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求醫令”貼在大大小小城池的城門口,來往行人或匆匆瞥過,或聚眾觀讀,更有甚者為其上高額的賞銀所動,揭了令旨投到官府。盡管早有傳言,但“求醫令”中終究沒有提及太子身患何症。畢竟堂堂儲君為人暗害中毒的事實,會引起朝中猜忌爭鬥,政局動蕩難安。
四海之內的遊醫郎中聚到京城,首先要接受的便是太醫院對他們醫術的考核,緊接著是對通過者一對一的麵談。有關醫理的筆試過後,應試者十之去九。敗歸的郎中們直嚷著題目刁鑽古怪,卻沒有意識到這洋洋灑灑一張試卷之中,唯有一道題真正計分——
“一中年男子烏頭毒發後,幾個時辰內尚有法可醫?”
大多數人的回答是:“一旦烏頭毒發,其人必亡。”
其實這道題本沒有正確答案,通過筆試的九人寫上的答案五花八門——
“一個時辰與三個時辰之間。”
“約莫三刻鍾時間。”
“午時之前。”
“待。”
於是這個隻答了一個“待”字的郎中此刻正坐在皇宮偏殿的小室內,負責對她進一步麵談考核的是太醫院禦醫楊瑉之楊大人。
當楊瑉之抖落肩上的薄雪,步入門檻,瞧見端坐在屋中的女人時,他怔了一怔,袖袍下的拳頭登時攥得指節發白,終究強忍住了心頭的波瀾起伏——沒有變,這個女人的樣貌。二十六年過去了,這個女人還是當初離開他時的樣子。
“你們都下去。”一臉平靜地打發走兩名侍茶童子之後,楊瑉之掀袍坐在女人的對座,一貫溫文爾雅的嗓音口吐譏諷之辭:
“一人在外怕是不易?竟為了區區錢財委身於此?”
女人姿色秀麗,布衣淡妝,以箸為釵,挽起一頭青絲,像是普通人家中剛娶進門,老實能幹的新婦,正是花信年華。隻是她的雙頰不似尋常姑娘泛起青春而美好的潮紅,而是和手背的皮膚一樣,帶著健康的淡黃肉色。聽見楊瑉之的問話,女人微微眯著的雙眼霎時間睜大,似乎要將他看穿般死死地盯著男子的麵龐,。
“怎麽?不認得我了?也是,當初不過六歲的孩子,你卻舍得將他撇下??”
“你??是??”
“在下姓楊,名瑉之,小字杜仲。”男子的眼中透出隱隱怒色,卻雲淡風輕地一笑,“娘是不記得孩兒了嗎?”
“杜仲??”女人眼中隱現淚光,她偏過頭去,耳邊似又響起那中氣十足的男聲:
“杜仲,益精氣,堅筋骨,強誌補中。杜仲木之皮韌,吾兒必然生得一副好皮囊,性情堅韌;而其中有絲連屬不斷,吾家必然千絲萬縷,再不分散。瑟兒,你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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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榻上的女子嘴唇蒼白,顯然是力竭所致,但她挑眉間便有睥睨眾生的氣勢,“你莫欺我不常用藥,起的甚麽破名字?杜仲這玩意兒不是用來除陰下癢濕,小便餘瀝的嗎?我不同意!”
“可??這是爹的意思??”
“你楊家有楊家的意思,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意思?這可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姓都姓‘楊’了,名字,我想好了,就叫‘瑉之’,否則??”
“好好……莫急莫急!氣急傷身??也罷,孩兒的名字容後再議,你先好好歇息調養才是??”
到最後,孩子以‘瑉之’為名,‘杜仲’為小字,雖算得上兩全之策,可仍是惹得兩頭不快,累得江湖上聲名鵲起的楊門傳人楊雲廷夾在媳婦和老父之間,兩處落埋怨。
她是那樣的要強。一個拋棄在山林中的女娃,被隱匿江湖的巫醫老怪收養長大,師父他老人家不僅傳授了她一身亦正亦邪的醫術與武功,更縱容了她一副好強戒備的個性。她初初行走江湖時,左口袋是一抔迷散藥粉,右口袋是一把飛鏢利石。她心氣高,受不得半點委屈,也看不得人受半點委屈。她戒心重,從不會輕易相信一個人,也理解不了所謂生死與共的交情。直到她遇到了同樣優秀的他。
他出自楊門名醫世家,五歲識百草,十歲開藥方,十三歲在楊家醫館坐診,未及加冠,便在江湖中得了個“小醫聖”的稱號。他總是一襲白衣,待人謙和有禮,行醫謹慎細致,遇見貧苦人家求醫,往往免費看診贈藥,無怪乎世人皆讚他的美名。
那一日,她上門踢館,嚷嚷著要與楊門醫術一決高下。
她說,三百裏外的吳莊鬧了瘟疫,就比誰救回的人多。若他贏了,她便以巫醫老怪的密劄相贈;若她贏了,便要楊家世世代代為巫醫後人差遣。
吳莊的瘟疫他亦有耳聞,本想出診救人,奈何母親護子心切,不惜以性命相阻,還好每次都發現得早,楊老醫或楊小醫一出手,斷腸草、鶴頂紅什麽的自是不在話下。這回巫醫傳人光天化日之下挑釁楊家,若不應戰,難免落人話柄,若敗得慘烈,難免有損聲譽。楊老醫早有意讓兒子出去曆練一番,是而借著這個由頭,將他派去了。這場比賽,比的是治病救人的效率,為保公正,楊家隻有楊小醫一人前往。是以,這一路上孤男寡女,難免引出一段風流事。
楊雲廷注意到,這個隻有名沒有姓的姑娘像是一隻紮手的玫瑰花,開得那般嬌豔明媚,卻不可褻玩。看得出來,她本性善良,這次的較量為的也是吳莊上下幾百條人命。但她死鴨子嘴硬,似乎承認自己的善心是一件再丟人不過之事。難怪江湖人贈了她師父一個“怪”字為號,他想,巫醫一派大抵都有些怪罷。
他沒有想到,在吳莊人感恩戴德的歡送聲中離開後,回到楊家的他會緊握著她的手,跪在地上朗聲道:“我楊雲廷今生今世心中隻有瑟兒一人,望爹娘成全。”他沒有想到,那場轟動各大賭場的較量最後無疾而終,二人協力治病,勝負難分,更為後人道的則是那場比拚後的風花雪月。他沒有想到,自己是那樣容易愛上一個人,而捫心自問,卻又不知是何時愛上了,愛上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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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女人低頭的瞬間,似有淚珠墜落,楊瑉之心頭一酸,不忍再故出諷刺之言,隻是疏遠地說道:“‘禦姬巫醫’大名鼎鼎,這麵談一關自是不必。娘隨孩兒前去東宮為太子看診罷!若真能解太子重症,黃金賞賜一分都不會少的。”
似乎想起了什麽,禦瑟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來,楊瑉之見狀便起身向門外走去。剛要邁出屋去,隻聽見女人的聲音在屋子裏幽幽響起:
“你爹,他還好嗎?”
楊瑉之轉過身,淺淺一笑,“孩兒已有十二年未曾回楊家了。走的那天,二娘終於給爹添了一個孩子,爹笑了。”
“帶路罷。”
寢殿中銀碳暖暖地焚著,蕭長懋早許太醫院的楊大人在府中暢行無阻,二人徑直進了殿,在離病榻一丈左右之時,楊瑉之停住了腳步。榻上的人闔目躺著,麵色灰紫,氣息均勻,似在沉睡。
“太子爺半個時辰前服了湯藥,睡下了。”殷繭垂手立著,低聲說道。
禦瑟輕籲了一口氣——能不相見是最好。見楊瑉之轉頭征詢自己的意見,她點了點頭,輕聲,“無妨,我診脈便知。”
在輕凳上坐下,禦瑟搭著榻上人的腕脈,眉頭一擰,便再鬆不開。她垂下眼簾,靜靜地感受著指尖傳來的脈搏振動,心卻漏了幾拍,揪著疼。我這般趕來,也救不回你了嗎?
她緩緩站起,轉身,正對上楊瑉之與殷繭詢問的目光,唯有輕歎著搖搖頭,舉步便要離開。倏地感受到衣擺傳來的拉扯,她回眸,榻上人不知何時醒了,眼睛半睜著,嘴角似有笑意,枯瘦修長的手輕揉著自己的裙裾。
“你們都下去。”他啞著嗓子吩咐道。
楊瑉之遲疑地望向女人,她隻是低著頭站在原地,似乎早知他吩咐中的“你們”中,不包括她。
“楊大人?”殷繭輕聲喚道。
楊瑉之回過神,左右打量著,終是移步出了寢殿。
“坐。”蕭長懋的聲音很輕,像是怕呼出的氣吹走了什麽般,小心翼翼。
禦瑟坐回輕凳上,仍是垂著眼,不敢直視他。
蕭長懋一雙眼片刻不離地盯著她,失了神采的眸子仿佛有了些光彩。
“過得好嗎?”
大概想了很久,直到周圍的空氣靜得有些令人發慌,他才開口問道。
“挺好的。”
“快意江湖,行醫施藥?”
“我??”她說不出口。
明明身負巫門醫術,承繼赤鳳針法,但她卻縱容自己避世歸隱,看不見戰火揚起的黃沙,聽不見傷患垂死的低吟。她覺得自己看開了,生死自有定數,一介醫者窮盡其生又能救下幾人性命?統治者大筆一揮,上令下達,又有多少冤魂枉送。可倘若真的看破,又何至於在進城置物時,窺見那一紙“求醫令”,冰冷了手腳?
“師父藏起來了,”蕭長懋語氣平穩,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徒兒找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