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的早晨,男子著單衣歪在榻上,微眯著眼,咂嘴品味著入口的清粥??還有喂粥的人。
女子緩緩將一勺勺溫度剛好的粥送入對方的口中,嘴上威脅道,“再這麽盯著我看,小心噎死你!”
“可憐呐,可憐!這劍傷不至死,卻要被噎死了??”男子目光不移,隻是喟然長歎。
“別再一個勁兒地作威作福了!這刺客是誰主使的,你可有頭緒?”
“左右是一樣的夜行服,一樣的官營鐵劍,哪來甚麽頭緒??”蕭昭業一臉閑適,像在說著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
“你既說了,父王壽數無多,有意栽培於你,那便不該是他派的人。”她細細分析道,“如此說來,幕後主使之人要麽是覬覦皇位,要麽便是因為仇怨。”
“覬覦皇位者何其之多,仇家也不是一時列得清楚的??所以,終究是想不出結果的,何必費神呢!”
女子並未受擾,繼續說道:“若是皇位,那最有可能的便是竟陵王了。”
聞言,蕭昭業抿匙的動作一頓,食不知味地將含在口中的粥咽下,淡淡地回:“不可能是二叔。”
她皺眉:“就因為他曾撫養於你?”
“這是其一,二叔絕不是無情之人。其二,依我看來,他對於皇位並非十分熱忱,當不至於為此取我性命。”蕭昭業的眼眸波瀾不驚,他平靜地說著,隻是不複方才的言笑間的自得。
“你這樣想,父王卻不一定這樣以為。”她輕歎著,手上湯匙不停。
蕭昭業隻覺得口中的清粥頓時索然無味,他將視線從女子的麵上移開,緩緩望向窗外的晨光??
那夜,晚風很涼,本是暖春時節,卻平添一股肅殺之氣。這幾日閑來無事,蕭昭業總是早早入寢。近些年殫精竭慮,他素來睡眠輕淺,夜半驚寐也是常有的事。那日,夜深之時,他仿佛被什麽催動著,茫茫地睜開眼,睡意漸散。
“又睡不著了麽?”他苦笑著偏偏頭,隻見窗外月光襯著樹影搖曳,靜謐寂寥。
闔目冥想,留在東宮已近五日,其間,確有幾人遞帖求見,但被父王攔下後,便再無動作。隻有周奉叔仗著一身武藝,夜間偷偷潛入東宮相見,被自己好言勸回了。沒想到此番試探,竟未有預料中的效力??
“是了!”蕭昭業不自覺地勾起嘴角。
還有一個人,吵吵嚷嚷,大搖大擺地闖進這修竹園,氣勢洶洶地要來“捉奸”,果然有手段,果然很可愛??
“噠噠噠??”窸窣急響自屋瓦上傳來,蕭昭業一驚,睜開眼來——難道,有刺客?自己的手下忍氣吞聲,倒是有人沉不住氣了嗎?
蕭昭業蹙著眉,翻身下了榻,披上鬥篷,退到了衣櫥後的暗處,屏息以待。很快,窗外閃過幾道飛快的影子,屋門被輕推開,當先的黑衣蒙麵人持劍直逼,毫不猶豫地往臥榻上一刺,迅若閃電。
“沒人?”蒙麵人低呼一聲,轉頭看向身後的同伴。“難道走漏了風聲?”
後麵的黑衣人跟上前去,伸手往床榻上一摸,“不,這被窩還是熱的??”
話音未落,進得屋裏來的五名刺客立時站開,細細地搜尋著屋內的每一個角落。
眼見著一名刺客提劍走近,蕭昭業心知不妙。自己並無武藝傍身,平日裏所習的至多不過是禦馬射箭,如今敵眾我寡、赤手空拳,如若正麵遇上,必然難逃一死。
蕭昭業靜下心來,四下打量,目光駐足於一丈之外投在窗台上的月光。唯有趁他們不備,借著鏡台的高度,從窗口躍出,或能有一線生機。
屏息提氣,蓄力於足,一個身影自暗處閃出,朝窗台遁去。
“在那兒!”
伴隨著一聲疾呼,距離最近、身材高大的黑衣人持劍追來。與此同時,蕭昭業身手敏捷地撐著鏡台,腳尖騰空??
月光清冷,鏡影粼粼,鏡中反射出的刀光滑過眼瞳的一刹,驚駭莫名??
透過鏡子,窗外的月光將那方黑巾上的長疤毫無保留地照亮,自額尖而下,割裂鼻梁,逼向蒙布後的右臉頰。那駭人的疤痕挾著近在咫尺的殺意洶洶而來,蕭昭業不由得一顫,足下脫力??
“糟了!”
便是這一晃神間,劍鋒已至,持劍人被疤痕割裂的雙眸無情決絕。蕭昭業隻得側身避過劍鋒,卻失了翻出窗外的機會。順勢落地之時,他手上使力,鏡台翻倒,鏡碎巨響。
“速戰速決!”
隨著一個黑衣人沉聲提醒,麵帶刀疤的男子劍刃一橫,便掃將過去,其勢迅猛非常。蕭昭業堪堪避過,卻被逼到了屋角。看著來人那貫穿麵頰的疤痕,他強自鎮定下來,努力想將腦海中模糊的碎片揮散開去。劍刺!寒光間,俯身移步,飛快地自劍下脫身,將角落的燈台握在了手中??
刀光劍影,挾勢而來,倉忙之間,或急急避過,或以燈台格擋,蕭昭業隻覺得筋疲力竭,如墜千斤。閃躲之間,隱約聽得屋外傳來府兵跑動的聲音,由遠及近??三名刺客立時奪門而出,兵刃相接的打鬥聲在屋外響起。屋中尚餘下兩名刺客,前後夾擊,勢不可擋。蕭昭業勉力以千瘡百孔的燈台接下一人劈來的劍刃,燈台立斷,遂當即脫手擲向來人。待回身時,另一人的劍鋒已至胸前,避無可避??
寒光乍現,穿體而過,白刃染血??
在痛楚襲來的那一刻,眼前那對充血的眸子仍是波瀾不驚。長長的刀疤晃過,極快地抽出了劍。胸口的血汩汩而流,浸濕了大片衣襟,蕭昭業捂著傷口,隻覺得視線愈發模糊,腳下一軟??
倒下的那一刻,他記起來了——那刀疤,究竟在哪裏見過——
深宅大院中,斑駁竹林下,青玉石台前,男子端坐於石凳之上,微風吹拂著衣擺,白紗飄飄。一垂髫小兒舒適地倚著石台,口中流暢地吟誦著: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得歡當作樂,鬥酒聚比鄰。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
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小小的臉上,眼珠一轉,得意地說:“叔父,昭業背得可還對?”
男子眼角彎了彎,囅然而笑,“不錯!難為你小小年紀。”
“這首詩裏,我最喜歡‘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此心此情,當真豪邁爽快!”男童咧嘴笑道,“叔父,你既不讓我稱你‘阿爹’,我們便結拜為兄弟如何!”
男子一怔,眉開眼笑,“你啊,當真是童言無忌!”
“稟大人,範雲求見。”
“請他過來。”
蕭昭業知道,這範雲本是一介白衣,然而叔父總誇他文采斐然,竟紆尊降貴,與他結友,還為他向祖爺爺請官。
這次,範雲不是孤身前來把酒吟風的,他的身後緊跟著三名高大壯實的青年男子,站在中間的那人麵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自額尖而下,割裂鼻梁,劃過右臉頰,在下顎處斷了。男童心下畏懼,緊緊地拉住了叔父的衣袖。
男子微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轉頭問道,“範兄,這是何意?”
那範雲幾近而立之年,書生打扮,儒雅清秀。他拱手回道:“前幾月下到吳縣私訪,偶然間遇上江湖門派拚殺,這三人重傷在地。我將他們救回醫治,本欲待他們傷好之後任其離去,不料他們皆言門派覆滅,無所歸依。是以,我將他們三人帶來,或能在子良你府上做個暗衛,護你周全,也是好的。”
“不要!”男童害怕得緊,連忙堅決地嚷了起來。
蕭子良笑著將他從石凳上拉起,溫聲說:“你放心,叔父不會留下他們的。今日的詩背得不錯,先去玩罷!”
話音落下,身旁的仆從便走上前來哄男童離開。蕭昭業偷偷瞟了那有著駭人刀疤的麵孔,腳底生風,一溜煙地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