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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既見君子(上)

  撬開牙關,將小匙送入口中,輕輕旋轉,讓湯藥緩緩滑向喉間。


  兩日來,這些動作,何婧英已很是嫻熟了。那一副副湯藥,摻著喂藥人近乎絕望的希望,最終留下的,還是絕望。


  第一日晚間,太子駕到。他麵色如舊,隻是看見榻上失去知覺的人之時,眉頭緊緊地揪在了一起,直到轉身離去,都沒有鬆開。


  第二日午時,禦醫再次齊聚修竹園,隻是與前日不同,他們的臉上不安更甚,憂慮加劇。仍是在茶室中喝了會子茶,但這次,他們商議的不是治傷救人的妙方,而是息雷霆之怒,慰喪子之痛的良策。


  第二日晚間,蕭昭業高燒不退,氣息微弱,創口不住地滲著膿血。何婧英將手中空空如也的湯碗放在丫鬟端著的茶盤上,最後看了榻上之人一眼,毅然走出門去。


  ******************************

  “臣等無能!”一眾禦醫躬身立於堂下,當先的周太醫語音顫抖地拱手而言,“今夜明朝,隻怕南郡王爺便要駕返蓬萊??”


  座上的蕭長懋眉尖輕顫,強自撐著,一雙手將袖口的錦綢生生地攥出幾道印子。他隻覺得一時血氣上湧,一股甜腥之氣自嗓眼而上,就要壓製不住。


  “太子爺節哀!我等先行告退。”人群之中,邢禦醫突然高聲請退,並朝周遭的同僚使著眼色。


  蕭長懋微微頷首。堂下之人如獲大赦,魚貫而出。


  “咳??”最後一名禦醫的背影消失在廊外的同時,高座之上,蕭長懋再也掌不住,口中咳出的血沾留在他的嘴角,暗若沉夜。


  幸而剛才召見禦醫之時已然屏退左右,也不知道還能瞞多久。蕭長懋拭去嘴角的血痕,吃力地緩緩站起,跌跌撞撞地向裏屋走去。他的嘴角肆意地揚起,那笑卻苦澀非常——昭業,昭業??天欲亡我乎!

  蕭長懋扶著茶幾,力竭般倒在交椅上,門外人影一閃,有人悄聲溜了進來。


  蕭長懋目光一挑,淡淡地道:“來了。”


  來人乃是方才的邢姓禦醫。邢子然,而立之年,五官周正。他急急上前,顧不上禮節,便要伸手把脈。


  “左右我是不中用了,”蕭長懋輕拂衣袖,雙目如劍,直直盯著眼前的男子,“你告訴我,昭業果真回天無術??”


  “微臣??才疏學淺。”邢禦醫神色一滯,終是無奈言道。


  “連你也這麽說??”蕭長懋怔怔地說,“這兩日,我命你留在府內,便是想著,以你之能,更兼全力以赴,若還是救不得這孩子??那便是命數如此,不可強也。”


  “還請太子爺節哀,保重身子才是。微臣請脈!”


  “不必了,無礙。”言罷,蕭長懋便掙著站起身。


  “太子這是要去哪兒?”


  “我去瞧瞧太子妃。她隻怕??還在替昭業祈福罷。”


  看著太子踉踉蹌蹌的背影,邢子然輕歎了一口氣。


  ******************************

  是夜亥時,一輛褐色馬車靜候在東宮高牆外。一道影子自牆內躍出,竟是一黑衣男子挾著素服女子。男子鬆開她的手臂,躬身道:

  “多有得罪!”


  “無妨。”女子淡淡回道,徑直上了馬車。


  轆轆車聲穿街走巷。


  馬車停在了街角,女子獨自下了車,步子輕而急,終是在一處民舍前停下了。屋中燭火尚明,女子深吸一口氣,提步上前,叩門。


  門開,映入眼簾的麵容朗目疏眉,俊秀超然,溫文爾雅。


  “阿奴?”男子如水的眸中泛起一絲波瀾,“好??好久不見。”


  “楊??”她張口時,才發現往日那聲親昵的“楊郎”卻是再也喚不出。


  ??

  九年前,小園香徑,驀然回首,怦然心動。


  “你便是醫治爹爹的郎中?”


  八年前,冰冷臥榻,斯人已逝,聲淚俱下。


  “對不起??我會照顧好你的。”


  七年前,吳興城下,依依惜別,暗許終生。


  “兩年後此時,我定往建康赴白首之約!”


  六年前,深宅大院,一紙婚書,潸然淚下。


  “娘,我??嫁!”


  五年前,建康城外,春色正好,失魂落魄。


  “走??我們走好不好?我們回去??”


  一封封訴盡相思之意的信曾在建康與吳興之間的驛站來回,直到那一紙絕情書送到他的手中之時,這美好的一切才真正幻滅。那個曾輕吟著“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的人兒已嫁為人婦,自此侯門似海,蕭郎陌路。而長留建康,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行醫施藥,便是他所能給她的守候。但他們都知道,即便靠得再近,此生緣盡,往日不複——不能見,亦不必見。


  好久??不見。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


  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


  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詩經?鄭風?風雨》


  “楊大哥,”在屋內坐下,她強壓下心中的悵然,懇切地說道,“小妹我有一事相求。前日,南郡王受了劍傷,性命垂危,萬望你相救!”


  男子溫潤一笑,唇齒間隻飄出了一個字,“好??”


  何婧英眸中噙淚,哽咽道:“多謝??我,對你不住??”


  “阿奴,這不是你的過錯,何必自責??”


  “對不起,對不起??”她垂眸,喃喃地念著,念著。


  六年前,身不由己,對不起;現今,情不自禁,對不起??

  “阿奴,快別哭了,救人要緊!”


  女子聞言果然抬起頭,泣聲說道:“楊大哥,你跟我來??”


  馬車顛簸,似在與什麽賽跑著。


  “阿奴,他待你——可好?”


  “王爺待我很好。”女子低著頭,輕聲回道。


  “如此??就好。”


  話音落下,車廂內的漆黑與夜色相融,陷入了沉寂。


  仿佛過了許久,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何婧英急急說道:“楊大哥,深夜秘密來尋你,是希望你能暗中為王爺醫治。”


  似乎隱約看見男子眸中亮光一滅,何婧英忙補充道,“並非我不盼你飛黃騰達,隻是我怕王爺??王爺會容不下你。”


  “他是如此善妒之人嗎?”楊瑉之眉頭微蹙,隨即展開,笑道,“也好,至少他在乎你。”


  她沒有接話,心中酸楚。


  “我本在民間瀟灑慣了。屈居宮闈,終年為寥寥幾人診病治疾,豈不辜負了我這一身苦心學得的本事?還是做我的江湖遊醫來得肆意痛快!”


  “嗯。”女子悶悶的應了一聲,一滴淚悄無聲息地劃破黑暗,濡濕了衣襟。


  ??

  在暗衛的接應下,二人逾牆而入,靜夜之中,匆匆向修竹園而去。


  “王妃回來了。”


  “免禮。今夜我來守著,你們先下去罷。”


  “是。”


  丫鬟提燈行遠,何婧英確定四下無人之後,忙將藏身屋後的楊瑉之領進屋來。男子將肩上的藥匣放下,三步並作兩步行至榻側,俯身切脈。何婧英屏息站在一旁,不住地搓揉著衣角,想聽到些什麽,又怕聽到些什麽,不知所措的樣子仿佛回到了垂髫之時。


  未幾,楊瑉之眯了眯眼,將男子的手放回被中掖好,又動作輕緩地撩開衣襟,解開繃帶,傷口在白淨的皮膚下顯得觸目驚心。鎖骨下,一寸長的傷口結著薄薄的血痂,黃色的膿水中摻著血絲不斷地從傷口中流出。


  何婧英第一次為他換藥時,眼角的淚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她覺著疼,說不上是肩頭,還是心頭??然而此刻,她已能鎮靜地看著那道傷口。這兩日哭得夠多了,不想哭了,這輩子都不想哭了。但她不敢想,要是那人永遠地離去了,還能不能不哭——或者,還哭不哭得出來。女子總是那樣細膩敏感的生物,淚,流不盡;情,訴不完。


  “阿奴,到這個地步了,我隻有以赤鳳針法一試??”楊瑉之回身,神色嚴峻。


  “赤鳳針法??”她重複著,身子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


  八年前的一切曆曆在目——同樣是這樣一個靜得可怕的夜,同樣是這樣一個暖得清寒的屋,榻上人奄奄一息。


  “大人膏肓之疾,唯今之計,小生隻有一試家傳的‘赤鳳針法’。隻是此法凶險非常,需在周身大穴下針,且連續三個時辰不得間斷,一旦有所疏漏,回天乏術??”


  “娘,讓先生試試罷!”女子泣不成聲,緊緊地拉著身旁麵色哀戚的女人的袖子,“這是爹爹,爹爹最後的機會了??”


  兩個時辰之後,靜候於門外的她突然聽見一聲幾不可聞的悶哼,恍若自天邊傳來。像是感受到了什麽,兩行清淚不由自主地滑落??

  “楊大哥,非此法不可?已經??到了這地步?”何婧英強忍著心頭那股難以自持的悲哀,問道。


  男子默默頷首。


  三個時辰,三個時辰之後已然天明。就算自己能盡全力擋住這三個時辰中任何的打擾,但三個時辰後,楊大哥想要全身而退卻是天方夜譚了。若事敗,隻怕我二人都會被扣上謀害親王之罪,何家或也不能幸免。可若功成,他——就能醒來。彼時楊大哥救了他的性命,就算他真的容不下楊大哥,在我傾力相保之下,當因無事??

  她的手心冒出細細的汗絲,尺璧寸陰讓她心亂如麻,無法再思考下去。


  “楊大哥,你告訴嫤奴,你可願全力救他?”女子仰頭,目光炯炯。


  “阿奴??”像是從她的眸中看到了什麽,楊瑉之有一瞬的失神,“我會的。”


  “你可知,這一下針,若是救不回他,我們都會成為大逆罪人。如此,你還願醫治他嗎?”


  “阿奴心中不是已有了答案嗎?”男子笑著,有些苦澀,“阿奴的答案,便是我的。”


  女子一愣,訥訥道,“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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