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舉薦馬澄為文官?”
“你認為不妥?”
“也不是??”
“上次我留在東宮一事,他處變不驚,確有主見。若是讓他入朝為官,不失為能臣。”
“嗯,此人的確才華橫溢??他的背景你可都查清楚了?”何婧英猶豫著問。
“他身家清白,就是兩年前因拐騙良家婦女被拘捕判刑。”蕭昭業漫不經心地用茶碗蓋撥著浮在麵上的茶葉,“我覺得這其中該是有甚麽誤會,小地方官員不曉事也是有的。畢竟一年的牢獄之災,我不忍當麵問詢於他。”
“知人方可善任,還是先查問清楚不遲。”
“也好。”蕭昭業點點頭。“隻是現下這空缺的度支使一職該如何是好?皇爺爺退朝後特地著人將我叫去,問我可有人選推薦??他這是在有意為我培植勢力。”
“若是不舉薦,倒顯得我們不知輕重了。”女子冥思片刻,道,“有一人,或許合適。丹楊尹蕭順之三子,竟陵王蕭子良密友——蕭衍。”
何婧英一語點名其人的兩個身份,一箭雙雕之意昭然若揭。
一者,荊州一事,丹楊尹蕭順之雖奉命行事,終是殺害蕭子響的元凶,故而蕭昭業呈上那封“絕命書”之後,他在皇上的重責下,惶惶不可終日,竟在月餘內病卒。嚐聞其三子蕭衍至孝,若是從旁路查知華林園一事,難免對蕭昭業心生埋怨,此一舉,為的便是化敵為友,收買人心。
二者,若論這坐上皇位之路的最大政敵,當屬蕭長懋的胞弟,竟陵王蕭子良了。不論他是否有奪嫡之心,嫡出二皇子的身份擺在那裏,由不得人不警惕。而這蕭衍乃是蕭子良的好友,若舉薦於他,或離間二人,或假意示好,均是良策。
而蕭衍此人,現年二十有七,博學多才,恪己守禮,頗有遠見,當能勝任此位。
蕭昭業思忖片刻,眉間愁雲散去,緩緩點了點頭。
見男子並無旁的事商量,何婧英好奇地問,“聽說方才你離開皇宮之後,徑直到了豫章王的府上,可有甚麽要緊之事?”
“哦??”蕭昭業一愣,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此番皇爺爺將我叫去,後著太醫前來,看我的傷可大好了。彼時太醫正在把脈,皇爺爺念及二爺爺稱病已有十餘日,便問了些二爺爺的病情,並命太醫前去探病。”
聽到這裏,何婧英不禁微微蹙眉——一般的老臣抱病,多半是懼禍,用以獨善其身的托詞,遑論一向明哲保身的豫章王爺。往日皇上也並不去計較他這“多病”的弟弟身子究竟怎麽樣了,何故今日卻??
“而這為我診病,並領旨往豫章王府去的太醫——是楊瑉之。”
女子“嗯”了一聲,並未多言,而是靜靜直視著蕭昭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便以探望二爺爺為由,自請送他一程。二爺爺是時候該出山了,沒必要兩頭為難。”
“你是說,此番楊大哥回宮複命,帶回的是,他能醫好豫章王的消息?”
“正是。”
女子默了默,輕輕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楊兄醫術精湛,我若不從中周旋,二爺爺的‘頑疾’隻怕會被他瞧出破綻。鬧大了去,實在不妙,我不過是自保罷了。”
話頭被蕭昭業三言兩語掩了過去,何婧英也不再多提。她想稱謝的,並非是蕭昭業從中斡旋,讓楊瑉之得以順利交差,而是——在麵對這樣一個政途上敵我難辨,情路上針鋒相對的人時,他選擇了拉攏,選擇了和他站在一條戰線。
“在路途中,我與楊兄相談甚歡。他不僅精通醫理,更學富五車,博古通今,真乃一代奇才!他正式在太醫院任職十餘日來,可謂如魚得水,讓太醫院裏那一群庸醫拜服不已,皇爺爺也對他另眼相看。楊兄自有一番處世之道,想來我們之前的擔憂是多慮了??”
“嗯??”她悶悶地應著,忽而問道,“為何總說他的事?”
蕭昭業一怔:“我以為——你會想知道。”
她搖搖頭,歎道,“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再與我無幹了。”
“阿奴,你怎能如此說?楊兄並非爭權奪利之人。”蕭昭業言語和緩,似是好言相勸。
“難道你願意讓我相信他留在京城為官是為了一個有夫之婦嗎?”女子眸中閃過一絲淒然,轉瞬間即被逗趣的甜笑取代,“斷了便是斷了,自此陽關道獨木橋,他都不會是攜手與我共行的那個人了。你或許覺得我無情,但女人的心很小,沒有多餘的位置容下第二個人了。”
蕭昭業愣了片刻,隨即勾唇一笑,“想開了便好——我會死死占著你心底的那個位置,再不讓出來。”
“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
早朝剛散,一位位身著大齊官服的王侯將相、士人大夫三三兩兩地自正殿而出。
“我說蕭衍那個強脾氣你又不是沒聽說過,他說了要為父守喪,便會說到做到,又怎麽會承你這個人情?你又何必一再請願,給自己難堪?”
“古時還三辭‘禪國之詔’呢!”蕭昭業聳聳肩,似不在意,“誰知道他真不是在謙讓啊!無論如何,我心意到了就是。倒是你,一向不在乎臉麵的人,倒為我不平起來了?”
“我臉皮雖厚,卻不是不要臉麵之人,你可不要妄論!”蕭子隆言辭鑿鑿,“罷了罷了,我大人不記小人過!我且問你,上回你說要和侄媳一同來請安,這鴿子放到哪裏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歆兒性子急,你們再不來,隻怕她得押著我往南郡王府去了。”
“那不過是一句場麵話,你還當真了??”蕭昭業笑笑,“得,我回府同阿奴說說,盡早去便是了。”
“誒誒誒,甚麽盡早啊?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回去捎上你媳婦就來!”蕭子隆說罷,便一甩袖子,在宮門外的第一個岔路口往北行了。
“喂,我都沒跟她提過??”
“如果連自己媳婦都搞不定,就別來見我!”蕭子隆頭也不回邁步向前。
蕭昭業站在原地愣了愣,轉身向東,南郡王府的車馬已經恭候多時了。他小聲嘀咕:
“弄得好像你搞得定自己的媳婦似的。”
??
不管怎麽說,自上次聽過蕭、王二人相識、相知、相守的經曆後,何婧英對這自幼習武、愛扮男裝的奇女子充滿好感與好奇,幾乎是在蕭昭業提出建議的同時,她便一溜兒地打點丫鬟備齊了見麵禮。二人的車駕停在隨郡王府門前,正趕上了來蹭午飯的好時候。
不同於大多數士族門閥聚集的繁華的東郊,隨郡王府坐落於皇城以北,桑泊湖畔,別有一番雅致。掌事恭恭敬敬地將南郡王與王妃迎進廳中,不多時,蕭子隆的笑聲便自廳門遙遙傳入。
“歡迎歡迎!”
話音落下,蕭子隆滿麵春風地出現在門廊,他身側的女子揚著輕快的微笑,健步如飛,兩道不羈的劍眉似要掙開這累贅的珠釵華服,跳出這繁華的皇城京都。雖非驚為天人的絕色,卻是秀麗脫俗的巾幗之姿。
邁過門檻的那一瞬,蕭子隆下意識伸出手欲扶住身旁的女子,卻被對方無情地無視了。
蕭、何二人對視一眼,笑容中不約而同地帶上一絲無奈——這哪像是有了一個三個月身孕的雍雅王妃,分明是快意自在的江湖兒女。
兩個男子之間自是不必贅禮,何婧英方欲見禮,王歆便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含笑道:
“嫤奴姐姐。”
何婧英便也不客套,笑著應聲:“歆兒妹妹。”
“時候不早了,傳膳!”蕭子隆靠在茶座上,“來得真是時候,就等你們了。”
“早有耳聞,隨郡王府新進了一位北地廚子,做出的菜品頗有新意,我們怎麽會錯過這個機會?”蕭昭業也不去打斷站在一旁聊得正歡的兩個女子,正對著蕭子隆坐下了。
“那你可有有口福了!北地有一道菜,我是百吃不膩??這不來了。”
蕭昭業轉臉看向門口,隻見兩個仆從一左一右端著一隻焦黃誘人,熱氣噴香的“烤全羊”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將這道主菜擺在了餐桌正中央。
“‘取蕭祭脂,取羝以軷,載燔載烈,以興嗣歲。’好一隻去皮炙烤的羔羊,確是獨樹一幟的異域美食。”蕭昭業拊掌笑道。
侍者有條不紊地將菜品一一呈放,很快四人便對桌坐下,不分主賓。王歆右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匕首,漂亮地打了個旋,尖刃脫鞘,說道:“我一向偏好最為原始的吃法,便命人無須將烤羊分盛。這般割腥啖膻,還望你們莫要見怪了。”
“怎麽會呢?”何婧英笑著,“如此吃法著實有趣。”
“那我也不客套了,大家自行取用。嫤奴姐姐身子瘦弱,多用些才是。”
“如此佳肴,一定!”
何婧英口上答應著,拿起手邊的匕首,頗為吃力地在羊腿上割下一片酥脆的羊肉,卻是送到了蕭昭業的碗中。
“喲!”蕭子隆見狀便要起哄。
“嫤奴第一次使匕首,讓二位見笑了。”何婧英大方地笑笑。
“昭業,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不幫著你媳婦,還讓她一介弱女子來伺候你??”
“王爺誤會了,”何婧英回道,“嫤奴頭次使這匕首,覺得有趣得緊,這才想多試試。”
“就讓她玩玩罷!”蕭昭業笑著,看向自己的王妃,那眼神中除了寵溺,還有一絲默契的狡黠。
“嫤奴自小被拘在府中,沒機會見甚麽世麵,就連匕首也使不慣。”何婧英眼波流轉,羨慕地望向對座的女子,“不像歆兒妹妹,活得瀟灑自在。聽聞妹妹學得一身好武藝,不知師承何門?”
“我啊,”王歆一邊不拘小節地大快朵頤著,一邊回道,“原是兒時身子骨不好,後來一遊方巫醫瞧過之後,說是若習得岐涯一派的內功心法,便能與我體內的病根相克。爹爹——嗯,他不舍得將我送去岐涯派拜師學藝,費了番周折,終是尋得一位精通岐涯派武功的隱士入府,授我武藝。其實這些事我也是道聽途說,從我有記憶起,便跟著師父學一些粗淺的入門武功,後來陳疾漸愈,師父便雲遊四方去了。是以,我至今也不過是能唬唬那些不通武藝的愣小子罷了!”
王歆說罷,還掃了身旁的“愣小子”一眼,看得蕭子隆直幹笑。
“嫤奴素聞修習武功艱苦非常,妹妹當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
“哈哈,好說好說!”王歆也不謙讓,笑得很是沒心沒肺。
“說你胖,你還真就喘上了。你那花拳繡腿,還是別顯擺了。”
“哦?我這花拳繡腿?”王歆掌中的匕首一轉,刀刃有意無意地朝著一個讓人心慌的方向,“你可要領教領教?”
“這個嘛!吃菜吃菜??”蕭子隆笑得心酸,湊近了王歆低聲討饒,“當著侄子侄媳的麵,你就給我點麵子行不?”
王歆素知他耍寶慣了,也不當真,隻是用刀尖挑起一塊黃澄澄的胡餅,遞到他的麵前,一臉認真:“喏,你要的麵子。”
“額??”蕭子隆訕訕地接過胡餅,“多謝夫人!”
“子隆,這就是你之過了。”蕭昭業看熱鬧不嫌事大,悠哉地嚼著口中的羊肉,補充道,“有肉吃,還要甚麽麵子?”
“你小子,我這還有好些故事,可要說出來,和你媳婦分享分享?”
“彼此彼此??”蕭昭業不甘示弱地回道。
“既如此,便一個個輪著說罷!”何婧英撲閃著澄明的大眼睛,建議著。
聞言,兩名男子立時低頭,專心地研究起碗中的吃食。
“好提議!”王歆拊掌,“不如昭業兄先說罷!”
蕭昭業躊躇著抬起頭,對上蕭子隆警告的眼神。他會意地點點頭,暗示自己明白,現在該是劃分男女陣營,一致對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