅,朱唇嬌豔,桃腮泛紅,柳眼柔媚,比之當年的青澀,如今的婀娜稱得上有過之而無不及。
“采婕見過太妃、皇太孫、太孫妃。”女子施施然行禮。
“賜座!”王寶明高聲吩咐。
待霍采婕坐下後,王寶明默不作聲地衝何婧英使了個眼色。
何婧英會意,遂欣然喚道:“采婕姐姐!我剛剛還在求母妃,想請你到府上小住幾日,不知你願不願意?”
霍采婕燦然的笑容一滯,眼底黯淡了片刻,“太孫妃折煞小女子了。能去府上拜訪,是我的福氣,求都求不來,又怎會不願意呢?”
“太好了!”何婧英轉而對上座的王寶明說道,“母妃,采婕姐姐都同意了,您看?”
“采婕姑娘既然願意,那便依你了。”
“嫤奴謝過母妃!”
由始至終,蕭昭業隻是坐在一邊,目光渙散,麵無表情。是他對不起采婕在先,無論話說的多滿,他終究逃不開心中的那份愧疚,他終究不可能視她為陌路。盡管當初那種怦然心動的朦朧已不可追,那種痛徹心扉的割舍已被時光淡忘,盡管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溫婉天真的丫頭,可他仍不忍用生硬的言語去刺傷她,像對一個奢望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陌生女子一樣。所以,這一次,他選擇了沉默。
顯然,王寶明料到了他的不忍,算及了他的愧疚,這才不惜大費周章地抹去霍采婕的太子側室身份,瞞天過海地將她送到他身邊。雖然沒有達到預想中的效果,但與之前幾次的果斷回絕相比,已是難能可貴。是,他娶的這個正妃,論家世、論品行、論外貌、論性情,什麽都好,可唯獨懷不上孩子。偏生她又有能耐將他迷得神魂顛倒,這麽些年了還那般死心塌地,連個侍妾都不肯要。若是擱在從前,見他如此堅決,也就不了了之;可現下這千鈞一發之際,豈能再聽之任之?
這采婕也是個伶俐的,隻盼她能分些恩寵,早日散去那些惡毒的謠言才好。采婕在東宮多年都未有子嗣,其實是自己暗中動了點手腳。太醫已經給她仔仔細細地檢查過了,她的生育能力沒有問題。退一萬步講,有了這麽個開頭,叫他嚐到了甜頭,還怕沒有三房四妾、佳麗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