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然後呢?”
蕭昭業突然噤聲,壞笑著望向對麵的蕭子隆。說書哪有說一半連“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都不說明白的!何婧英心癢難耐,迫不及待地發問。
“後來他們交情漸深,知根知底,子隆便去求皇爺爺賜婚了。”
“啊?”何婧英頗為失望地一歎——這故事也太虎頭蛇尾了罷!
“哎,這圓滿大結局的,昭業,你媳婦像是不樂意啊??”蕭子隆笑著調侃。
“沒有沒有。”何婧英撥浪鼓般搖了兩下頭,陪笑道,“奴家隻是遺憾,畢竟成婚前相識於市井的經曆彌足珍貴,想多聽些??”
“乖侄兒,你聽見了沒有!侄媳這是在暗示你趕快和離,然後陪她去城裏玩上一圈再回來。”
“子隆,你確定現在是你揶揄我們恰當的時機?”蕭昭業淡淡含笑地問道。
“啊,夕陽正好,我也該打道回府了,不送不送!”蕭子隆立時站起身來,逃一般地疾步離開了。
蕭昭業頗為得意地看向身側的女子,卻見何婧英一臉陰霾地打量著他。
“你??這是怎麽了?”
“剛剛的故事——說完了?”她麵色冷冷地問著,不待他回聲,便進而說道,“有些人方才在車中是如何起誓的?”
蕭昭業尷尬地笑笑:“阿奴??”
“你若不願說,我便有個疑問要請教了。若是圓滿大結局,隨郡王夫婦又緣何三年不睦?”
“唉,甚麽都瞞不過你!”蕭昭業無奈地搖搖頭,“罷了,我隻能對不住子隆了!若讓他知道,指定又得說我重色輕友??其實當年酒家一遇乃是子隆他刻意安排的。”
“刻意安排?”女子吃驚。
“是啊,當時子隆到了婚配的年紀,皇爺爺派人留意各位大臣的千金,最終屬意王儉之女王歆,便問了子隆的意思。然後子隆就派人打探王歆的消息,知道她自幼習武,常扮男裝偷跑出府。於是他便掐準時機,上演了這樣一出戲,一是試試女方的品性,二,其實也就是閑著好玩。後不知怎麽地,王歆知道了這乃是子隆自導自演的一出戲,便置了三年的氣。”
“原來如此!”何婧英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卻總覺得還有哪裏說不上的奇怪,“你還有沒有甚麽瞞著我的?”
“天地良心,我就隻知道這麽多了。這件事子隆他一直引以為恥,若不是有一日他醉得厲害,也斷不會說給我聽的。”
“好吧,權且相信你。”她笑著,試探性地問道,“怎麽樣,是不是後悔發那樣的誓言了?”
“沒有。”蕭昭業肅容道,“我答應不會欺騙於你便會說到做到。隻是這些年,一個人每多防備之心,習慣了虛與委蛇,說話總是幾分真假。若哪日我又忘記了對你說真話,你提醒我便是!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才多大年紀,怎麽就健忘了?”何婧英撲哧一笑,滿臉緋紅,心中卻有一絲酸澀——從今以後,你不會再是一個人。
??
蕭子隆步行於建康城的街道上,步履從容,身後的兩個小廝斂聲屏氣地跟在身後。就這樣不緊不慢地走著,待回到王府,非得暮色四合不可。蕭子隆手中紙扇輕搖,思緒早已飄遠??
“誒,慢著!蒙兄台大恩,可否留下姓名?”
王歆腳步一滯,頓了半拍方回過身來,臉上掛著灑脫的微笑,“我看那戲折子上總是說‘施恩不圖報’,不過就是活動活動筋骨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非也!”蕭子隆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道。
“大漢翟公有言,‘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出手相救,豈非生死之交?銀兩糾葛,豈非貧富之態?昔日翟公門可羅雀,兄台又何故不珍惜這患難交情呢?”
王歆一道劍眉不經意地一顫,她眨了眨眼,隨即擠出一個笑容,“不愧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兄台一番引經據典實在讓鄙人佩服!雖然沒全聽懂,也是聽了個半懂。隻是區區寒門又如何能與高門顯貴結交成友?不過舉手之勞,仁兄不必掛懷。我還有事,先行一步了。”
說罷,王歆提步便走,那匆匆步伐,竟是運上了輕功。蕭子隆站在原地,挽留的話都還沒來得及脫口,便不見了對方人影。他啞笑了一聲,輕歎道:
“我這是怎麽了?”
明知道她女扮男裝勢必不會吐露身份,明知道她乃王儉最小的嫡女閨名王歆,明知道經過此事她終將成為自己的正妃,明知道來日方長後會有期??卻還是忍不住一問再問,忍不住一再挽留——隻是,不想分別。
時光流轉,鋪天蓋地的喜慶之色如潮水般席卷而來,觥籌交錯,高朋滿座。晚風微涼,新房之中那暖暖的香氣叫人好生愜意。喜秤掀起大紅羅蓋,飾著彩妝的女子驚豔嫵媚,卻在瞧清眼前人的那一刹,變了臉色。蕭子隆不禁暗忖,無論是濃妝還是淡抹,都蓋不住她那巾幗本色啊!
“你你你??”女子一時結巴起來,顯然驚訝至極,“怎麽會是你!”
“怎麽就不能是我?”蕭子隆勾起嘴角,舒坦地在女子身側的床榻坐下,閑適地望著她,“王兄??”
“你??”她嬌豔欲滴的粉唇顫抖著,半晌才狠狠地吐出了幾個字,“原來是你!”
覺著王歆由驚轉怒,蕭子隆有些琢磨不透,笑著回道,“是我又怎麽樣?果真是緣分天定,後會有期啊!我早說過,我們生死之交,應珍惜才是??”
“那次遇見是在議親期間,莫說你先前不知道我是誰,我從不信甚麽緣分巧合。”她語氣冷淡,別過臉去,“我以為,若是夫妻,當坦誠相見。”
蕭子隆的心跳漏了半拍,他頓了頓,說出一句話——沒有意識到那句話即將葬送自己三年的光陰。
“哈哈!我的夫人就是聰明!”
他的腦海中,女子的婆娑淚眼被無限放大,耳邊隻剩下那帶著哭腔,漸漸泣不成聲的聲音:
“果然如此——我最恨的便是欺騙!男人憑甚麽欺騙女人,你又憑甚麽考驗我!憑甚麽女人便要卑躬屈膝三從四德,憑甚麽男人就可以自由自在為所欲為?我都說了,我不要??不要像阿娘一樣,在一方院落中,日日看著同一片景致??就這樣容顏老去。學武、扮男裝,我就是,就是為了看看外麵的世界,就是為了不落入和阿娘一樣的宿命,終其一生為一個男人而活,連累得自己??而你,毀了這一切!毀得好生輕巧??一紙禦令??嗬!好生輕巧??”
當自己伸出去欲攬女子入懷的手被一把甩開的時候,他聽到自己薄怒道:“你待要如何?”
“和離。”
那輕飄飄的兩字自她口中吐出,砸在蕭子隆的心上。
“不可能!”
“這是你說的!那就賭!”女子揚起帶著淚痕的麵龐,“七出之條,你很快會休妻的!”
“你!”
這一賭,便是三年。蕭子隆仰頭,不覺已到了隨郡王府前。他笑笑——終是我贏了啊!
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及廢,門外可設雀羅。翟公複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人署其門曰: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史記?汲鄭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