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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息夫人

  伊人所揣測的果然沒錯,在她抱緊柳色,壓住他的呼吸時,便確認了他的症狀。


  哮喘,應該是哮喘。


  吃力的呼吸,被堵在了咕咕作響的喉嚨裏。


  唇下的溫度,冰冷濕潤,那是屬於海藻的味道。近乎腐爛。


  伊人就這樣抱著他,擁著比自己高出許多,也瘦削許多的柳色。


  他是真的瘦,即使透過錦衣,伊人仍然能感覺到他嶙峋的身體——明明高高在上,還有那麽多人忠誠相待,為什麽這麽瘦呢?


  伊人不明白。


  她的眼睛眨啊眨,長長的睫毛,每每掃過柳色的臉頰。


  目之所及,柳色的臉色是特別的潮紅。


  他黯然無光的眼眸裏,逸散出的自厭與蒼涼。


  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她轉身,她擁住他,她壓住他的唇鼻,她看見了他的眼睛。


  然後,伊人又彈開來,怔怔地看著柳色眼眸裏那絲尋求解脫的絕望。


  那麽年輕,那麽瘦,那麽壞,又那麽蒼涼。宛如老者。


  “少主!”


  “伊人!”


  在眾人終於反應過來之時,伊人的衣領又是一緊,身體馬上像大鵬鳥一般,往後跌去。


  原來在她轉身之際,裴若塵已經躍向了台上,手抓住伊人的衣服,將她迅速帶離險境。


  本就緊張萬分的情勢一觸即發,蝗蟲般的箭矢密集地射了過來,裴若塵抽劍在手,漫挽劍花,另一隻手則護著伊人,向門的方向退去。


  第一批箭射完之時,他們已經退到了一株粗壯的大樹後,但是冬日的光禿禿的枝椏,並不能掩護太多。裴若塵一麵擋住明顯變少的冷箭,一麵壓低身體,向還未回過神的伊人迅速交代道:“如果我沒記錯,後麵再走幾步,便能看到牆上有一個洞,你鑽出去,隻要出了門向東走,便會有人接應。”


  伊人點頭,也沒有說什麽‘要走一起走’這樣或那樣的豪言壯語。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累贅’的身份。


  “——伊人。”見伊人二話不說,轉身便要走,裴若塵忽而再次開口:“今天說的話……”


  “我知道,全是真的,但是又什麽都不會改變。”伊人極快地接過口,三言兩語總結了裴若塵的意思,又按了按他的手,沒頭沒腦地蹦了兩個字:“放心。”


  說完,伊人便甩手不管,屁顛屁顛地跑路了。


  任身後喊打喊殺,刀劍不斷。


  裴若塵恍惚地看著伊人的背影,唇邊的笑意頓濃,濃而會心,笑意直達眼底。


  回頭,繼續應付麵前的景象。


  再等一會,丞相府的援兵便會趕來。


  他和放心,亦放心她。


  這樣沒心沒肺,將他一個人留在刀光劍影裏,那便是伊人。


  那樣洞悉決斷,永遠不囉嗦不廢話不計較的,那便是伊人。


  伊人從狗洞裏爬了出去。


  換成容秀或者賀蘭悠,大概是寧死不爬的,可惜伊人沒那麽多驕傲,最多從狗洞裏出來時,一頭一臉的灰,她自覺有點狼狽,所以用手胡亂地抹了抹。


  待站在圍牆下,伊人有點懵了:東邊在哪裏?

  此時星月慘淡,方位不明,她又是實實在在的一個路癡。


  形勢危急,以免來人追出,伊人來不及細辨,隨便找了個方向,撒歡兒跑走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隻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伊人跑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終於停了下來。


  星月更是慘淡,隱進了雲裏,無光無輝。


  裴若塵口中的接應人員並沒有出現,伊人方知,自己大概跑錯了方向,卻不知在到了哪裏。


  正在她猶豫著要不要折返的時候,已經虛軟的腿不知踩到了什麽地方,腳底一陷,人便倒了,跌進巷子旁一個鋪滿落葉的廢溝裏。


  伊人疼得呲牙咧嘴,本想站起來,才發現腳踝疼痛難忍,似乎崴了。


  她又嚐試了幾下,皆無疾而終,到了最後,伊人索性隨遇而安,仰麵躺在溝裏,望著頭頂霧蒙蒙的天際。


  雲已經散了,露出一輪彎彎的下弦月,清輝遍灑,映在她的臉上,光潔明亮。


  這是一片很美的星空,像波光盈盈的海麵,那麽恬靜美好,與世無爭。


  不知道其它人能不能看到?

  腳依舊很痛,可是困意更濃,終究是動不了,方圓幾裏內也不似有人煙的樣子,現在隻有等著裴若塵說的援兵找來了。伊人看了一會夜空,等啊等的,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晨曦破曉。


  城內一大早便吵吵嚷嚷,城門禁閉,來來往往的商賈,無一受到被守門的將士們盤查。


  一群正準備進城的攤販則聚在城門前,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


  “這次又出了什麽事啊?前幾天說什麽王爺造反,如今有說捉拿什麽夫人的亂黨,天下哪有那麽多的亂黨?”


  “聽說昨晚他們挾持了當今駙馬呢……對了,什麽夫人?沒聽說朝廷有什麽夫人啊?”


  雖然是鄉野村民,但是住在京城裏,多多少少,也聽說了一些朝廷的事情。


  “哎,你年紀輕,自然記不得息夫人,當年啊,她和先先皇一起合稱雙聖,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不過,後來不知怎麽了,一夜之間,息夫人全家都消失了,聽說是江湖尋仇,再後來,便不了了之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叟聞言,忍不住吹噓自己的見聞。


  “是嗎?一個女人能有多大能耐?”有人不信。


  “你們是沒見識過啊,小子們。”老叟搖頭晃腦,滿語唏噓:“當年天朝內亂,群雄並起,賀蘭家之所以可以一統江山,便是因為有了息夫人的相助。——你們想想,當年息夫人手下一個普通的仆役,現在都是天朝的宰相。她手下的人才,更多如過江之鯽。奇門八卦,行軍布陣,農藝木藝,星相卜卦,皆是無一不精,無一不曉……哎,真是天妒英才。”


  “你剛才說的那個宰相,難道是裴大人?”旁人起哄問。


  老叟煞有介事地點頭道:“正是。”


  “可是老伯,為什麽你會知道呢?”還有人不信。


  “因為,我曾經參加過息夫人的軍隊,還為她斟過茶——息夫人,真乃神仙人也。”老叟一臉神往,連被歲月侵襲的麵容,都變得異常生動起來。


  “哎,老頭,你又在吹牛了!”後麵一個壯小夥子推了他一下,大夥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


  又過了一會,大家陸續進城,城外漸漸清淨了。


  老叟歎了口氣,正待轉身,便聽到身後一個驚呼聲:“啊,小姐,你沒死啊?”


  伊人迷迷糊糊中,隻覺有人‘嘩啦’一下撲到了自己身上,然後二話不說便開始嗚嗚地哭。她不禁動了動,抬手揉了揉眼睛,那趴在自個兒身上的人立刻坐直身體,大驚小怪道:“啊,小姐,你沒死啊?”


  伊人坐起身望著麵前打扮怪異的十一,先是一喜,隨即微微一哂:“沒死啊。”


  那麽明顯的事實。


  十一怔了怔,然後回頭衝著身後的一堆人大聲質問道:“誰誰,你們剛才誰誰說她已經死了?”


  而在她質問的時候,伊人則困惑地打量著她:十一的打扮真的很奇怪,說她穿得齊整吧,可是外衫破爛,頭發蓬鬆,臉不施粉黛,極其落魄。說她是小叫花子吧,她的手腕上竟然還戴著一串連伊人都看得出來、價格不菲的瑪瑙手鏈,外衫裏麵的裏衣隱隱約約,也似乎是綾羅綢緞。容長白淨的小臉上滿是喜悅,絲毫不見落難的痕跡。


  而且,以她方才質問的語氣,倒像是一個頤指氣使的大人物,地位不低。


  “幫主夫人,我們把她從臭水溝裏抬出來的時候,她一動不動。我們當時就想,一個正常人哪裏會在臭水溝裏睡著,便以為……”一個人低頭喪氣地從人堆裏走了出來,囁嚅道。


  這群人的模樣,卻是十足的叫花子裝扮了。


  “哎,也難怪,你們哪裏見過小姐這樣極品的女人。”十一深有所感的點了點頭,不再追究。


  伊人卻懶得計較這種種前因後果,早已握住十一的手,極欣慰地問:“十一,我一直在找你,你去哪裏了?”


  “哎。”十一似被觸動了心事,先是一聲長歎,黑溜溜的眼珠兒立刻潤濕了:“說起我的遭遇,那就是一個慘啊。當日王府裏的人作鳥獸散,所有人都搶啊奪啊,大發橫財。隻有我勢單力薄,連一粒米都沒搶到,還被其它房裏的丫頭從後門給一腳踢了出去。出了王府後,我孤孤單單,無東西吃,也沒地方可去,後來一群紈絝子弟覬覦我的花容月貌,又被他們戲弄。”說到這裏,她又神采飛揚了起來:“幸虧遇到了打狗丐幫的幫主、英俊有為的少俠黃阿牛,他不僅救了我,竟然還對我一見鍾情,娶了我做正室,我才有一個好歸宿。果然長得一副好樣貌,是多麽重要的事情——小姐,你這樣的姿色,大概是沒有什麽好際遇了,不如撿個現成便宜,和我一起當幫主夫人,我讓阿牛勉為其難一並娶了你。”


  “可我要去找賀蘭雪。”伊人眨眼道:“我本來想問你要不要一起去,現在知道你過得好好的,你就不要去了。”


  “幹嘛找那個流放的落魄王爺啊。”十一不解地瞧著她,道:“小姐,十一想過了,寧做雞頭,莫做鳳尾。既然當不成王妃,就當丐幫的幫主夫人也不錯。最多不分妻妾,我讓阿牛一視同仁唄。”


  伊人口中不說什麽,心裏卻是感動的。十一的嘴巴固然刻薄,卻實實在在地想著她。


  “不幹啊?”見伊人隻是盈盈地瞧著自己,並不說話,十一嘟著嘴繼續道:“大不了讓你做大,反正你做大做小,本來就沒區別。”


  “我還是要去找賀蘭雪的。”伊人終於開口,圓潤可愛的臉上堆出一抹陽光般的笑來,笑意彌漫至眼角眉梢:“十一,你真好。”頓了頓,伊人又說:“我也不用把一百兩給你當安家費了,真好。”


  “切不知你在說什麽。”十一聽完,做了一個鄙視的表情。她已經習慣了伊人的前言不搭後語,見怪不怪,所以並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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