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天高任鳥飛
摘星樓來得不少次了,這裡的小廝認識徐傑的也不少,所以正當徐傑與种師道玩笑正歡的時候,解冰從樓上下來了。
這兩日摘星樓基本屬於休息狀態,並非是沒有客人上門,而是聽不到樂音,更沒有女子伺候,國殤之時,紙醉金迷顯然是不合適的,所以解冰也就不會客了。
解冰顯然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徐傑會到摘星樓來,聽得小廝來報,解冰一身居家服飾就下樓來了,連梳妝打扮都沒有,大概是怕待得一番梳妝之後,徐傑就已經走了。
「徐公子,你莫不是不待見奴家?」解冰的話語帶笑,大仇得報,興許這個女子的內心真的輕鬆了許多。
徐傑看著解冰由遠而近走了過來,不施粉黛,當真有些賞心悅目,酒意正濃,抬手一招:「來,來陪爺喝幾杯。」
這大概是徐傑第一次用這種態度對待解冰,話語有些輕佻,這汴京城裡敢這樣無禮對待解冰的,徐傑大概是頭一號。
徐傑這一句輕佻無禮的話語,自然引來左右不少人側目,連帶左右小廝都有些驚訝。
「這是哪位?好生無禮。」
「少言少言,此人想來出身高門,方才敢如此紈絝,莫要出言生事。」
左右的這些話語輕微非常,卻也能聽到徐傑耳中,酒意正濃的徐傑,心中不禁在想,徐傑徐文遠的名字,在這汴京里當是諾大的名頭,卻還真無幾人識得自己的模樣,這一點連徐傑自己都沒有想到。
徐傑大概以為自己名士風範,如今又是從龍紅人,出場就應該自帶一股光環,人人敬仰有加。大概是個什麼場景呢?應該是如吳伯言在西湖望湖樓那般的場景。
解冰聽得徐傑輕佻之語,不怒反笑,笑得格外開心,幾步已經走到徐傑身邊,說道:「爺,奴家伺候您飲酒。」
徐傑聞言也是大笑,讓了讓身形,示意解冰落座。興許徐傑真的在放浪形骸了,有一種壓抑好似陡然全部釋放了一般。京城的這段歲月算是真的告一段落,一直壓在徐傑心頭的大石頭也放了下來,如劫後餘生,如大戰得生歸來。此時,好像合該是放浪形骸的時候了。
种師道倒是不去看解冰,只是种師道身後的秦伍,雙眼好似挪不開了一般。
解冰落座,先給徐傑斟酒,然後自己也斟上了一滿杯,抬杯:「爺,喝酒。」
解冰實在是配合,當真叫「爺」,這大概也是解冰這一輩子第一次如此稱呼一個男人。
徐傑一飲而盡,似乎感覺通體舒暢,笑道:「美酒還是要配美人,种師道,我此時才知道,與你喝酒是當真無趣。」
种師道嘴角一撇:「原道你徐文遠是個這般的人。」
徐傑指了指种師道:「你看看,說出這般話語,你說你是不是無趣得緊。人生在世,合該逍遙,男兒大丈夫,赴死可,逍遙亦可。若是人生只剩下赴死決心,那還有何意義?」
种師道想了想,說道:「文遠,你又在跟我說什麼人生意義了。你以往與我說過的話語,我在大漠之中認真想過,卻是做不來。」
解冰又斟了一杯,徐傑拿起來就喝,口中咿咿呀呀有唱腔:「榆木……那個疙瘩呀……」
种師道不答,自顧自的也飲。
還有左右許多人的目瞪口呆,解大家,對的,那就是解大家,高高在上的解大家。
那真的是解大家?
解大家雙眼有些朦朧,泛起一些水汽,也讓雙眼看起來格外明亮,看著徐傑,依舊給徐傑斟酒。
徐傑轉頭與解冰說道:「我準備在杭州開個天下第一名樓,誠邀解大家往江南去,不知解大家可願意?」
解冰有些詫異,還在消化著徐傑話語的意思。
一旁的种師道眉目一皺:「文遠,你這不是玩笑啊?你還真要開青樓?」
「開,為何不開,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我開青樓你守門,溫柔鄉是英雄冢。」徐傑搖頭晃腦,一杯下肚。
卻也讓解冰笑得前仰後合:「徐公子,徐大爺,您這念的可是詩?可笑煞個人了,可別毀了你一世的才名。要是叫旁人聽得您徐文遠寫了一首這般的詩,大牙都要笑掉。」
徐傑前兩句是念給自己聽的,后兩句是念給种師道聽的,興許真想种師道能有個溫柔鄉,种師道大概比誰都需要一個溫柔鄉。這大概比叫种師道從容赴死都難。
徐文遠大名一出,二樓之內,猶如時間靜止了一般,所有人都停住了動作,定格在轉頭來看的那個狀態之中。
喝酒的聲音沒有了,招呼的聲音沒有了,甚至連筷子與碗碟的聲音也沒有了。
片刻之後,所有人連忙收回目光,不敢多看,又假裝沒有事情發生過,假裝一切如常。興許有人想上前來拜見,此時腦中正在想著借口由頭,是同鄉,還是能攀附什麼關係。真要上前拜見,必然不能突兀,一定要留一個好印象。
徐傑轉頭問道:「解大家這是同意了?」
解冰輕輕「嗯」了一聲,然後說道:「奴家一直想去江南看看,此番就隨徐公子走一趟江南。」
解冰是教坊司的人,解冰要走,教坊司自然是點頭同意。這一點對於徐傑來說就不算事了。若是其他名樓花魁,那還真要拿大筆的銀錢去贖。或者換個人想帶解冰走,出得起大筆的銀錢還帶不走。
徐傑已然連飲幾杯下肚,這一回徐傑大概是真喝得有點多了,開口:「取琴來!」
解冰聞言一驚,連忙低聲道:「徐公子慎重,此時怕是不適合這般,平常人都不敢亂來,徐公子身為朝廷命官,更要注重幾分。」
解冰是好心,皇帝剛剛駕崩,朝廷命官在青樓里撫琴開懷,這可犯了大忌諱。
不料徐傑還是開口一語:「取琴來!」
解冰知道徐傑喝得有些多了,可不敢讓徐傑做這傻事,又道:「徐公子,我的徐都督,樓里沒有琴。」
徐傑好似有些生氣了,問道:「可是要爺自己去尋?」
解冰看得徐傑模樣,拗不過,一臉擔心慢慢起身,左右看了看伺候在旁的小廝,猶猶豫豫。
「快些!」徐傑口氣已然不好。
解冰對這一個小廝點點頭。小廝飛快往樓上而去,搬下來一張琴。
琴已然到了徐傑面前,徐傑又飲一杯,雙手撫琴,口中唱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一曲《定風波》唱罷,徐傑再飲一杯,起身:「酒醒了,走!」
种師道還在聽徐傑唱曲,見得徐傑轉頭就走,連忙起身而去。
解冰起身開著徐傑的背影,看著徐傑從樓梯而下,轉身,輕輕摸了一下徐傑剛剛扶過的琴弦。
還有左右之人,彷彿大氣一松,也有人口中默念:「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
「徐文遠,才高有八斗啊!」
「不服不行,不服不行……」
徐傑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不時轉頭看著种師道笑,笑得种師道莫名其妙,口中一語:「文遠,你莫不是傻了?」
「我看你比我傻。」徐傑依舊在笑,似乎當真開懷。
「我可不傻。」种師道答得認真,興許种師道對什麼事情都是這般認認真真的態度。
所以與种師道開玩笑,那是最有意思的,徐傑抬手一指:「你傻你還不知道。」
身後跛著腿的秦伍,看著頭前兩個人,看著徐傑,心中卻在想這位徐公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緝事廠衙門裡,早已有人等候徐傑歸來。
徐狗兒見得徐傑回來了,偷偷摸摸一般來到徐傑身邊,附耳說道:「少爺,有一個什麼公主殿下,在書房等候多時了。」
徐傑輕輕嘆了一口,吩咐徐狗兒把种師道師徒安排好。
徐傑往書房而去,公主殿下自然就是榮國公主夏小容,夏小容站在書房之內,看著走進來的徐傑,微微頷首點頭。
徐傑恭敬躬身一禮,待得徐傑行禮起身,卻見這位公主殿下正在關書房之門。
徐傑已然先開口一語:「公主殿下所託之事,實難辦到。」
徐傑話語剛落,一件衣服也隨之落地,再看那榮國公主,已然在寬衣解帶,又是一件衣服落地,身上已然露出了大片的肌膚。
女人,女子,在這個時代,當真可悲。要想辦成什麼事情,實在沒有多少能用的手段。最後的手段,大概就是如此了。
還聽夏小容開口:「徐都督,我知道你有辦法的,三皇兄最聽你的話。不求我家皇兄能自由,只求皇兄能保住性命。拜託徐公子了。」
徐傑看著地上的衣服,並不抬頭,口中只有一語:「三皇子殿下,並不會聽我的。」
又是一件衣服落地,那夏小容身上已然只有褻衣。
徐傑依舊不抬頭,而是慢慢往前走去,越過了夏小容,輕輕打開了一個門縫,人已出門而去。
徐傑大概是再也不想參與夏家之事了,興許徐傑也是真的沒有辦法。這位榮國公主所做之事,徐傑可以理解,但是徐傑顯然真的幫不上忙。
不知徐傑心中有沒有過想幫忙的念頭,但是徐傑真的是幫不上。
書房之內,傳來的是痛徹心扉的哭泣。對於這個女子而言,徐傑的拒絕,大概已經代表了夏文的結局。
一切無能為力。
門外的徐傑搖了搖頭,輕輕嘆氣,並未快步而走。興許徐傑心中,真有一些念頭,也有無奈。
徐狗兒湊到面前,看了看那房門緊閉的書房,聽著裡面傳出來的哭聲,看了看搖頭嘆氣的徐傑,探頭探腦問道:「少爺,你把那公主殿下怎麼了?」
徐傑被徐狗兒問笑了,回問一句:「你覺得我把她怎麼了?」
徐狗兒恍然大悟,還連連點頭:「哦,這般好,駙馬爺可不得了。」
徐傑抬頭敲在徐狗兒頭上:「還駙馬爺,駙你個頭。」
徐狗兒捂著頭,疼得齜牙咧嘴。
書房裡的哭泣之聲還未止。又有人上門來了。
尚書左僕射歐陽正,歐陽正臉色不佳,匆匆而入,站在正廳氣呼呼就問:「文遠呢,把他叫出來見我。」
左右士卒戰戰兢兢,方興也跟在歐陽正身後,不敢大聲喘氣。唯有匆匆而來的徐狗兒連忙上前躬身:「拜見……歐陽公。小的這就去叫少爺。」
「快去,你們都出去。」歐陽正當真生氣了,怒火就寫在臉上。
待得徐傑一身酒氣走了進來。歐陽正開口就喝問:「文遠,你今日為何這般不顧場合,幾杯酒如何把你喝成了那般模樣?」
徐傑知道歐陽正說的是什麼,在摘星樓里飲酒彈琴唱曲的事情,想來立馬就能傳開,摘星樓里的客人,官宦子弟顯然不少。
便也有官員聽得此事,就會立馬到歐陽正那裡去稟報,興許也是好心,想與歐陽正結個善緣,讓歐陽正在最快時間把事情壓一壓,避免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歐陽正能知道,那金殿衛自然也會收到消息,也就是說過不得多久就是皇帝陛下的夏銳也會收到消息。事情可輕可重,但是歐陽正依舊氣憤,氣憤徐傑做下了這般犯忌諱的事情,實屬不該。
徐傑看得震怒的歐陽正,微微拱手說道:「老師,學生要走了,辭官回鄉。」
歐陽正還有一連串教導教育的話語,就被徐傑這一句話全部堵在了口中。徐傑與歐陽正表達過想辭官的意思,但是歐陽正如何也沒有料到事情來得這麼快。
歐陽正興許還想著日後慢慢教導,慢慢勸說,慢慢說服。成親之事就在眼前,歐陽正甚至也想過通過說服自己的女兒,再去說服徐傑。
歸根結底,歐陽正還是不願徐傑離開朝堂,歐陽正還是想要徐傑為國效力。這是歐陽正這一輩子的價值觀與人生觀。
「文遠啊,即便是要辭官,一切也該從長計議,何必如此自污,這般自污又有何好處?」歐陽正怒氣已去,剩下的是語重心長。
徐傑知道自己終歸還要面對這個對自己寄予厚望的老師,此時也不再退縮,開口說道:「有些人興許願意看到這樣的事情,也給了他一個借口。讓他不去背負一個過河拆橋的名聲。豈不是正好?」
徐傑當真想得多想得遠。辭官之事看似夏銳答應了,但是答應之後的夏銳,也還有顧忌,顧忌著名聲,顧忌著過河拆橋、鳥盡弓藏的名聲。
徐傑大概是怕這個事情拖拖拉拉的,不如乾脆就把路都鋪好,讓夏銳簡單處理,讓自己快點走。
「文遠,你當真就這麼鐵了心嗎?你做的那些事情,為師即便是不知,也能猜測一些。事到如今,正是你大展拳腳之時,你為何要這般,難道這一切不是你做之前就看好的嗎?」歐陽正有些不解,徐傑花這麼大的心思,冒這麼大的風險,難道不是徐傑一開始就看好的事情嗎?
歐陽正甚至以為徐傑做這些,是徐傑一開始就覺得夏銳會是一個明君,是個值得徐傑效力的天子。
徐傑絲毫也不掩藏,直白答道:「老師,天下最不可揣度的就是人心。」
這一語,歐陽正已然沉默,他聽得懂。他無言以對,唯有抬頭看著徐傑,許久之後說了一句:「君子當無畏。」
行得正,坐得直。便不怕那些帝王心術,也不怕那些人心之事。君子就是這麼直直地站在天地之間,一切以大公無私為行事準則。不怕任何事情,這大概是歐陽正想說的。
徐傑更是直白:「學生興許做不來君子,老師恕罪。」
歐陽正聽得徐傑這般一語,氣得渾身發抖,聖賢子弟,說出這種話語,甚至有些大逆不道。
歐陽正氣得指著徐傑,指點幾番,卻沒有說出話語,他心中大概是又愛又恨。待得歐陽正放下了手臂,便是連連搖頭,唉聲嘆氣。
「老師,學生只是,只是單純想離開這是非之地。」徐傑見得歐陽正這般,也於心不忍,把話又說回來一點。
歐陽正依舊唉聲嘆氣不止,慢慢回身,落座在一個座椅之上,念叨道:「萬事不可強求,不可強求,為師只是……罷了。你要走,罷了,為師成全你就是,成全你就是。」
「多謝老師成全。」徐傑知道最後這一關算是過去了,是真的天高任鳥飛了。
歐陽正話語未完,又道:「成完親再走。」
徐傑點點頭!歐陽正從座椅上起身,慢慢出門,徐傑隨在身後一直送到馬車之上。
人這一輩子,大概就是如此,受得方方面面的禁錮,又有哪個能真正稱心如意。歐陽正,徐傑是打心底里尊敬的,歐陽正也當得起所有人的敬重。
徐傑是真的在乎歐陽正這個老師,辭官回鄉,歐陽正才是唯一需要徐傑真的去面對的人。夏銳顯然不是徐傑心裡真要面對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