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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這個人雖然偶爾暴躁多疑, 但是終究還是顧全大局的。那天胤祚跟他一番密談之後,今日突然被叫到乾清宮陪皇帝下棋。胤祚毫不客氣地承讓數子,康熙就摘了手上的檀木佛珠扔在桌上, 沒好氣地說:「拿去宗人府, 想放誰就放吧。」


  胤祚當場瞪圓了眼睛, 腦海里刷過無數句「這麼簡單」、「早知道還整那些幺蛾子幹啥,早點兒拉您下棋就好了」, 出來一打聽, 才知道康熙不僅是放了胤祥, 還寬了太子和大阿哥的刑具, 把他們的兒子抱出來養在宮裡;又捏著鼻子把廢黜的貝勒爵位重新賞還給八阿哥;下旨安撫被罵得很慘的老九老十。


  總而言之,大有息事寧人、撥亂反正之意。胤祚不由大鬆口氣。


  從停用太子印璽開始, 到八阿哥被貶斥,這數月的折騰已經打亂了前朝後宮的全部格局。


  對外,總管六部的太子、主政兵部的大阿哥、協理戶部的十三阿哥、分管內務府的八阿哥先後倒台, 還牽連了上書房大臣兼佟國維、領侍衛內大臣阿靈阿這樣的重臣,和簡親王雅布這樣的宗親貴勛。朝中一時人人自危, 大清的中樞權力機構幾乎陷入癱瘓。


  對內,康熙對阿哥們這一頓猛如虎的操作, 搞得六宮娘娘們暗地裡怨聲載道。六大妃子,除了沒兒子的佟貴妃和圓滑中立的榮妃母子,余者全軍覆沒。


  鍾粹宮惠妃親子被圈、養子遭貶斥, 做了三十年的太后夢幾乎宣告完全破碎。這幾天正在病床上寫血書, 要跟大阿哥斷絕關係。


  翊坤宮宜妃膝下三子, 唯獨最疼不上不下的老九。可惜九阿哥在那天上書房的亂局中被康熙當場賞了一個耳刮子,拿葯敷了七八天才見好。宜妃起先心疼極了,然而等她知道老九是因為幫八哥出頭,駁斥康熙「辛者庫賤婦」之說才挨了打的時候,就不止是心疼,而是心肝脾肺腎無一不疼,很快捂著心口倒在床上起不來了。


  最慘的莫過於景仁宮良妃。如果說惠妃是自己存了要做皇太后的心,先撩者賤,自己種的苦果只能自己咬著牙吞的話,良妃卻是被千古聖君的丈夫和野心勃勃的兒子裹挾著,身不由己地走上了死路——康熙幸了人家,卻嫌人家出身低不給養孩子;結果孩子沒養好,忤逆犯上的時候又反過來怪人家「果然孬樹就是結不出好果」。良妃在後宮低頭做人多年,好容易熬到名正言順封妃,結果卻飛來這樣一場橫禍,把她最羞恥的過往放到陽光底下任人議論。很快她也病倒了。


  綉瑜本來還有心情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掰著手指頭跟竹月嘮叨:「所以啊,平日里她們爭來斗去的,圖個什麼呢?其實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有個風吹草動,佟貴妃也就罷了,有兒子的誰都跑不了。」


  竹月聽了半天,光見她同情旁人去了,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說:「娘娘,其實,咱們也挺慘的不是嗎……」


  綉瑜猛的一想,突然發現永和宮似乎在別人的同情名單上排行靠前——十三無緣無故進了一趟宗人府,老四老六負傷,十四負重傷外加前途未卜。這樣看起來她比只損失了一個兒子的宜妃慘多了,為啥她一點緊張的感覺都沒有呢?


  其實,不怪她粗線條,實在是永和宮這些天確實沉浸在一片歡歡喜喜的祥雲中。


  胤禛不是借傷撒嬌的性格,每天看他匆匆來去沉穩凝練的模樣,很容易忽略他受傷的事實。胤祚則是個記吃不記打的,雖然腰傷未愈,仍是每天嘻嘻哈哈,給口吃的就開心。十四那天作死作得太厲害,大家都覺得他還活著就謝天謝地不求其他了。十三更是四處受邀吃酒,從永和宮到兩個哥哥府上再到納蘭家、兆佳家,皮都洗掉一層才打發完這些洗塵宴。


  綉瑜正是心滿意足不求其他的時候,然而被竹月這麼一提醒。她突然意識到,對啊,我也是皇帝雷霆一怒之下的受害者來著,憑什麼就這樣滿足於嘻嘻哈哈的日子,輕易放棄索賠的權利?


  於是隔天,德妃也病了。


  於是宮裡僅有的六位妃主一下就病了四位,太醫院眾人一時忙得腳不沾地,藥房的爐子燃得比御膳房還旺。


  康熙雖然貴為天子,但是一時犯了眾怒,陷入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中,也只有徒呼奈何。沒多久,前朝就傳出消息,要給皇子們封王加爵,分設旗主。


  這就好比在騾子前頭吊了個蘋果,娘娘們迅速振作精神,告了痊癒,重新投入戰場。


  三阿哥自恃身為長子、辦差兢兢業業有功無過,親王之位捨我其誰?故而榮妃表現得很矜持,並不過多誇耀自己的兒子,卻暗中盯死了各大旗主之位,想挑個好的留給自家。


  八阿哥雖遭貶斥,但是如果能在這場「爵位爭奪戰」中拿到一個好排名,就能縮小與三阿哥、四阿哥的差距,希望仍存。故而惠妃、良妃雖然是真病,卻不得不在病榻上打起精神為唯一的兒子籌謀。


  主要的競爭仍然在兒子最多的翊坤宮和永和宮之間展開。目前為止宜妃略輸一籌——老五是太后養大的又辦差多年,基本一個親王加旗主的位置是跑不了的,跟德妃家老四打個平手應該沒問題。然而老九跟胤祚比就……連宜妃自己都不抱希望了。


  但是想到十四才狠狠得罪了皇帝,極有可能還是個光頭阿哥,老十一卻多半能混個爵位。質量不足數量來湊,宜妃覺得如果能形成自家一個親王兩個貝勒對永和宮一個親王一個郡王的局面,也還算是平局嘛。於是她立刻展開自己扇舞的長袖,紅粥參湯白玉糕、荷包香囊玉墜兒接二連三地往乾清宮送,籠絡皇帝去了。


  然而這種長子對長子,次子對次子,幺兒對幺兒的PK只存在於宜妃單方面的幻想之中。


  永和宮的實際情況是,自打那年說了執棋之人換成胤禛的話之後,綉瑜就再也不管這些名位的事,也不許下人議論,只一心逗弄小兒子大孫子,外面的事都由得他們兄弟民主討論共同決策,老四掌握一票否決權。


  而胤禛到底是個男人,考慮問題的角度跟後宮婦人截然不同——爵位表面光鮮,實際上都是皇帝一句話的事,只要聖心所向,本事在身,還怕沒有爵位俸祿可食?所以要爵,不如要權,不如要官。


  因此他心心念念想的是怎麼把閑在家裡沒事做,得空就湊到一起唧唧歪歪的兩個弟弟,塞到哪個衙門裡去辦差歷練。尤其是十四這個炮仗,得有個管得住他的自己人握著引線,謹防他闖禍才是。


  胤祚煩心的則另有其事,起因還在那天康熙丟了一串佛珠給他去開釋胤祥。


  那串珠子由碧璽、紅寶、玉石間雜著檀木珠子串成,是順治這個不靠譜的阿瑪留給自家三兒子為數不多的念想之一。更重大的意義在於,康熙在佛頭珠上做了機關,捏開之後就是一方玉石小印,上刻「體元主人」四字——正是康熙應急所用私印,意義重大,所以宗人府一見就乾脆利落地放了人。


  那天他去歸還珠子,康熙倚在明間炕上看書,聞言高深莫測地打量了他半晌,最後說:「留著吧,賞你了。」


  胤祚當場懵圈:這玩意兒雖然比不上傳國玉璽,但是也是皇帝之印。調動兵馬或許有點困難,但是開個皇宮門禁、傳喚個封疆大吏什麼的還是很好用的。


  意義如此重大,不是儲君都不好意思使喚,給他一個啥都不是的人……墊桌角嗎?

  他暈暈乎乎地出來,戴了佛珠的腕子彷彿有一千斤重,結果剛好在金水河邊遇上馬齊。胤祚對自家老丈人的國丈夢想簡直太了解了,趕緊把手往袖子里藏。


  馬齊心尖眼睛更尖,早就一眼看見,當即冷笑:「一串珠子而已,康熙十二年的時候,皇上忘在我家,還是老夫親自捧回去的。」


  既然被識破,胤祚索性請他到酒樓吃飯小坐,順便給自己解惑。


  當初胤禛讓他約束富察家人,別瞎保舉的時候,馬齊還挺不以為然。結果這回跟他同一個級別的大佬佟國維,被皇帝當頭一棒子敲下來,攆回家賦閑。整個上書房,除了他和一個鐵杆帝黨張廷玉以外,余者全被敲打貶斥。馬齊摸摸自己發涼的脖子,自此對胤禛心服口服。


  今日見了這珠串,他也只是嘆道:「您那點子功夫,就是十佛珠從手腕子掛到胳膊肘,也比不過四爺一個指頭啊。這回德妃娘娘膝下封王領旗的多半是他。不過皇上是真心疼您,先皇留給他的念想,他又傳給您了。」


  胤祚瞧著那珠子,眼睛瞬間紅得跟兔子似的。


  綉瑜對此暫且一無所知,她最近的心思已經全部被兩個小兒子吸引。


  胤祥這回遭逢大難,倒把名利之事看淡了許多。胤禛想幫他要回戶部差事,卻被他拍拍肩膀,釋然地笑道:「謝了四哥。以往我總覺得旁人瞧不起我的出身,想給額娘妹妹爭口氣。可是爭來爭去十幾年,兩個妹妹都要出嫁了,我竟然連她們喜歡吃什麼、玩什麼、穿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想來,這些年的辛苦真是緣木求魚,事倍功半。」


  他這樣說,胤禛也就不好相強了。而胤祥閑著,最大的得益者除了兩個格格,就是負傷在家裡不得外出的十四了。


  相比於大家裁衣下廚、擺酒唱戲地歡迎胤祥回來,十四隻埋頭在枕頭裡,悶悶地喊了他一聲十三哥。那效果,堪比傑克對蘿絲說「you jump I jump」,胤祥瞬間紅了眼睛,攬著他說了好一陣子的話。晚上也歇在了宮裡。


  從那以後綉瑜每天都能接到十三阿哥府上遞進來的牌子,胤祥每天一大早進宮,至晚方歸。胤禛胤祚則是明顯減少了探望小弟的頻率,胤祚對此的解釋是「感覺自己沒有存在的必要」。


  綉瑜大感好奇,去瞧了一回,差點亮瞎狗眼。小時候兩個孩子關係好,小的生病大的照顧,端茶倒水剝橘子還帶喂到嘴邊,頭挨頭同看一本書,一桌吃一屋睡,你會覺得像兩隻親密依偎的幼獸一樣可愛。


  可是兩個長成了的阿哥再做這些動作,就不是同樣的味道了。


  然而直男的神經又決定他們自己很難往歪了想。綉瑜埋冤小兒子:「你十三哥剛回來,也該叫他多陪陪你嫂子。」胤祥聞言愉快地表示他和兆佳氏好的很,晚上回家大都歇在她屋裡:「額娘放心,我知道她是個有情有義的,不會辜負她的。」


  兆佳氏也眨著鹿子眼表示,爺待我很好啊,只是哪有個爺們大白天在內宅待著的道理,他跟十四弟投契,白日里一起玩耍非常合適。


  綉瑜調解失敗,也不忍心拘束兩個才遭逢大難的孩子,遂將此事丟開不管,只是默默地在心裡下了決定:是該把老十四的婚事提上議程,早點讓福晉進門管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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