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是暖春,屋子裏仍焚起了炭火,幽幽的寧神香終是蓋不過那濃重的血腥味。何婧英邁進門檻的腳一頓,隨即輕推開衡蘭的手,示意二人留下。她咬咬牙,提步走了進去。屋子裏很靜,靜得充滿了死亡的蒼茫無措??
宮中的禦醫此刻都聚在茶室商討救治南郡王的方子。美其名曰商討,不過是日後獨善其身的說辭。南郡王爺所受的這一劍,雖未中要害,但貫穿肩窩,失血過多,且不說縱使康複,日後左手難以抗舉重物,便是這性命能不能轉圜過來尚未可知。方才止血、上藥、包紮,外加爐上正煎著的,多添數味名貴藥材的外傷湯藥,已然是竭盡人事,接下來便唯有聽天命了。若是兩日內南郡王仍不能醒轉過來,隻怕危矣!堂堂郡王,陛下最為倚重偏愛的皇孫,誰又能擔待得起聖顏一怒?一時間,茶室中眾人皆斂聲閉氣,不願當這出頭之鳥。茶品了一盞又一盞,仍論不出個結果。
由於禦醫吩咐了靜養,這屋內隻餘了兩個侍奉的丫鬟,冷冷清清。頎長的身軀靜臥於榻上,錦被蔽體,襯得那張臉愈發慘白無色。女子抬手攔下欲上前行禮的兩個丫鬟,不由得放輕步子,融入了這壓抑的靜寂之中。她忽然明白了所謂“靜養”,那仿佛怕吵醒了什麽似的小心翼翼,竟是出於一種自欺欺人的畏懼,寧願在蕭瑟的安靜中相信他隻是沉沉睡著,也不願在暢快的熱鬧中意識到眼前人隻怕再也叫不醒了。
每向前走近一步,何婧英隻覺得心口被揪緊了一些,她的目光定在那俊秀蒼白的臉上,難以移開。丫鬟搬來軟凳,在床邊輕輕放下。她扶著床沿緩緩坐在凳上,擺擺手令丫鬟退下。聽到屋門輕掩的響動,何婧英覺得頰上滑過了什麽,滴落在交疊於腿上的手背,涼涼的,濕濕的。
方才模糊了雙眼的竟不是屋內氤氳的暖氣,而是——淚。原以為爹爹病故時便已將此生的淚都流盡了,卻不想接到那大紅婚書、聽著娘親的苦心勸說、看著府中一個個再熟悉不過的無辜之人??原以為穿上嫁衣、割愛斷情時便心如死灰,再無悲喜,卻不想這第二個喚她“阿奴”的男子的一悲一喜,竟時時撩動著她的心弦??
隻是女子的心很小,當隻能容得下一人才是。這些年,也曾叩問心扉,不過是一次次為自己的見異思遷而羞惱悵然。楊大哥的瀟灑英姿、溫言細語始終不曾滑出記憶,卻漸漸地封藏,留在心底的角落——不曾忘,也不願再憶。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備受世人讚譽,雄才偉略、滿腹經綸、少年英才、舉世無雙??但在自己看來,他會彷徨猶豫,他會優柔寡斷,他會蠻橫無理,他會年少輕狂??直到此刻,麵對著氣若遊絲的他,感受到心中從未如此強烈的惶亂,何婧英才意識到,不論他是怎樣的人,都已然在不知不覺間占據了自己的心。
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上心頭,何婧英覺得自己要好多話要說,有好多話要讓他聽,她怕,怕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恭迎太子妃!”屋外隱隱傳來一眾齊整的請安,想是茶室中的禦醫此刻都在迎接太子妃玉駕。
“你放心,我絕不會再讓賊人有機可乘??”她喃喃地念著,決然地站起身。
“兒臣參見母妃。”女子福了福身,幾道亮晶晶的淚痕尚留在頰上。
王寶明的麵上略施粉黛,但仍掩不去淒哀之色。據傳,太子妃聽聞此事大慟,血氣上湧,半晌方蘇,看來不是無中生有。
她抬手輕道一聲“免禮”,遂急急往榻邊走去。
“法身!”太子妃一手衣袖掩麵,一邊按住心口,身形顫抖。
何婧英伸手扶著她坐下,勉強地道了幾句勸慰之語,“母妃莫要哀傷,王爺定會吉人天相的!”
“老天何忍!竟要奪取法身的性命!”顧不上屋中一幹禦醫奴仆,王寶明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還請太子妃保重身子!”當先而立的一位鬢發斑白的禦醫拱手勸道。
“周老太醫,小兒??小兒還勞您全力相救啊!”
“是??老臣定當竭力!”
“母妃,兒臣想請王爺回府。”何婧英語驚四座,地下站著的禦醫麵麵相覷,議論紛紛。
王寶明尚未開口,周禦醫便急急說道:“老臣鬥膽直言,南郡王妃,此舉不妥!王爺劍傷嚴重,才堪堪止住血。此刻是輕易移動不得,否則輕則血流難止,重則??”
“是啊,孩子。我知道你害怕甚麽,那群賊人竟能闖進東宮傷人??你放心罷,現下已然加強戒備,南郡王府反而難保萬一。法身傷重,還是讓他留在此處調養罷。”王寶明拉過女子的手,語氣溫和但帶著不容違逆的力量。
“那,那兒臣要留下來,直到王爺醒來。否則實在難以心安!”
“如此——便依你。”
便是循著殺價的道理與技巧,何婧英名正言順地留了下來。
所謂留下來,便是留在屋中片刻不離。
一個人靜靜地待著的時候,何婧英習慣於思考,從朝堂政局,到坊間異事;從計算世人,到算計眼前人;從運籌帷幄,到縱橫捭闔??或許唯有這樣,她才能打發百無聊賴的時光,讓自己沒有機會去回憶,去感傷。
但當這屋子裏重新靜得可怕時,她放棄了思考——何人主使?意欲何為?何以自保?何以反擊???這一個個猶待解決的問題齊整地羅列,但她不願費心費時去想——隻要他醒來,那些不重要。隻要陪著他,那些不重要。
“喂,你知道嗎?出嫁前,我也想象過很多次,這麽個自小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小王爺是怎一副模樣??但紅蓋頭掀起,看到你的那一刻,‘王爺’兩個字,我壓根兒叫不出口。”她淺笑著,緩緩說道,“那副不冷不熱、磨磨蹭蹭的溫吞模樣,像極了寺廟小和尚敲的木魚,悶悶地響著,叫人著急。”
“在蓋頭掀開以前,我滿心醞釀著恨你的情緒,恨你一紙婚書毀了我的一切。可是打了照麵的那一刻,突然恨不起來了——光顧著將你的腦袋想成一個小木魚,沒心思計較別的了。哎,你還莫要跟我爭,甚麽儀表堂堂、英俊瀟灑,那都是別人恭維你的,我可不吃這一套。”
何婧英專注地望著那張失了血色的麵龐,仿佛下一刻,那人便會氣急地坐將起來。
“木魚木魚,堂堂一個大男人,大齊朝的南郡王爺竟向我一個小女子討教國事,可不是榆木腦袋麽!可是我一邊看不起你,一邊卻又盡心地為你考慮著,這麽說來,愚蒙的反倒是我了?幸而你還算孺子可教,舉一隅能以三隅反,就是有的時候忒執拗了些,打定的主意,怎麽勸也是不肯改的。就說近些日子,我讓你趁熱打鐵,將父王一軍,你倒死守著所謂忠孝仁義,可不是白白挨打?我表麵上賭氣由著你,其實日日懸心,生怕你這一意孤行的愚忠愚孝,釀成甚麽難以挽回的後果。”
“不過??現下看來,倒是我錯了?那日父王到底和你說了些甚麽,你若不告訴我,我隻能自己猜了。隻是前日你為何要哄騙於我呢?是??還不相信我嗎?也是,空有夫妻之名,我在你眼裏大概是一個常說些逆耳之言的軍師罷,有甚麽理由推心置腹呢?”
“不管你信不信我,這五年助你建業,我自認盡心盡力,問心無愧??罷了,不說這個。”女子自嘲地笑笑,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麵上一喜,“可記得三年前,你問我有甚麽法子能拉攏周奉叔那個莽漢?那人自高自大、逞勇鬥狠、沒大沒小,卻武藝超群、忠肝義膽,若能收在麾下,不失為一員猛將。彼時他剛入京述職,我讓你隱姓埋名,與他相交於市井,須知此人最是重兄弟義氣。其實當時,我是存了為難你的心,周奉叔幾近不惑之年,你在他眼中便是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毛頭小子。忘年之交,又談何容易?我還是低估你了!隻記得半月後,你坦白身份,邀他來府上一敘。那蠻人在府中大搖大擺,有恃無恐,遠遠地見到我,竟對你說:‘這丫頭,看著比其他伶俐些。’”
“哧??”何婧英忍俊不禁,“你當時臉一黑,沉聲回道:‘周兄,這是內子。’看到你那般反應,我心中不由得一陣竊喜,卻不知道是為著甚麽——那大概,是我這麽些年來,第一次心動罷??還好那蠻人自知失言,憨笑著說,‘早聽聞南郡王大婚,卻不知王妃是這般如花似玉。老哥我囊中羞澀,權唱辭一曲,恭賀新婚罷!’”
她輕輕唱道:“鴛鴦於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
唱辭生生哽在喉中,再發不出聲。
半晌,何婧英擠出一絲苦笑,聲音微不可聞:
“喏,你既非甚麽正人君子,便隻福壽百年,就好??”
鴛鴦於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
鴛鴦在梁,戢其左翼。君子萬年,宜其遐福。
乘馬在廄,摧之秣之。君子萬年,福祿艾之。
乘馬在廄,秣之摧之。君子萬年,福祿綏之。
——《詩經?小雅?鴛鴦》
她像一位回憶著陳年舊事的老嫗,嘴角掛著淺笑,幸福而孤寂地。到後來,她索性坐到了地上,因為那個高度,哪個角度,將他的臉看得最清楚??她從沒這麽認真地端詳過他的麵龐,也從未想過要這麽認真地端詳,但那一刻,她隻覺得看不夠——那張臉,原本蒼白如雪,不知是不是她的話起了作用,現下竟微微透出了些血色。。
直到丫鬟端著湯藥走近的腳步聲傳來,她才懶懶地站起身,拍拍裙裾上的細塵,像是沒注意到,來人麵上的訝異之色,是因著看到她坐在地上這般失儀之舉。
兩個服侍的丫鬟忙斂了驚色,輕聲稟告:“王妃,這是呈給王爺的湯藥。”
青瓷碗中黑色的藥汁正冒著白騰騰的熱氣。
“嗯。”何婧英點點頭,取過塌邊的靠枕,俯身輕托起男子的上半身。
隻是纖指才剛小心翼翼地觸及,她便受驚般輕呼了一聲:“怎麽,王爺的身子怎麽這麽燙!”
兩個丫鬟聞言皆是一驚,一個上前查探,另一個將湯藥放在幾上,急急地說道:“奴婢??奴婢去請禦醫。”
何婧英探了探男子額上的溫度,傷後發熱,隻道不好。
不多時,暫留府中的邢、楊兩位禦醫匆匆而來。探過脈後,二人低聲商量了幾句,便寫下方子吩咐給丫鬟。
自始至終,何婧英一語不發地坐在一旁,時而緊緊地盯著榻上之人,時而冷冷地掃過案上輕動的筆觸。在禦醫告退之時,朱唇一啟,問道:
“慢著!王爺,可有大礙?”
“回王妃的話,受外傷後身子發熱是常有的,微臣已然開藥退燒,請王妃寬心。”邢禦醫答道。
“有勞禦醫了。下去歇息罷。”
始終沒有一個禦醫敢信誓旦旦地說“無妨”、“無事”、“無礙”,他們閃爍其詞、吞吞吐吐,其中的為難不言而喻。何婧英心上一酸,覺得眼前又模糊了幾分,一切都是那樣縹緲,不真實得像一個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