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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哥哥的悉心照料下, 十四很快又活蹦亂跳。只是礙於被皇阿瑪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揍了一頓,抹不開面的小阿哥打能下床起就嚷嚷著要回阿哥府去住,胤禛想給他找活干, 他也嫌丟人不好意思往衙門裡去, 等屁股上的肉長好了更是拖著胤祥天天往城外莊子上跑。
皇家的孩子哪有不會享受的?有人陪的時候, 十四也不嫌棄求田問舍的舉動沒出息了,反手把自家的京郊小別墅倒騰得漂漂亮亮, 今兒在家裡射箭, 明兒去山上踏雪尋梅順帶虐殺一點小動物, 就地烤了, 兄弟倆分而食之。后兒又到小湯山泡溫泉,學著西洋人的法子, 拿橡木桶和水晶高腳杯盛了紅葡萄酒浮在水面上喝,結果兩個人在泉湯里鬧起來,酒全餵了溫泉池子。
胤禛對兩個弟弟這種驕奢淫逸的紈絝行為非常不滿, 胤祚卻表示弟弟們真會玩很值得借鑒。最後綉瑜一錘定音:「你們也去。衙門裡的差事放兩天,把孩子們都帶去。」
京郊歡樂的日子持續到臘八前夕, 俗話說樂極生悲,好日子過多了, 胤祥回京的時候,就在安定門外遇上同樣打馬歸來的九阿哥。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九阿哥停了馬冷笑:「聽說如今你立志要做田舍翁了?」
胤祥如今無差一身輕反而不怎麼懼他,正要回嘴, 結果十四睡醒了懶洋洋地打起帘子探出頭來:「九哥, 你臉還疼嗎?」
一句話戳中死穴, 九阿哥頓時磨牙。十四從懷裡掏出個玻璃瓶的金創葯扔給他:「皇后養的那個如今在咸安宮關著呢。下剩我們這些人,誰又比誰高貴些?自個兒好生過日子,別計較這些有的沒的,也別摻和朝政的事了——我和八哥都拿你當兄弟,但是成王成賊,我跟他之間還有一番計較。」
九阿哥拿著玻璃瓶,神色複雜地目送他們走了。
以前他跟九哥不和,十四也向著他,卻只是幫著打架,從沒想過利用自己跟雙方都交好的關係化解矛盾。胤祥頓時覺得弟弟長大了,在街邊買了根糖葫蘆投喂他。
然而很快十四就證明這一切都是他想多了。臘月里,兩人到胤禛家裡吃年酒,恰好碰上年羹堯也來了。他早年是胤禛門下人,跟府內眾人極熟的,下馬的時候一干門房小廝圍著他說笑不休。
眼尖的門房見兩位阿哥騎馬過來,忙搬了下馬凳候著,胤祥乾脆利落地下來。十四卻視若無睹,坐在馬上倨傲地沖年羹堯抬抬下巴。
眾人心裡咯噔一下,卻沒人敢惹這位連皇帝都敢頂撞的小爺,只能用哀求的目光看著年羹堯。
年羹堯瞬間握緊了拳頭,臉皮漲得青紫,半晌還是在馬前伏身跪下來,十四重重地踩在他背上下了馬,整整衣裳進了府門。
「對不住了亮工,」胤祥拍拍年羹堯的肩膀,追上十四投以不贊成的目光,「你呀!他現在是朝廷的官兒,堂堂四品大員。你耍主子脾氣,傷的是老爺子和朝廷的臉面。」
十四一肚子委屈加怒火:「那天在費揚古府上,我瞧見這喂不飽的狗奴才向九哥搖尾巴呢!要不是為了嚇他一嚇,我至於拉著九哥去天福樓喝酒嗎?要沒有這頓酒,我能挨這麼大教訓嗎?」
胤祥萬沒想到還有這段隱情,皺眉道:「你怎麼不告訴四哥?」心慈手軟,可不是十四的作風。
「唉,四哥這個人御下嚴苛,向來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十四一臉憋屈,恨恨地甩甩手上的鞭子,「偏偏這混蛋的福晉是納蘭氏,容若的女兒,永壽的親姐姐。真要讓四哥扒了他的皮,九姐夾在中間又要為難。」
胤祥恍然大悟,也覺得棘手。胤禛一直對永壽勾引自家純潔無暇、文質彬彬、貌若西子、才比道韞、孝順體貼、心地善良、省略無數美好形容詞的妹妹一事耿耿於懷,對納蘭家的人不冷不熱,還真別指望他看在親戚面上饒了年羹堯。
胤祥想了想還是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我瞧著年亮工此人不是個宰相肚裡能撐船的,這事你得告訴六哥,他出面敲打,比你來得名正言順。」
「告訴我什麼?」他話音剛落,就見胤祚笑著從屋裡迎出來,颳了刮十四的鼻子打趣道,「四哥剛剛還問,十四弟睡過頭不稀奇,今兒老十三怎麼也遲到。我說,近墨者黑,近『豬』者可不就『遲』了嗎?」
十四跳起來掛在他背上不依不饒。兄弟三個打打鬧鬧地進了正堂,四福晉安排了豐盛的酒席招待幾位叔叔,又有弘暉帶著幾個小侄兒在一旁添菜湊趣討要壓歲錢,大節下自然是其樂融融不提。
飯後胤祥正要跟胤祚說年羹堯一事,卻被他扔出來的更大的一個消息震驚了:「皇阿瑪要派人去雲貴平亂?」
胤禛點點頭:「苗民黃柱漢在貴州舉兵起義,是剿是撫,朝堂上還在爭論。」
胤祚說:「雲貴地區民風剽悍,光是施恩安撫恐怕無用,我覺得還是要剿撫並用才是。只是這一仗規模有限,舅舅在黑龍江經營多年,讓他放棄守疆來打這一仗,總有些殺雞焉用牛刀之感。」
更重要的是,黑龍江將軍可以說是終身職位,下屬都是固定的。但是平苗大將軍卻是臨時工,對帶的兵馬只有臨時指揮權。雖然建功立業的機會更大,但是也有得不償失的風險。
胤禛搖頭說:「兵者,國之重器也。從來就沒有小仗大仗之分,兵馬一動,就要源源不絕地耗費民脂民膏。兩萬人馬的仗要是拖上十年,比二十萬兵馬的仗打一年,耗費多多了。雲南這仗雖小,但是只要能畢其功於一役,官爵上皇阿瑪肯定會做出補償的。」
胤祚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十四蹭地一下從外間躥進來,眼中異彩連連:「舅舅要去苗疆平亂?!」
十四早盼著上戰場,可惜康熙率眾子親征的時候,他還是個小豆丁。十四自知資歷不足,不夠為將為帥,要是旁人帶兵,肯定不會湊這個熱鬧;但是如果舅舅挂帥,就算給他做個牽馬掌燈的小卒,他也肯定會栽培自己的。
幾個哥哥看著他活鵪鶉似的在屋裡激動地竄來竄去,都露齣戲謔的目光。
此刻宮裡,綉瑜正詫異地放下了手裡的書:「格格病了?」
小桂子親自去了未過門的十四福晉完顏氏家裡送東西,此刻猶豫著說:「病得不輕,內務府的嬤嬤和太醫院都派人瞧了,說是出花。侍郎羅察大人攜全家去冠請罪,稱自己沒照顧好貴人,深負皇恩。」
綉瑜嘆氣。這就是跟皇家聯姻的弊端了,自家閨女病了,當爹的反而要請罪。但是如今正值隆冬,天花病毒並沒有小強般的生命力,完顏氏自從指婚以後就被關在家裡綉嫁妝,結果全北京城的人就她一個得了天花?
綉瑜總覺得事情怪怪的,遂吩咐小桂子:「知道了,去告訴皇上一聲。」
這些年,她和康熙一直默守「關於孩子婚事的不成文條例」,基本原則是輪流坐莊,共同決策。
胤禛的福晉是康熙選的,胤祚家的富察氏就是她看上的。長女的婚事是她一力主張,瑚圖玲阿的額駙是皇太后插了一手,所以十四的嫡福晉又是康熙選的,正二品侍郎羅察之女。
現在媳婦出了岔子,能不能活著過門都不一定,當然要知會媒人一聲。
綉瑜本來懷著對小姑娘的無限同情,吩咐宮人打點藥材、吃食、衣物,準備叫十四親自送去未來老丈人家,以示關懷。
誰料下晌,皇帝黑著臉進了永和宮,看見那堆了滿炕的慰問品火上澆油,一腳踹翻了箱子,嚇得滿屋宮人噤若寒蟬。
「皇上這是怎麼了?」綉瑜屏退眾人,溫言勸慰了好一陣子。康熙才沉著臉說:「羅察狂妄悖恩,不識抬舉。從今往後,你不必理他了。朕自有好的指給十四。」
綉瑜驚訝地掩嘴輕呼,難道完顏家的女兒竟然是裝病不願嫁嗎?這難不成是穿來的,所以不願意嫁給十四阿哥?也說不通啊,除非羅察全家都是穿來的,而且要好巧不巧全是被瓊瑤劇看多了的人魂穿,才會錯把康熙當乾隆,鬧出裝病拒婚的事來。
綉瑜忙叫來內務府派去完顏家的嬤嬤打聽,結果讓人哭笑不得。
羅察當然是原裝的古人,確切地說,他只是個有點迂腐、疼愛女兒、膽小怕事的普通官員而已。之所以會有這番違背常理的做法,主要是因為不久前大阿哥的嫡福晉伊爾根覺羅氏去了,康熙指了總兵官張浩尚之女張佳氏做他的繼夫人。
雖然是嫁進皇家,但是大阿哥已經被圈禁了,所以這簡直就是一樁坑爹坑崽坑全家的倒霉婚姻。可憐張佳氏一個年方十五的小姑娘,這頭上花轎,那頭進高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是要陪大阿哥在裡頭待一輩子了。更別提日後新君上位,如果進一步清算大阿哥一黨,只怕連張浩尚一家也要被牽連。
故而出嫁當日,張家姑娘跟父母相擁而泣,場面十分悲慘,讓赴宴眾人都心有餘悸。羅察就是那「眾人」之一。
所以上回在上書房親眼目睹十四作天作地,羅察一顆耗子心嚇得直發抖,做夢都夢到女兒「嫁進」宗人府然後全家陪著提心弔膽的場面,驚醒之後居然想出這麼個鬼主意,讓女兒假死拒婚,日後就是隱姓埋名嫁到千里之外的山野村夫家裡,也比張佳氏的遭遇要強啊!
然而他猜到了開頭,卻沒猜到結尾。
十四雖然作,但是依然活蹦亂跳吃嘛嘛香。他自己的小動作被康熙發現了不說,那位嬌滴滴的完顏姑娘又病又悔又為自己和家族的前途驚懼不已,假病成了真病,很快起不了身了。
而完顏家的麻煩並沒有到此為止,皇帝的雷霆怒火還在醞釀當中。
康熙其實真的是個寵兒子的阿瑪,十四位皇子福晉大都出身不凡,不是超品有爵之家,就是一品文武大員之女。以羅察正二品侍郎的身份,完顏氏又不是什麼滿族八大姓的顯赫世家,綉瑜這位小兒子媳婦的出身在眾福晉中排名倒數,估計只在五福晉(五品員外郎之女)之上。
指婚的時候康熙就已經覺得委屈了兒子,但是誰讓十四是小兒子,婚配不宜過高,又恰好趕上這一屆選秀達官顯貴們的女兒又還沒長成,矮子裡頭拔高個選出個完顏氏,你不感激涕零、跪地謝恩也就算了,竟然嫌棄我家的孩子!
朕的兒子,朕自己能打能罵能圈,但他就是再混再作再無理取鬧,也是你們的主子!山高高不過太陽,更何況跟其他福晉身後的名山大岳一比,你完顏家就只是個小土包而已!竟然敢藐視皇子!
康熙出離地憤怒了。
胤禛態度與之類似,只是冷笑道:「張佳氏嫁給大哥,是沒享過一天福就掉泥坑裡,也就罷了。他完顏家於十四弟有什麼助益,是在他鬧騰的時候攔著他了,還是在事後向皇阿瑪求情了?只拿好處不吃虧,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胤祚也表示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非在本屆找?只是可惜了那女孩,但是弟弟還小,晚幾年再娶不遲。
綉瑜唯有嘆息,在心裡給羅察大人疼愛女兒的精神默默地點了個贊,對他註定炮灰的命運卻無能為力。
再說朝堂上,這回平苗的戰事進展起來順利許多。一來,戰事規模有限,人馬和功勞也有限。二來,以往那些只知道在朝堂上冒頭爭權、像土撥鼠一樣只顧往自己家裡划拉好處的皇子大臣,剛被康熙拿著小錘錘一隻一隻地敲了下去,朝堂上風氣一清。三來,以晉安的資歷官爵,他上本請戰,基本上這個平西大將軍就沒跑了。
康熙在南書房見了他一面,君臣關起門聊了一整個下午,相談甚歡還提前喝了點慶功酒,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當然,押運糧草的後勤工作,還是引起些許爭端,三阿哥、八阿哥的人暗中交手好幾回,一邊交手一邊大惑不解:「老四怎麼沒有動靜呢?」
直到正月初九,因過生日而被額娘打扮成個大紅包的十四阿哥鼓起勇氣到乾清宮給康熙磕頭:「兒子想隨軍到雲貴平叛,請皇阿瑪恩准。」
康熙只當他挨了一頓板子,又遇上完顏家整這些幺蛾子,臉上無光才想出京避禍,當即冷笑兩聲:「隨軍平叛?你想以什麼身份隨軍?皇阿哥?還是大將軍的侄兒?」
十四顫了一下,還是說:「願隱姓埋名,為帳下小卒。」
康熙至若未聞,一面翻動書頁,一面生硬地轉換了話題:「朕已跟你額娘說了,嫡福晉可以慢慢來,先給你尋個側福晉放在屋裡。你今年十八,膝下也該添兒進女了。」
他想建功立業,皇阿瑪卻催他納妾。十四低頭忍住委屈,冷靜地說:「說到這個,兒子想跟您請旨,讓完顏氏過門與兒子完婚。」
康熙放下了手裡的書,皺眉看他:「這是為何?」羅察冒犯他不說,那格格本人也病得要死要活,這樁婚事可沒有半點好處。
「不管羅察怎樣想,聖旨一下,完顏氏就已經是皇家媳婦;與其大張旗鼓得退婚,惹得百官非議。不如當做此事沒發生過,接了她過門,一來以全皇家體面,二來她終究是因為兒子才害了一場大病,若不能好,也叫她享一份香火供奉,不失仁義之道。至於羅察冒犯皇家威嚴,有罪當罰,自是應該。」
的確,比起女方假病悔婚,「雙方善意聯姻,只是新娘不幸染病」這種說法明顯對大家名聲都好。只是十四自個兒就吃了大虧了,除了忍氣吞聲,更有可能福晉一秒變亡妻,新郎瞬間成鰥夫。
他這番話幾方周全,冷靜沉穩,頗有幾分胤禛的風采在裡頭,康熙目露懷疑之色,故意出言撩撥:「這是你自個兒的真心話嗎?」
十四驀得抬頭看他,眼睛濕濕,委屈得差點哭出來,還是低頭悶悶地說:「兒子脾氣不好,除了我自己敢想這麼想,誰還敢拿這種話勸我?」
康熙撫膝大笑不已。這話倒是真得不能再真。事關男人的面子,連他這個做皇帝的老子,也不敢跟懟天懟地的小兒子說「這個女人雖然打了你右臉,但是事關皇家體面,她又這麼可憐,不如你把左臉也湊上去讓她打一下吧」。
這一笑氣氛頓時解凍,康熙揮揮手叫他起來說話,父子倆對坐一問一答。
「你看,齊世武和年羹堯誰負責轉運糧草?」
齊世武是四川糧道,卻是八阿哥的人;年羹堯是他的副手,卻是自己人。十四想了想,答道:「齊世武總領糧務,年羹堯帶兵押運。」
總領權利大位置光鮮,但是身居百官的視線之下,不容易動手腳;押運雖然看著不起眼,卻是保證後勤的真正要害之職。
康熙讚許地點點頭,又問:「綠營和八旗,哪個打先鋒,哪個壓后陣。」
綠營由漢人士兵組成,戰鬥力強,理應頂在前頭,但是八旗鐵騎卻是大清立國之本。十四額上見汗,思索片刻,咬牙道:「戰場上哪來滿漢之分?但凡為我軍殺敵守疆的,都是大清子民。綠營和八旗以『牛錄』為單位,不分尊卑次序,能者為先,弱者在後。」
康熙眼中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驚訝,父子倆聊了足足一個時辰,十四的軍事對策,有驚才艷艷的,也有過於天真自信的;有對答如流的,也有支支吾吾說不上來的。
最後,康熙拿手指叩著桌面沉吟片刻,還是說:「也罷,你就跟著鎮武將軍去,無官無職,只在他帳下行走。費揚古臨終遺本中說將來平定西疆非他莫屬,你跟著好生學。」
十四萬沒想到皇阿瑪這麼容易就改了口,差點興奮得蹦起來,強忍住笑容甩袖子行了個禮:「兒子遵命,必定不負皇阿瑪教導。」
康熙點點頭,毫無徵兆地一盆冷水潑下來:「那天在上書房,你是故意引老十那個棒槌自曝其短的吧。」
十四咧開的嘴角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笑容就已經僵在臉上,像被抽走脊梁骨一樣,瞬間跪倒在地:「兒,兒子……」
康熙淡淡地說:「有心術,有本事,有手段,都不算錯。但是要走正道,走大路。學你三哥四哥六哥,別學那些不成器的東西。」
十四嚇懵了,小媳婦兒似的垂著腦袋應是,卻又聽得皇帝悠遠淡定又意味深長的聲音:「還有,記住日後別在比你聰明的人面前耍小聰明。」
這話恰似佛語綸音,又好比一個驚雷在頭頂炸開,十四摸摸脖子,頭一回體會到了什麼叫「你阿瑪永遠是你阿瑪」、「孫猴子還能飛出如來佛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