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不以為意,在十一的扶持下慢慢地站起來。
“腳怎麽了?”十一很快察覺到她行動的遲緩,擔憂地問。
“崴了。”伊人實事求是、淡淡道:“對了,你怎麽找到我的?”
“我找你好幾天了。”十一嘟著嘴巴,一副‘你竟然不知情’的模樣:“小姐和王爺一道入宮,後來隻聽說王爺流放了,卻沒有小姐的消息,十一還以為……”她頓了頓,不再說話,伊人卻能知道她當時的擔憂。
伊人沒有追問,隻是笑眯眯地看著她,問:“十一,你老公、黃阿牛是什麽樣的人?”
不知道十一嫁的人,到底是什麽模樣——伊人一向不是一個有好奇心的人,可是卻對十一的夫君有點興趣。大概是關心十一的緣故吧。
從前的淡然,也許隻是因為對世情漠不關心而已。
十一見她問及自己的夫君,俏臉一紅,潑辣的神色立刻收斂了,正待仔細描述一番,卻聽到旁邊一個蒼老的聲音顫顫巍巍地問:“敢問這位小姐,你口中的老公,可是夫君的意思?”
伊人咋了咋舌,意識到自己將現代的詞語帶了出來。她凝目望去,麵前的老叟衣著破爛,一臉滄桑,額上深深的溝壑仿佛裝滿了苦難與智慧,深不見底,“是夫君的意思。”她回答。
聞言,老叟的表情頓時變得很奇怪,那是一種混合了回憶與敬仰的表情,甚至有點肅穆了:“從前息夫人,便是這樣叫先先皇的,可惜……可惜先先皇一直不知道它的意思,不然,也不會發生後麵的慘劇了。”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倒像自言自語。
伊人眨眨眼,總是雲淡風輕的臉色終於有點一絲變化,欣喜而驚愕:“息夫人也曾這樣稱呼過別人。”
“是啊。”老叟似已經陷入往事中,布滿皺紋的容顏如蒙上一層追憶的光芒:“當年息夫人對先先皇,一口一個老公。先先皇追問它的意思,可是息夫人總是笑而不言——後來——”老叟頓了頓,極惋惜道:“後來,先先皇終於將息夫人賜婚給了江南柳家。他到底不明白夫人的深意。”
伊人似懂非懂,聽大概意思,似乎是一個惘然的愛情故事,不過這個故事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麽息夫人會現代詞匯?
難道,她也是一個穿的?
“息夫人現在在哪裏?”腦子裏還在為自己的猜想而震驚著,伊人順口問道。
“小姐想見息夫人?”老叟莫名地問道,那雙渾濁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是了,小姐懂得息夫人的話,自然能看懂息夫人留下來的遺言。老朽這就帶小姐去找夫人。”
伊人還未接話,早已在旁邊按捺不住的十一低喝道:“喏,你這老頭,看你也是乞丐,到底是那個香主門下的?在這裏胡說些什麽呢?”
老叟回頭瞟了她一眼,剛才滄桑頹敗的模樣刹那間褪得幹幹淨淨,微微佝僂的身體也挺直起來,目光如炬,看得十一心底發毛。
“你也是一個義仆,老夫暫時不與你計較,這位小姐想見息夫人,老夫不過是順她的意思。得罪。”話音剛落,那老叟已經如老鷹抓小雞一般,拎起伊人的衣領,雙腿微動,那瘦弱的身影,竟像火箭炮一般,眨眼消失在十一的視線裏。
十一瞠目結舌,發了一會愣,然後轉身,斂容嗬聲道:“來人,查查那老乞丐是哪個香主門下的,這般無禮,還有,趕快去找那老什子‘息夫人’的位置。”
眾人領命下去,十一回頭望著兀自翻起的塵埃,明亮的目光慢慢地沉了下來,喃喃道:“小姐小姐,十一也有自己的生活,能幫你的,就隻能幫到這裏了。”
她突然有種很奇怪的預感,以後大概不會再找到自己的傻小姐了。
伊人被帶到塞北的時候,她並不知道自己已身處塞北。
隻是與老叟行了五日,周圍的景致越發荒涼——本來中原也是冬天,路邊的花啊草啊皆已凋零,但是偶爾還會有一些鮮豔的色彩,如早發的寒梅。如孩童身上鮮豔的衣裳。
而到了第五日,伊人所呆的城鎮,便完全是清一色的灰。近處的磚牆都是用灰不溜秋的大石頭與泥土壘成的,而視線的極處,磚牆之外的地方,則是一大片一大片看不到邊的戈壁。
這便是關外了,塞北關外。
大漠孤煙直的關外。
伊人五日來一路快馬加鞭,到了那破敗的客棧門前時,已經疲憊不堪,實在沒心情去欣賞這片景色。
她現在隻想要兩樣東西:一桶熱氣騰騰的水,一張軟綿綿的床。
如果可以,連日來被馬鞍磕得生疼的小屁股,也是需要抹點藥的——不過看著旁邊人一臉嚴肅的表情,伊人還是決定不開口了。
她不會騎馬,這一路,都是被老叟威逼過來,兩人共乘一騎,日夜兼程,最多是路上停下來買點饅頭和水——伊人這輩子都沒有受過這樣的罪,不過還好,她的心態不錯,隻覺既然已經受罪了,那也隻能這樣了。
所以,她並沒有破口大罵什麽的,隻是安安靜靜,該吃東西的時候吃東西,該上路的時候上路,顛顛簸簸中,還能扒拉在老叟身上打一會瞌睡。
如此五日,老叟終於停了下來,將馬牽到這間客棧前,伊人方從上麵滾下來,腳一挨到地,隻覺全身都痛,差點軟倒在地上。
“你把馬牽到後麵去。”老叟翹著白胡子吩咐,挺頤指氣使的模樣。
伊人不哼不唧,老老實實地執起韁繩,將那匹也累得發慌的駿馬拖到了屋後,不過,也隻是拖到了屋後,然後拍拍兩手便回來了。
她還沒有走到前麵來,隻聽到一聲長長的馬嘶聲,那匹馬不知為何,撒著歡兒,飛快地跑走了。
伊人回頭盯著馬兒一路上留下的煙塵,抬手摸了摸頭。
“你就沒將繩子拴上?”老叟瞪大眼睛,看著她。
“你吩咐了嗎?”伊人挺無辜地反問。
她從來就是打一鞭子走一步的人,想讓她做額外的事情,無異於比登天還難。
老叟卻以為她是成心搗蛋,老臉一沉,那白溜溜的胡子頓時垂在了兩邊,煞是可笑:“老夫知道將你擄來,你心裏不舒服,雖然一路上你很配合,但是怨氣,肯定是有的。你以為用這樣的小把戲,就可以忤逆老夫?”
“沒忤逆你。”伊人眨眼道:“你一大把年紀了,我遵循你的吩咐是應該的——可你確實沒有吩咐啊。”
這世上的事情何止千千萬,伊人的原則向來是:隻做必須做的事情,其它事情,她想顧,也是顧不過來的。
老叟見她還在狡辯,更是氣得吹胡子瞪眼,“我就覺得你安靜得有點奇怪,原來隻一隻陰葫蘆!小丫頭,你也別怨老夫,老夫這樣做,必然有老夫不得不做的道理。”頓了頓,他的神色稍緩了緩,又開始提起息夫人:“你能聽懂息夫人的話,自然是和她來自同一個家鄉,她的許多方言,你都能聽懂,那是你的福分,也是你的運氣——對了,昨天你說那‘難伯旺’是什麽意思?”
“第一名的意思。”伊人老實地回答。
這一路上,他已經問了她許多詞匯了,伊人也越發堅定,自己即將要見的人,肯定是一個穿的。
至於與她是否來自同一個年代,有待考察。
“劉嬸,你說的人,是阿雪嗎?”伊人的話音剛落,客棧對麵的一個茶館,突然傳來一個陡然抬高的、好奇的聲音。
聽到阿雪這個名字,伊人有點吃驚,卻又不能確定。
隻是站在原地,全神貫注地支起耳朵,聽著對麵茶館裏的談話。
可惜聲音複又低了下來,耳邊再次充斥著茶博士的吆喝聲以及那位白胡子老人家的絮叨聲。
“你這小丫頭,還在這裏發什麽愣,進去吧。”見伊人傻傻愣愣,老人家一肚子沒好氣。
伊人回頭看了他一眼,很好脾氣地自我介紹道:“我叫伊人。”
同行多日,那人一直沒問她名字。
老叟怔了怔,‘哦’了下,然後率先走進了客棧大門。
伊人也不怠慢,屁顛屁顛地緊跟而上。
她還不想露宿街頭——而且,這個地方看著,也不大安全。
荒郊邊城,物質匱乏,客棧卻是不少,來來往往的人,皆是路過,長居人口不太多——路過的多是提著腦袋往來國境的商賈,而商賈吸引來的,則多是響馬盜賊。
在伊人與老叟一同進入鎮子裏時,便碰到了一群拍馬而過的莽撞漢子,衫子上尚有血痕,不知從哪裏搶掠了回來。
當時,伊人還注意到老人的頭搖了搖,自語道:“若是息夫人在這裏,必定不會讓這些人如此猖獗。”
幾日相處,伊人發覺,這位老人對他口中的‘息夫人’出奇尊重,簡直是敬若神明。
而他口中的息夫人,也確實無所不能,除了飛天遁地,簡直和超人一般:詩詞歌賦、奇思妙想,開明爽快、計謀無雙。
即使是穿來的現代人,有著幾千年的文化做基礎,這位息夫人仍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伊人同樣也是穿的,可是她卻一事無成。文不文,武不武,更不能像這位穿越前輩一樣,創一朝霸業,顯一世威風,贏得那麽多奇男子的仰慕與崇敬。
伊人簡直浪費了‘穿越’這樣神聖的字眼。
“我們還有多久見到息夫人?”想著想著,伊人忽然很想見到這個了不起的‘標準穿越者’了。
老頭停住腳步,伊人還是第一次主動發問,他略覺驚奇,“很快了,休息一天,明天一早,往戈壁深處走三日,就能見到夫人的墓地。”
“墓地?”伊人眨眨眼,有點不解。
難道這位如此出色的前輩,已經亡故了?
老頭的臉色也黯淡下來,一臉蒼涼,又有點激狂,如這片乍然風起的漠地:“息夫人雖然不在了,可是她留下來的話,仍然能顛覆整個王朝——息夫人是永遠不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