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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說到康熙准了十四隨軍入苗平叛, 且不說十四回來是何等歡欣雀躍,又是如何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出兵這日早點兒到來。綉瑜雖然埋冤他自作主張,卻也不得不為他打點行裝。


  雲貴濕熱偏僻, 最是個苦去處。永和宮瞧著十四長大的嬤嬤姑姑們心疼得不得了, 按著隨駕出行的規矩, 吃的用的穿的玩的準備得色色齊全,連慣用的香爐、茶具、炕幾都帶著, 塞了足足七八車, 綉瑜哭笑不得地讓她們重新打點, 好歹減到了兩車。


  胤禛等人知道了, 也紛紛備酒踐行,自有一番叮嚀囑咐不提。


  雖然康熙沒有給十四任何特權, 然而皇子隨軍到底不是件小事。消息走漏出去,八阿哥正在家裡研讀棋譜,當即氣得掀了棋盤, 白玉棋子叮咚落地,摔成一地齏粉。他原以為上書房之變乃是四哥的田忌賽馬之策, 用下等馬拼掉己方的上等馬。豈料現在十四毫髮無損,也就是說他連人家的魚餌都沒有咬掉!

  正月十五元宵國宴上, 雙方再見就有些劍拔弩張的味道。


  十四正在跟十歲的小侄兒弘晨就「到底是紅糖棗泥湯圓好吃,還是芝麻花生湯圓好吃」展開激烈辯論,胤祥帶著另外幾個侄兒在廊下看花燈, 回頭見他們叔侄鬥嘴, 無奈一笑, 卻見面前投下一個黑影。


  胤禩吃了幾杯悶酒出來散步,豈料迎頭撞上大冤家,當即冷笑道:「十四弟真有閒情逸緻,到底是投對了胎、跟對了主子的緣故。」


  十四抱著胳膊冷笑:「那是自然,你當誰都跟九哥似的缺心眼?」


  胤禩冷冷地瞧著他,十四不甘示弱地回瞪。兩人在近在咫尺的距離上互相扔眼刀子,你來我往地明嘲暗諷,偏偏誰都不願第一個動手生事。


  康熙派來傳旨的太監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三個阿哥匆匆趕回宴會廳,才知道原來皇帝有意喜上加喜,在元宵國宴上當眾宣讀寬宥在去年一系列風暴中倒台的大臣和加封諸皇子的恩旨。


  皇三子胤祉為誠親王,領鑲藍旗,三子弘晟為世子。皇四子胤禛為雍親王,領鑲白旗,長子弘暉為世子。皇五子胤祺為恆親王,領正白旗。皇六子胤祚為端郡王,長子弘晨為世子。皇七子胤祐為淳郡王,長子弘曙為世子。皇十子胤俄為敦郡王。余者皇九子、皇十一子、皇十二子、皇十四子俱為貝子。


  綉瑜總結為,有錯的赦免,沒錯的升職加薪以示鼓勵,不僅沒錯還表現出優點的再額外給一個旗主之位做為績效獎金。


  十四作為混在乖孩子堆兒里的一朵奇葩,跟八阿哥與王位失之交臂放在一起比較,好比響亮的一個耳光抽在胤禩臉上。更別說十阿哥還意外壓過自己奉之為主的八阿哥得封郡王,簡直跌碎一地下巴。眾人耳邊彷彿都響起康熙無情的冷笑:看到這個王位了嗎?朕就是給個棒槌,都不給你老八。


  宣旨的太監一走,八阿哥冰冷的眼刀就一個勁兒地往十四身上甩。十四隻覺得痛快,不僅不懼,反而貼上去輕聲道:「你對十三哥說的那些話,下半輩子,好生反省吧。」


  胤禩冷靜的表情終於出現一絲皸裂,提拳就要往十四身上招呼,卻被胤禛錯身一擋,丟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拽走了十四。


  消息傳到裡頭,綉瑜皺眉不悅。十四還是太年輕,八阿哥雖然被康熙否定了繼位的可能,但是手下勢力仍存。他雖然往上爬很難了,但是使絆子拽別人下來,還是很容易的,這個時候還去撩撥他做什麼?

  她坐在佟貴妃的下首,忽一抬頭,卻見對面的良妃臉色慘白,聽完那一長串封爵名單,更是眼中希望破碎,整個人失了魂魄一般木木地坐在那裡。


  綉瑜詫異了一瞬才明白過來:她估計沒有覺得是兒子爭儲不成連累自己,反而更認可康熙的「出身原罪論」,覺得自己卑賤,才帶累了出息的兒子。


  綉瑜想到歷史上良妃好像在八阿哥被訓斥后沒多久就去世了,心頭不由泛起一絲淡淡的疑惑,不等她細想,就被湧上來祝賀的人群包圍了。


  一眾低階宮妃火熱的目光裡帶著不加掩飾的羨慕,三子俱有爵位晉封,明眼人都能看出永和宮大出風頭。


  以往後宮眾人看她的目光里總帶著點清高的酸意:怎麼?以為自己兒子多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如今都化作徹頭徹尾的拜服和掐媚:嬪妾知錯了娘娘,原來兒子多真的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沒幾日,綉瑜端坐殿中,胤禛兄弟三人在下面一字排開,規規矩矩地給她行了大禮。朝服上龍爪子的數量呈等差數列,從左往右依次遞減,俱是新嶄嶄的,反射著一層隱隱的銀光,端的威風。


  二月河水剛解凍,十四就跟著晉安南下,永和宮日子稍顯寂寞。除此之外,其實並沒有太大變化,綉瑜在紫禁城住了二十年,凡是這個時代有的東西,全都見識過了,就是把幾個兒子都封成鐵帽子王,也不會多出點什麼。


  「要說好處,大約就是永和宮新來的小宮女們剪花瓣兒做胭脂的時候,可以大方地到園子里去剪,而不用總覬覦臣妾花圃里那兩朵玫瑰花兒了。」


  「哦,還有就是弘晨弘暉兄弟倆養的小貓小狗小烏龜,不管在園子哪個角落跑丟了,總不出一刻鐘就有人恭恭敬敬地送回來,不用像老六小時候那樣隔三差五就跟臣妾說『完了額娘,我的狗又雙叒叕丟了』。」綉瑜坐在炕上一邊剝葡萄,一邊說笑。


  她說得有趣,既不否認諸子封爵永和宮出了風頭,也不說些「皇恩浩蕩」、「倍感榮幸」的虛偽話。康熙倚在大紅灑金引枕上,故作不滿地說:「不對吧,你把娘家侄女兒接到宮裡小住,這總該算是好處,怎麼不見你謝恩?」


  蓁蓁進宮來玩的事她並未在康熙面前提起,綉瑜愣了一下,轉而笑道:「她阿瑪在外面為國征戰,臣妾幫您照拂重臣家眷,還不好么?」


  皇帝哼了一聲,並不買帳:「為朕?是為老十四做人情才對吧?」


  綉瑜毫不忌諱,訝道:「您既猜到了,何苦還來問臣妾?倒是您今日怎麼有空來過問她一個區區臣下之女?」


  「昨兒跟宜妃一起在千秋庭旁,瞧見弘晨弘暉跟個女孩兒一起放風箏,一問才知道是烏雅家的格格。」康熙瞥她一眼,哼道,「當初生了老十四之後,讓你偷懶不肯再懷,如今看著人家的格格眼饞吧。」


  Excuse me?說得像懷孩子就跟複製粘貼似的,想按就能按嗎?綉瑜嘴角抽搐。


  九阿哥只封了個貝子,宜妃這兩天正為這事上火,上躥下跳地要找點事兒給她添堵。這不,估計以為她有意讓侄女嫁進皇家,又不知嚼了什麼舌頭。


  不過這也提醒了綉瑜,蓁蓁身負烏雅氏與董鄂氏血脈,她的婚事只怕沒有那麼簡單。不過好在她今年不過九歲,等到晉安這次出征回來,以軍功請旨免選,倒也容易。


  她遂拿四福晉的身孕扯開了話題:「……弘暉都八歲了,老四家的這一胎懷得不容易,今年就免了往她房裡添人吧。」


  承德歸來途中,胤禛夫妻倆共同為嫡長子之病徹夜擔憂,又一同為弘暉大難不死喜極而泣,倒多了一層患難與共之情。如今八阿哥倒台,奪嫡之爭暫緩,二人更是夙夜相伴,勝過新婚,這才有了意外之喜。


  綉瑜高興還來不及,豈會塞人過去?

  「又免?老四都成親王了,房裡還是那麼小貓三兩隻,你這個額娘是怎麼當的?」康熙隨口抱怨著。話雖然說得嚴厲,但是他日理萬機,並沒有閑功夫來過問兒子房裡的事。綉瑜擺出一副皇帝賽高、虛心受教的模樣,康熙虎著臉教訓兩句,最後還是由得她去了。


  綉瑜又拿齣兒孫的事來跟他慢慢嘮嗑:「老四福晉這胎懷了三個月,就吐了三個月,真真愁死人;老十三家裡那個又太能吃,一日能傳六七回膳。前兒元宵節在臣妾宮裡吃湯圓,十三十四兩個爺們兒吃不過她一個女人,把我們都嚇了一跳。這妯娌倆,要是能均一下胃口,就謝天謝地了。」


  康大爺倚在引枕上一面閑閑地翻書,一面拿銀簽子吃她剝好的葡萄,時不時應以「嗯」「知道了」,算做回應。


  綉瑜嘮嘮叨叨,再伸手去摸葡萄的時候,不知不覺果盤已然空了,抬頭一瞧,天色已然暗了下來。她不由扶額笑道:「當真是老了,嘴也變得碎起來,擾了皇上看書了。」


  康熙亦是丟了書長嘆:「這日子過得快喲!眼看老十四都能上戰場了。」


  綉瑜笑了一回,正色道:「說到十四,臣妾才真是該謝恩。這孩子……著實讓您費心了。」


  雖然說兒子也有他一半,但是大清畢竟不是「只生一個好,氣死也得當個寶」的現代。更別提君主集權體制下,縱是以隋文帝唐太宗的英明神武,都殺過個把兒子。康·啥都缺就是不缺兒子·熙,能夠對十四寬和忍讓在先,悉心栽培在後,已然是為人父的慈愛大過了君王天威的結果。綉瑜現在想來還是忍不住心頭一暖,臉上帶出笑意,心甘情願地給大爺剝了一下午葡萄。


  世界上最有成就感的事情,莫過於一面敲打一面引導,像捏泥人兒似的把一個璞玉未琢的小兒子逐漸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樣。更有成就感的事情就在於,教育完兒子后,孩子他娘滿是崇拜地看著自己,順帶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康熙尤其吃這一套,矜持地微笑一回,突然起身握了她的手,精神百倍:「嘮了一下午了,今天晚上不許說孩子們的事,御花園的綠梅開了,咱們瞧瞧去。」


  綉瑜驚嘆於他的好興緻,毅然捨命陪君子。


  帝妃相約共渡二人時光,是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還是疏影暗花香,私語到天明?


  真實的故事是,這個時候夜裡的溫度能凍死狗,綉瑜把大半張臉埋在白狐圍脖中減少受風面積,冒著頭頂窸窸窣窣往下落的積雪,等待皇帝給她折梅插瓶。捨命陪君子,真的差點就把小命凍沒了。


  康熙回頭看見她的慫樣,毫不掩飾地朗聲大笑,到底還是傳了暖轎,二人一同回乾清宮歇息。


  誰料走到景和門的時候,卻見右側正對的甬道里有個黑影,鬼鬼祟祟的抱著個罈子,匆匆將其中的液體傾倒在牆角。


  宮裡為了防止有人下毒,一茶一水的處理都是有規定的,大半夜偷偷摸摸潑在牆角很容易引起符水、詛咒一類的誤會。


  梁九功喝道:「誰在那裡,做什麼?」立馬有人拿了那太監來,壓在暖轎前,拿著燈籠一照,梁九功心裡咯噔一下,硬著頭皮回道:「皇,皇上……是景仁宮良主子身邊的人。」


  才出了大阿哥埋小人兒陷害太子一事,康熙先入為主,也不問話就怒喝道:「把這奴才送到慎刑司審問,派老嬤嬤到景仁宮申斥良妃,問問她,景仁宮緊鄰乾清宮,她往牆根底下潑的什麼東西,可是怨恨於朕?」


  怨恨皇帝?這話問出去,良妃就不用在後宮混下去了,直接搬冷宮裡住得了。綉瑜心頭一顫,忽然想起良妃決絕的眼神,心裡若有所悟,趕緊拽拽他:「皇上息怒,臣妾瞧著,他手裡拿的似乎是個藥罐子。」


  梁九功頗為詫異地打量她一眼,忙回道:「是啊皇上,裡頭還有藥渣子。」


  康熙臉上怒容略減:「擺駕景仁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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