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楊門傳人,巫醫之後,果真名不虛傳!兩年餘壽於本王而言已是意外之喜。就是要勞煩楊大人以後常來東宮施針用藥了。”
“此乃微臣分內之事。”
蕭昭業在一旁聽著,始終未曾插話。他知道父王需要的是在皇上退位以前,平衡各方勢力的時間——隻要皇太子尚在,這無上之位便不會旁落。他不覺得父王的決定有何不妥,眼前的翩翩君子可信但不可全信,那一成的不慎一旦發生,便是十成十的殞命,不可不小心。但他的心中忽地茫然起來,“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既已知曉歸去之期,又有什麽勘不破的呢?權勢名利不過身外之事,既知命不久矣,又何苦殫精竭慮?
若是以前,蕭昭業會以為父王熱衷權力,至死不渝;可最近,他覺得自己越來越了解這個血緣上的父親,名義上的父王。他仿佛看見,那對暗若深潭的眸也曾綻放過年少輕狂的傲慢,也曾流淌過玉樹臨風的柔情。父王身上承載的更多的是家國天下的擔子,而對至上權力的渴望,對稱雄一方的執著,都變得那樣淡——在死亡麵前,在離別麵前。現在的父王似乎是為了穩穩保住著儲君之位而活著,他那樣精細地考量著剩下的時間,卻從未提起過最為直接幹脆的那條路——篡位逼宮。
隻是他不明白,若是為了小家,不必非爭那唯一的寶座不可。若是為了大齊,二叔文治武功,寬容仁德,亦是帝王之材,何必處處設防,時時相抗? 若是為了天下,難道舉兵攻北,生靈塗炭,便是父王在身後樂意看到的局麵?
蕭昭業也曾暗暗地叩問過自己,那皇位可是非要不可?自六歲時,祖爺爺登基以來,就不斷有人告訴自己,那把金光閃閃的椅子、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那八街九陌的建康城,那幅員遼闊的每一寸大齊土地,都將屬於自己,隻要他規規矩矩、本本分分、孝長友悌、胸懷天下??對權勢的追逐,似乎已成了一種理所當然的習慣,亦是自保的手段。隻是當他成為這一國之君之時,他又能保護多少人,又會失去多少人?
他這樣一遍遍地問著自己,卻得不出一個明白的答案。此刻看見蕭長懋嘴角淺淺的笑容時,這一段段紛雜的思緒又似九曲連環般勾了出來。他勉力定了定心神,拱手說道:
“那便請楊兄留下為父王施針治療,我先出去看看子隆。父王,兒臣告退。”
“也好。”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得失不複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擬挽歌辭》
“王兄!”
通傳的人先一步傳話到了屋內,以致於蕭昭業剛邁進院子,就遇上了滿麵笑意相迎的弟弟蕭昭文。他身形尚小,眉目間倒是像極了少年時的蕭昭業,自成風流。雖然不過十歲的年紀,蕭昭文卻別有一番規矩持重的樣子,精通六藝,平日裏也是頗得長輩們誇讚,隻是從小養尊處優,不免嬌慣了些。見了兄長,孩子心性便不自然地流露了出來,一把扯住蕭昭業的衣袖,忿忿道:
“八叔來鬧我,尋我開心!他說我寫的字像在畫猴畫兒!”
“嘿!你這小鬼,忒記仇!”蕭子隆從後麵跟了上來,一掌拍在蕭昭文瘦弱的背上。
“也難怪昭文如此。”蕭昭業朝蕭子隆使了個眼色,“誰讓你專揀他最得意的書法揶揄?他的字,可是得皇爺爺誇讚過的,你小心忤逆聖意!”
“得得得,果然是親兄弟不好惹啊!一個死死記仇,纏得我沒轍。另一個隨口一說,便給我扣了這麽大一個帽子。算了算了,我收回剛剛說的話??”蕭子隆舉起雙手,一副投降的樣子。
蕭昭業一邊邁步往書房裏走,一邊搭著蕭昭文的肩,笑道:“不過你這八叔像你這般大時,以文采著稱,那一手好字寫得行雲流水,有些姑娘不惜千金,求字一幅掛在閨房之中。和他比起來,你這道行確實淺了些,還是該多練練。”
“姑??娘?”蕭昭文的臉倏地紅了起來。
“哈哈哈!這話我聽著高興!昭文你都多大了,臉皮還這麽薄,比你哥這個白麵書生當年還不如,小心娶不到媳婦!”蕭子隆義氣地拍拍蕭昭業的肩膀,低聲說道,“嘿嘿,不過以後就不要傳揚我的光榮事跡啦。畢竟你八嬸是個醋壇子,她既已明白過來我奇貨可居,這就夠啦??”
眼見蕭子隆越說越沒正形,蕭昭業隻得硬生生地拗到一個新話題。他從袖中掏出一柄黑漆的匕首,遞給蕭昭文,“昭文,這柄匕首你拿著??”
蕭昭文接過匕首,輕輕撫摸著鞘上祥雲形狀的浮紋,驚喜道,“送給我的?這柄匕首玲瓏精巧,通體墨黑,隱隱泛著漆光,定是名貴的好東西!這匕首叫甚麽名字?王兄怎麽想起來送我這個?”
“這??”他一番稱讚說得王兄的臉不可謂不燙,但蕭昭業還是麵不改色地信手拈來,“就叫它‘墨戮’罷。聽聞你今日習了些武藝,這是送你防身用的。”
“多謝王兄!我要把它擺起來!”
“不必客氣,我命人鑄了十來把??”
蕭昭文早已疾步竄進了屋中,將匕首工工整整地擺在了架子上。他站在門檻裏探出頭來,見八叔正站在原地一臉壞笑地指著王兄,像是繼續在嘲笑他的書法。立時著急起來,他連忙又呼哧呼哧地跑了回去,握住蕭昭業的左手使勁一拽,“王兄快進屋來,別聽八叔瞎說!”
冷不防地被他這麽一拉,整條手臂如觸電般麻得厲害。蕭昭業的身體僵了片刻,眉頭微皺,隨即笑著不動聲色地用右手輕輕拂開了弟弟的手,“好好,王兄不聽他瞎說。”
蕭昭文人小鬼大,早已察覺到不對勁,盯著蕭昭業垂在袖中僵著不動的左臂,怯怯地:“王兄,你??”
“哈哈!小子,你可闖禍了!”始終站在一邊的蕭子隆一掌拍在蕭昭文的後背上,“你王兄這才受了傷,哪能容你瞎打瞎拽的!扯壞了可是要賠的!”
蕭子隆的話像是看出了什麽,蕭昭業心中“咯噔”一下,麵上仍是笑著,“別聽你八叔嚇唬人,王兄是瓷娃娃不成,還能摔壞了?走,進屋給王兄看看你寫的字,到底像不像猴畫兒??”
“好??”
晚膳後,步出東宮,夜色沉沉晚風微涼,家家戶戶燭火搖曳。蕭子隆蕭昭業行在建康城的街道上,二人的輦駕在後頭遠遠地跟著。
“你還帶著傷,卻特地來找我,想必有事罷?”
“原來是有事的,想想卻又無事了。”
“何意?”
“我原是想著,或許能從你口中問出大皇兄究竟有何打算,再做定奪。現在,一來我怕是在你這問不出甚麽了,二來我想通了,已經做好了決定??”
憑蕭子隆對自己的了解,看來他已然猜出太子與南郡王父子不睦隻是麵上的假象,蕭昭業的心沉了沉,並不否認,問:“甚麽決定?”
“我要退出。”蕭子隆輕鬆一笑,“莫怪我不夠義氣,要嘲笑倒是可以。說到底我還是膽怯。桑泊一事讓我明白,掛著個王爺的虛名又如何,家財萬貫又如何,我終究還是個護不住妻小的可悲之人。身為皇族人,我知道我沒有權利厭惡這爭權奪勢的一切,但我真的怕這明槍暗箭終有一日會讓我悔恨終生。隻要身在都城,身在這權力的中心,不論我是否想爭,是否要爭,都會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局中??”
蕭昭業的眸色閃了閃:“你要隱世?”
“放心,我還沒有妄想到以王爺的身份攜王妃私奔,浪跡天涯。畢竟出身如此,有太多難以放下,就比如——榮華富貴哈哈??”蕭子隆笑著,“四哥歿後,荊州刺史一位空懸,我打算自請赴任荊州。”
“自王師討伐之後,荊州腹地百姓惶惶,附近山岡常有賊寇作亂,官府內部百廢待興。你這一去,豈不是接了個爛攤子?”
“怎麽?你不相信我的能力?”蕭子隆玩笑過後,正色道,“總好過留在京城,猜忌難安。我們都明白,父皇日漸年邁,凜冬將至。待大局定下,我再回來與那時的太子把酒言歡!”
“也罷!讓你出去幹幹正事,省得天天吊兒郎當的。”
“嘿!你還教訓起我來了!”蕭子隆作勢要挽起袖子,怎奈廣袖長舒,卷不起來。
“這就要較量較量?當街鬥毆,有失斯文。更何況你有傷在身,我從不恃強淩弱。”蕭昭業仍將手背在身後,嗤笑道,“改日靶場上見真章!”
“怕了你不成?”蕭子隆拂了拂袖,招呼轎輦跟上,“就此別過!”
“就此別過。”
月色清冷,街口拐角,兩頂軟轎,一頂向北,一頂向東,不急不緩,漸行漸遠,灑下黢黑的轎影與轎夫佝僂的背影??
一盞孔雀燈在黑暗中靜靜地散發著它昏黃的光束,屋中良宵私語,軟玉生香。男子自背後擁著女子,將頭埋入那流水般的青絲中,緩緩地講述著什麽。她一語不發地聽著,衾褥間的纖纖玉手卻不由自主地攥緊。
“兩年?父王選擇了後者?”女子出言。
“你覺得不妥?”
“父王這樣選擇,對我們而言,當然是——求之不得。”末了,她又補充道,“我指的是,皇位。”
“我知道??”
至孝之名,不論幾分真假,終究是血緣至親——她仍是這般小心翼翼地怕他誤會,似成了習慣。
“若你是父王,你會怎麽選?”女子翻身,一雙妙目直看進男子心底。
“我不知道父王經曆了甚麽,有怎樣的心境,沒辦法設身處地為他選擇。我隻知道若現在這道題擺在我自己麵前,我會選前者,無論幾成把握。”男子目光炯炯,認真地答道。
“別咒自己!”她扁了扁嘴,嗔怪。
“好啦??”用力把女子往懷裏揉了揉,他笑著問,“不想知道原因?”
沒聽見答話,男子繼續說:“要麽陪你久些,要麽盡早放你離開。那樣糾纏實在沒有意思??”
“不要再說了!”緊緊揪住他的寢衣,纖長的指甲直嵌入腰間健實的肌肉,女子在懷中悶聲喝道。
“玩笑而已,真動氣了?你莫不是怕當小寡婦?”
“妾身倦了,先睡了。”她冷冷地應道。
“好啦,不說這個了。你今天去隨郡王府,王歆可有和你提到,子隆想離京為官?”
女子默了半晌,終是好奇:“沒有。隨郡王他?”
“他想接四叔的位子,當荊州刺史。”
“歆兒沒有提過。不過這樣的安排應是很合她的胃口,畢竟她近來與娘家關係寡淡,沒甚麽牽掛,離京還能少些束縛,自在些。”她頓了頓,有些不情願地問道,“若他們走了,不就??”
“我是有心籠絡子隆,但他既無意政鬥,便罷了。”男子一默,沉聲說道,“阿奴,其實有的時候我真不明白,為甚麽要這樣努力地去坐那個位子?像子隆那樣避開鋒芒不是很好嗎?論才能手段,二叔能比我做得更好??”
“你的身份和隨郡王不同,就算你自己不想爭,難道他們會輕易放過你?真的要躲到天涯海角了,你可放得下這裏的一切?眼下大局未定,隻能順其自然,明哲保身。待大局定下,九五之尊呼風喚雨也罷,一介王侯受製於人也罷,都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你可願這般聽天由命?”
“我不知道!自從知道父王的病情,我就時不時地想起,卻總沒個定論。阿奴,你更希望哪一種?”
“我??”今日女兒家的閨房私語言猶在耳,女子的心募地揪痛,語氣如常,“前路難測,我說不上??若竟陵王容不下你,豈非自取滅亡?”
他聽出言語間的蹊蹺:“阿奴,你其實不願我登基?不要這樣勉強說服自己??為甚麽?說來聽聽。”
“我沒有??我不知道??”將腦袋往男子的懷裏埋了埋,還好此時無人能看見她失措的表情。
男子像是猜到了什麽,滿意地勾起嘴角,溫聲道:“我知道了。”
“知道甚麽??很困,先睡了??”女子悶著聲,不再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