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夏日的正午，店外蟬鳴聒噪。這家店門麵不大，統共就“天字第一號”“地字第一號”兩個包間，再加上能容納二三十人用餐的大廳。然店內裝修精致，菜品上佳，也是小有名氣。大抵因為天氣炎熱，原本門庭若市的酒家顯得十分冷清。僅有兩位客人隔桌而坐，掌櫃的直接甩手離開了，連帶著店小二倚著櫃台，昏昏欲睡。店中的兩位客人皆是孤身前來，一人著束腰白紗，身材頎長，麵部棱角分明，英氣逼人。他慢條斯理地就菜品酒，隻怕不知要坐到幾時。另一人身量不高，眉眼俊朗，發髻高梳，卻在這悶熱的夏日穿著一件厚實的紫袍，將身形盡數隱在寬厚的衣衫下。
很明顯，前者便是在市井間廝混慣了的隨郡王蕭子隆，而後者，則是女扮男裝的尚書令王儉之女王歆。她將桌上的幾樣清粥小菜掃蕩一空，便抬手欲招呼小二結賬。
“小二哥，結賬！”隔壁的男子先她一步喊出聲來。
店小二在迷離的夢境中醒轉過來，慌忙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這邊走來，臉上早已堆笑：“好嘞，客官！”
店中並無其他夥計，王歆便安然坐著等待，直到身側傳來小二尖利的嚷叫：“好啊！你敢吃霸王餐！夥計們，都出來！”
話音落下，三名布衣大漢自裏屋魚貫而出，一個個帶著與睡夢搏鬥後的倦容，卻氣勢十足地瞪大了眼，當先一人惡狠狠地問道：“誰敢吃霸王餐！”
“甚麽霸王餐嘛！”男子語氣慵懶，似乎完全沒有被眼前的黑臉壯漢震懾到，“不過是今日銀子沒帶夠，你這麽大的店還不許客人賒個賬了？”
“無憑無據的讓我們如何相信於你！”店小二理直氣壯地嚷嚷著，“要麽你讓人把飯錢送來，否則今日就別想豎著走出這店門！”
蕭子隆心下一尋摸，出門沒帶夠錢還是一件挺丟人的事情，不足為外人道，索性心一橫：“光天化日之下，大齊皇城之中，你還敢尋釁鬥毆不成！”
“哼！也不打聽打聽我們這店裏供的是哪尊大佛！你既然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上！”
“慢著！”溫潤的嗓音中透著股子豪氣，待店小二回身看去時，那襲紫袍施施然站起，緩緩言道，“何必為難於人！這位兄台的飯錢，我替他付了便是。”
店小二的眼中閃過一絲睥睨，隨即堆起笑容，拱手作揖：“客官雅量，那敢情好！這位公子的菜金一共是十六兩三錢，您看？”
“十??”王歆驚異之下已然控製不住自己的麵部表情，“他都吃了些甚麽菜啊？”
“這位客官點的下酒菜是清蒸鮑魚，醋溜海參，紅燒果子狸??”
“下酒菜？”王歆睜大了眼睛看向淡定地坐在滿桌空盤前的男子，正遇上對方一臉哀求的可憐表情。
王歆強自鎮靜下來，待店小二報完一溜菜名，便打算開始殺價：“哦！隻是這些菜品雖然稀貴，也不至於這個價碼罷！”
“這些下酒菜自然不值十六兩三錢。”店小二大方地承認了，接著說，“隻是這位公子還點了一壺二十年的桃花釀。”
“二??”王歆的麵色變了又變，終是再忍不住，開口罵道：“紈絝子弟！這閑事——在下管不了！”
說罷她便轉身，複又在自己的桌前坐下。
“這位仁兄，你當真見死不救？”身側傳來蕭子隆可憐兮兮的懇求，“若你能為我代付這筆菜金，來日我兩倍相還可好？”
“哼！到這時候了還不忘擺闊！”王歆不屑地想著，也不去搭理他。
店小二問：“既然這位客官無意幫你，我再問一遍，你可願意告知府邸所在，我自會派人傳去消息，隻要錢一分不少地送到，我們也不會為難於你！”
“這位仁兄，這位仁兄，三倍，三倍償還可好？”
那懇求的語調愈發哀憐，可自己腰包裏至多不過三四兩碎銀，若是回府取錢，讓爹爹知道自己又扮男裝逃跑出來玩??王歆心下一橫，沒有應話。
“給我上！打得他說出家住何處！”
“誒，你們還真動手啊！”蕭子隆一個激靈站將起來，便要逃遁，可惜大門早已被人管得嚴嚴實實，隻怕插翅難飛。
男子一麵靈巧地在桌椅酒架間閃躲著追堵上來的三名大漢，一麵高聲喊道：“五倍，我還五倍??不，不十倍，十倍??哎喲！”
話音未落，隻見男子一個不小心，絆到在地上打滾的酒壇，栽倒下去。緊隨其後的三名大漢，一個摁左肩，一個掰右臂，還有一個掄起拳頭便要往那張摔得齜牙咧嘴的臉上揍去。
“慢著！”王歆一拍桌，站了起來。
“這位兄台，你可是願意相助了？十倍啊，我剛剛就喊到十倍，再多我家就該揭不開鍋了??”蕭子隆仰著一臉灰土，認真而又感激地說道。
“嗯??”王歆尷尬地點點頭，舉步走向他，“那個你們先放了他罷！我替他結賬。”
“快！快放開這位公子！”店小二頓時激動地難以自持。
蕭子隆拍拍身上的塵土，一臉驕傲地站到了王歆的身後。
“多謝兄台出手相救！”
“那個，那個??其實我也沒帶夠錢??”王歆壓低了聲音，為難地說道，“待會兒我出手攔住他們，你就往拉開木銷往外跑。”
“額，兄台好計策！”蕭子隆愣了愣，回道，“隻是不知道兄台可有兵刃傍身？”
“兵刃？不需要。我自小習武，赤手空拳打發幾個莽漢還是不成問題的！”王歆得意地說道，“權當我路見不平，揮拳相助了。”
“啊，那就好。”蕭子隆輕聲感歎了一句，隨即低聲在王歆耳畔說道，“兄台大恩，小弟沒齒難忘！”
“甭客氣！”王歆大方地一拂袖，“隻是你以後吃東西別那麽挑嘴，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小弟謹記兄台教誨！”
王歆方欲再教誨些什麽，卻被什麽截住了。
“這位客官，客官。客官？客官??”
“哎??哎甚麽事？”王歆回過神來。
“那這飯錢您看??”店小二笑得十分燦爛。
“哦，飯錢啊——”王歆瀟灑地一掀紫袍，一個迅捷的大邁步便將店中夥計盡數攔在身前，當下斷吼，“快走！”
這店裏的夥計看著人高馬大的，使的都是些蠻力，但凡會些武藝的都能應付得過來。王歆使上幾個招式，四兩撥千斤，一夫當關地守住了店門口。蕭子隆手腳麻利地推開門竄了出去，還不忘順手將門掩上，防止巡街的官差看見，治他們一個聚眾鬥毆的罪名。王歆剛想感歎他行事周全，卻猛地記起來了方才自己還要囑咐的事情——那便是待他歸家之後，得將菜金一分不少地送回小店來。
“萬一他真是吃霸王餐的宵小之徒??我豈非助紂為虐？”王歆暗道不妙，也無心再與眼前人纏鬥，一個虛招，便要返身衝出門去。
“給，給我抓住他！”店小二聲嘶力竭地喊著。
王歆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出，走在前頭的壯漢一腦袋磕在門板上，“哎喲”幾聲，連帶著後麵的幾人都摔了個四仰八叉，怨聲載道。一個個疊羅漢似的將店門堵了個嚴實，店小二站在後頭隻有幹跺腳的命。
正想著該往東還是往西去尋人，王歆便見一人操持著一柄掃帚急急從街角衝來，不是那個付不起菜金的敗家子，又是哪個？
“咦，你出來了？”蕭子隆在離店門兩丈遠處刹住了車，一臉驚疑地瞅著眼前人。
“你這是？要去助我？”王歆忍不住笑出了聲。
“額??小弟不知少俠武功如此高強，真是多此一舉了。”蕭子隆將掃帚撂到牆邊，訕訕笑著。
王歆卻覺得心上一暖，忙回道：“不是??”
“不是甚麽？”
王歆咬著嘴唇，半晌才突然言道：“哦，對了！我原是要提醒你，改日莫忘了將菜金送回這酒家，他們小本生意，也怪不容易的。”
“嗯，那是自然。”
“行，那我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王歆拱手言罷，回身便走。
“誒，慢著！蒙兄台大恩，可否留下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