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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鬱鬱累累(下)

  當年吳莊的較量沒有分出勝負,算是和局,然而這接下來的日子就不像一開始的平局那般和諧了。她雖生於貧寒,長於林野,骨子裏卻有著一種不羈的高傲,她不曉得低頭,不願意忍讓,卻不知這高門望族中最不缺的便是世故,最不容的便是傲骨。


  她想著,老人們說的“七年之癢”果然有些道理。


  成婚七年,他周旋於她與家族之間,大概十分厭煩了罷。這世上本沒有永遠的愛情,當愛情不能和親情融為一體的時候,隻能一日日消磨殆盡。所以,當那日清晨,她腳下發虛地邁入他的書房時,他正跪在地上,低著頭,看不見表情。


  楊老爺一臉肅然坐在太師椅上,楊夫人立於他身旁,麵上焦急卻隱有喜色。對了,這屋子裏還有一個人,她的丫鬟白芷。這小姑娘素日裏性子細膩、辦事周全,難得見她慌了神色,發髻淩亂地跪在地上。她記不清座上人聲色嚴厲地說了些什麽,隻記得她死死盯著的那個人由始至終低著頭,沒有反駁,不敢看她。


  那會子,她覺得世界萬籟俱靜,她仿佛隻是一個看戲人,這將她的心紮得麻木的一切,隻是一場戲。後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從戲裏走出來,那語氣帶著些同情,帶著些穩重,如一張數罟,向她墜來:


  “禦瑟,你看事已至此,不若就讓廷兒將她收了罷。”


  她似乎笑了,笑得有些苦澀。她想,這是別人的戲,戲散場了,她也該走了。


  “為何要問我呢?我——該走了。”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身後好像有一聲低啞的疾呼,好像有一個老人的怒叱——“給我跪下!”“將他攔住!” ??好像什麽都沒有了。


  她的驕傲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她覺得她做得沒有錯,既然留不下,唯有離開,有白芷陪著他也挺好。她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般怨他,他的確令她感到噬心般的疼痛,但他也曾給予她獨一無二的快樂與幸福。她沒有想過帶走他唯一的兒子作為報複,卻忘了那也是她唯一的兒子。


  離開了楊門,她覺著自己還年輕,江湖的繽紛多彩可以慢慢衝淡內心的酸澀。一如七年前,她左口袋是一抔迷散藥粉,右口袋是一把飛鏢利石,唯一不同的是,心上沉沉的,多了些什麽。兜兜轉轉玩了半年,她想著也是時候回山去看看那個老不死的了,就在這時,她用左口袋的一包藥粉救了一個人,或者說害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日,她自在地走在林間的涼蔭下,背上的行囊簡單輕便。急促的腳步聲自前方而來,夾雜著懸於腰間的劍鞘撞擊護甲的悶聲,她立即戒備地退入路旁的草叢後。很快,一個布衣短褐、持劍疾走的少年出現在視野中,他慌張的神色讓禦瑟忽略了其中的一絲狡黠。少年利用追兵的視線盲點,在山路的蛇形拐角縱身一翻,躍入草叢間。


  眼見著這個身影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線,在自己藏身的草叢旁滾了三滾,她警惕得手已經揣進了右口袋。少年灰頭土臉地爬起來,看著她愣了一愣,一聲“姑娘”還沒喊出口,就被山路上出現的追兵打斷了。但見約莫十個人穿著清一色的紅白軟甲,步伐訓練有素追了上來。當先一人舉起手,一堆人齊齊止住腳步,很快四散開來,往路邊的草叢搜去。這條路往前望去,足有半裏的直路,卻不見目標的蹤影,難怪這些人起疑。瞧見一個人站在五步外指著自己大喝一聲,禦瑟隻得暗罵這少年人忒沒經驗,白白給她惹了麻煩。


  想著幹脆做一回好人,將他們引到大路上,一來方便施展拳腳開打,也順便給這小夥子逃命的機會,禦瑟站起身拍拍衣服,提步走上前。


  “你是何人?為何藏匿於此?可知方才跑過的一個持劍男子往哪裏去了?”


  被人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麽多問題,她正想著是先挑一個回答著,還是直接動手比較好的時候,就聽見後麵一聲斷喝:“我在這裏!”


  等她回過頭去看時,隻能見到少年在林間狂奔的背影了。一夥追兵順理成章地撇下她,急急追趕少年而去。就這樣被冷落,手腳都還沒來得及活動開,她有些沮喪,鬼使神差地舉步跟了上去。


  眼見少年力竭,腳步放緩就要被追上,她又鬼使神差地掏出左口袋的藥粉一揮,在她前頭的一眾紅白軟甲立時慌了步伐,腿一軟栽到地上,再掙不起來。少年聽見身後鎧甲砸地的響聲,匆忙回頭時,麵上訝異之餘騰起怒氣:


  “你是甚麽人?竟敢傷??”


  話未說完,迷魂散自風中飄至,他以劍抵地勉強站著,很快就沒有懸念地倒下了。


  後來他才知道,她使的不過是一種高明的迷.藥,並不傷人性命;後來他才知道,這就是江湖中頗負盛名的巫醫老怪的後人;後來他才知道,他已經擺脫了家裏派出的追兵,徹底自由了;後來他才知道,他竟離不開她了。


  他毫不避諱自己的身世,他說,他是當朝寧朔將軍之子,姓蕭,名長懋,字雲喬。他說,他雖自小習武,但學的無非射禦之術、對陣兵法、長矛短槍??無趣得緊。他說,他要出來闖一闖,家中的二弟乖覺穩重,堪繼家業。他說,他要拜她為師,不學醫術,就學武道。


  她忘了自己怎麽就答應收下了這麽個徒弟,她一向不太懂自己的心意。一如七年前,那人牽著她的手,說想和她過一輩子,她隻知道自己的心顫了顫,又暖了暖,便癡笑著答應了。


  半年時光匆匆而逝,轉眼已是隆冬。她擱下回去看望師父的打算,專心教導起了這個徒弟。但說是專心,也不盡然。隻因她實在不是個做師父的料。早先在楊家教授兒子巫門醫術時,便是顛三倒四,毫無邏輯,以致於自幼聰穎的兒子一直學到自己離開那天,才將巫門醫術承繼了個大概。而今教授武功,她更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往往是耍上一套旁門武功後,剩下的便全靠徒弟自行領悟。好在這個徒弟也是頗有慧根,半年苦練,倒學會了不少各派匯雜的武功。


  那日雪下得正大,湖麵結了一層厚冰,他們建在湖邊的篷屋幾乎要被白皚皚的冰雪壓垮。幾個男人冒雪找上門來,好徒弟一見他們便沉了臉。她知道,這些人是來接他回家的。他們說,他的祖母病危,隻怕再不回去,便見不上最後一麵了。她覺著他方才露出的表情很痛苦,於是輕手輕腳地走進他的屋子,說:

  “你還是回去看看罷!你不是說,你的祖母一向很疼你的嗎?”


  “可我一旦回去,就可能再出不來了。”他忽然昂起頭,眼神執拗,“就再也見不到師父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有緣還會再見的,你又何苦執念?”


  聞言,他黯然地搖頭:“有些事,還是執念的好??‘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我的心意,祖母會明白的。”


  “你說的這些我不大懂,”她有些急了,“可是老人家就是想見見你啊!”


  他的身形晃了晃,咬牙道:“無論如何,我不會跟他們回去的。”


  他後來才明白過來,那句“悲歌”,暗示的是他與她之間的離別。


  如果可以,他願意永遠委身於這一方篷屋之中,永遠隻能作她的徒弟也是好的。他隻知道,自己不能承受與她永久的分離,卻摸不準內心的情愫。直到第二日清晨,瞥見自己桌上的一封短箋,他才親見眼前的世界是怎樣在瞬時間崩塌的——她說她去尋師祖去了,那個隱居山林後再沒有人尋得到他的巫醫老怪。


  手中的信紙滑落,他一怔,彎腰拾起,愛撫似的撣去其上的塵灰,揣進懷裏,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去。那幾個男人站在門口如鐵塔般佇立著。門外皚皚積雪上沒有半點腳印。


  她走了。運氣使出“踏雪無痕”的輕功走了。沒有留下一絲線索。


  然事實證明,沒有什麽是不能承受的,二十二年也便這樣過來了。其間,他扮演了五花八門的角色,經曆也頗為多姿多彩。從少將軍,到南郡王,再到太子??曾經他以為,他會成為一代明君。但到了最後,他臥在病榻之上,才發現,這一生他最留戀的身份,還是那一聲“乖徒兒”。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思念故鄉,鬱鬱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悲歌》


  “我不是有意躲著你的。”她靜靜坐著,半天才緩緩吐字。


  “是啊,或許在師父眼中,我還不值得你費心思去躲藏。”蕭長懋自嘲地笑笑,“你要躲的人找到你了嗎?”


  她搖搖頭,“我沒有在躲誰,隻是山中一月,人間一年,不曾想年華就這般流逝了。”


  “巫門果然駐顏有術,你的容貌與當年一般無二。”他笑著打趣,“早知就該求師父傳授醫術的,這一身武藝已荒廢十年有餘了。”


  她抬眸,瞳中泛起漣漪,“是我的錯。若你懂醫術,便不會毒入髒腑而不察??”


  “可我覺著這樣也挺好的,若非如此,徒兒怎能再見到師父?”他邪邪的壞笑,一如當初那個初涉江湖的少年。


  “對不起,我救不了你。我應該早早知會你我的藏身之所,若能盡早為你解毒??”


  “師父是醫絕,卻不是博古通今的神仙,何必自責?若是我早早得知師父的住所,隻怕一切??”蕭長懋頓了頓,眉角舒展開來,“師父肯來見我最後一麵,已是仁至義盡了。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禦瑟眼角含淚,“你師祖死後,我就一個人住在江南的蓮山山穀之中,那裏有一線天險,僻靜得很,我將屋子搭在了石壁之間,早上推開窗看日出,夜晚躺在石台上看星星,倒也過得自在快活。閑沒事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很多過去的事情,想起當初教你武功時一招一式??其實自從你的兩個師妹出師之後,我除了偶爾下山治個病賺點診金外,總是閑著沒事的。”


  “師父教徒兒武功真的是一招一式慢慢教的嗎?”他看著她,神情頑皮。


  “嗯??你,是個好苗子??我隻要將招式耍上一遍,你就能自己領會。”


  蕭長懋得意地笑出了聲,一時不防,咳了起來。他勉強止住咳,麵色中添了半分紅潤。


  “楊大人很優秀,太醫院的禦醫們都很佩服他。不過,我原以為,你的兒子當不願拘束於宮城之中。”


  禦瑟愣了愣,方回道:“挺好的,他自己選的路,我這個不稱職的母親??還是不幹涉的好。”


  “是啊,都是自己選的路。”蕭長懋終於將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仰麵朝上,緩緩闔目道:“師父,徒兒實在是累了,就不送了。”


  “啊??好。”禦瑟訥訥地站起身,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就下了“逐客令”。


  她緩緩向殿外走去,往事一幕幕翻過。腳步不停,她沒有回頭,亦沒有必要回頭。她這一生過得糊塗,卻也難得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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