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窺見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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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嘴唇薄而不瘦, 透而不潤, 唇線中央帶著紅, 有點像沁了一角胭脂的乾花,一路暈開去。


  他哼調子的時候嘴巴邊帶了個微卷的弧度,有些軟,似笑非笑的,一翕一動間又變了, 成了另一個冷淡疏離的樣兒,看也看不出來那到底是什麼味道,隨性到難以捉摸。


  特別地……特別地讓人想碰碰。


  男人順手撩了一把身後的雪白髮尾, 正要把從天街快死鷹臉上扒下來的面具戴上, 卻察覺到了這道微不可覺的目光, 那一指頭寬的縫隙里斜進來了他眼眸一霎。


  人世間的一霎有長有短, 而這一霎,她覺得能折一個甲子的光出來。


  灑她滿滿一目的清水碎星。


  「喲,」男人眯起眼睛, 沖那指頭縫隙里的女孩子笑了一下, 「喏,送你了。」


  阿意沒聽明白他的話,但是好歹緩過神來了, 紅著一邊的臉, 伸手把縫隙打開小聲道, 「你……真是天下第一的仙師?」


  相大仙老臉向來是不要的, 從不懂「謙虛」二字是怎麼個寫法,笑眯眯地朝她飛了那張狐狸面具過去,「那可不。」


  女孩恍恍惚惚地接過那狐狸面具,不知道該說什麼,腦子裡好像依然跟被搶劫了一樣空蕩蕩的,下意識問道,「給我幹什麼啊。」


  「和你有緣嘛,我相某人呢生性大方。」


  相易披上天街快死鷹的衣服,瞥了一眼,那快死鷹長得約莫三四十歲,他沒見過,他的目光很快飛快地掠過領子上刻的那個「閬」字,眼中晦暗難明。


  他換上鷹臉面具,朝這小姑娘輕聲告了一聲別,「走了。」


  阿意剛張了張嘴,還來不及說話,他飛足點了兩下牆,跟縷煙兒似的沒了。


  ……什麼呀。


  樓上的太爺爺還在扇蒲扇,晃晃悠悠地往下問到,「阿意啊,到底怎麼了?」


  阿意呼了口氣,摸著手上的狐狸面具,喃喃道,「太爺爺啊,我見到神仙啦。」


  雖說好像是個不怎麼正經的神仙,腦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病。


  但是,長得倒是真神仙。


  晚霞已經散落下去,當天邊最後一道孤鴻掠過,拉出脈脈星河長夜。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還真是全用白玉靈石雕起來,所以無論什麼時候這座仙京灑滿了貴不可言的柔光,哪怕是夜裡,無燭火也明照一方。


  白玉京只有冬季,所以種都是梅,且多半是紅梅,與白玉壁交相輝映,一眼望去,白玉京就像是拿亂雪和胭脂堆出來,美得神乎其技。


  五座城池最外,十二樓次之,而正中央用一條弱水蓮花渠隔著從不熄燈火的小長明殿。


  而小長明殿上,就居住著那名不在紅塵中,聲名更勝紅塵的小長明仙——相折棠。


  倘若這世間真有什麼稱得上仙境,白玉京還的確是當仁不讓。


  謝閬風站在最高的閬風樓上,周身繞著凜凜的夜風,明明白玉京外還是六月的天氣,這裡面卻驟然進了冬,冷得很,他卻只穿了一身玄色單衣,立在最高的閣樓上,一雙冷冷的眼遠遠眺望著遠方燈火輝煌的小長明殿。


  旁邊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飄落,「大人,他說……想見您。」


  謝閬風把玩著中指上的一枚雪玉戒,淡淡道,「見我做什麼,讓他好好在裡面待著。」


  黑影遲疑道,「他說,他害怕。」


  謝閬風的眼珠子還注視著他的戒指,輕聲喃道,「怕什麼,怕真的相折棠回來抹了他的脖子嗎。」


  黑影沉默,似是默認了。


  謝閬風是個英俊得過分的男人,還很有品位,眉鼻之間若壁石高懸,他似是嗤笑了一聲,眼眸中壓著廣袤的夜,「那他當年就不會應得這麼乾脆。」


  他朝身後的黑影揮了揮手,徑直往前走,「你繼續看著他吧,免得又出什麼幺蛾子。」


  閬風樓的長廊上種滿了赤紅的梅,他隨手摺了一枝下來,細細地觀賞起來,偶有餘光望望外面的光景,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索什麼。


  還來不及寂靜片刻,樓的盡頭忽然一現。


  月色和白璧下,露出張堪稱瑰麗的臉來,裹著一襲白衣,溶溶雪色,身形清瘦。


  明明艷得流光,唇邊映出晚霞天似的,眉宇卻冷淡地凝著霜。


  謝閬風嘆了口氣,也冷淡淡地回望他,「還沒鬧夠嗎,真要鬧得全白玉京都知道你是個假貨?」


  但兩人目光交合的電光火石之間,謝閬風沒由來得眉間猛蹙,聲音一啞,「你——」


  相易已經脫了那條扒來的黑衫,和著那鷹臉面具隨手往旁邊一扔,目光垂下,「是吧,我也覺得,假貨就是假貨,當了一百年也成不了真的。」


  「謝閬風,」相易微微歪過頭,「你是唯一一個我覺得罵你王八蛋算王八可憐的。」


  看這人刻薄得獨一無二,一聽就知道是誰。


  風一動,謝閬風肩上的發也微微吹動,樓上的影和月色的光在他目光中交集,最後都聚在那張瑰麗卻鋒利的臉上。


  「你回來了。」這一聲嘆息終究塵埃落定。


  相易道,「怎麼著,很失望啊。」


  謝閬風深深地凝望著他,負手道,「謝閬風從不曾愧對天地。」


  相易氣笑了,「牛逼,能把忘恩負義做得這麼徹底,好一句不曾愧對天地——」


  謝閬風又道,「我不愧對天地,卻確實愧對於你。」


  相易拔出他身側的劍,劍刃在月色中淌下雪白的水,「我的七骨三筋呢。」


  謝閬風伸手,慢慢拔出他的刀,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答非所問道,「你的劍不是什麼好劍。」


  他的刀由鬼才刀師公輸飛魚所造,名刀·天不斬,刀鞘系紅絲翡翠,刀刃極簡,四尺長二寸寬,刃鋒似蟬翼,曾壓在東無雪海下淬鍊百年,號稱斬天下所有能斬之物,天榜名刀卷排名第三。


  「還行吧,」相易沖他甜絲絲一笑,抬起眼皮,驚起一霜秋水,「殺你夠了。」


  天際一瞬流光,片刻間兩道風貼著彼此的臉過去。


  名刀和廢劍「呲呤」一聲架在一處,兩人的目光貼得更近,隔著冷冰冰的刀刃劍鋒,不過三寸之間。


  這一招過得很快,兩人心中卻有了定數。


  相大仙不太開心,但又在意料之中。


  殺不了。


  謝閬風忽然感慨道,「好久不見,折棠。」


  他很多年沒有離他那麼近了,假的的確是假的,造不出真的這股子驚天動地顛倒眾生的氣質來。


  相易看著他,覺得這人還是百年如一日的英俊虛偽,「再問一句,我的七骨三筋呢。」


  「東極天淵,我埋在了那裡,」謝閬風的眼睛銳利得像鷹,沉沉得藏著什麼,「但我不能還給你。」


  相易懶得和他廢話,收劍轉身,「好,我自己去拿。」


  謝閬風抬眉,「東極天淵,只有死人才能進去。」


  相易回頭看他,側過的瞳里擰碎了半池子的碎星,「行啊,那你有本事殺了我嗎?」


  「沒人會殺你,」謝閬風動了動喉嚨,「相折棠,你是天下第一人,沒人捨得殺你,縱然是百年前,我們都沒捨得殺你!」


  「是啊,」相易聳了聳肩,「也就扒了我的骨頭和筋,把我壓在一座塔里一百年嘛。」


  謝閬風垂目。


  「無情道總要有一個人去修,這世上登頂的只有一人,東魔主一劫將至,為了天下蒼生,你為什麼不能去修無情道?」


  相易原本壓了火下去,一回劍又懸在了謝閬風的刀尖上,劃出一道冷厲厲的光和血。


  謝閬風見風吹過他的額頭,露出三點熾烈紅印。


  「那你他媽怎麼不去修。」


  謝閬風道,「我若是有這個資質,我去修也無妨。」


  相易死死地盯著他,「是嗎,然後我也逼死你的至親至愛,你就高興了?」


  謝閬風一頓,望著那三道紅印長嘆一聲,「你已經入魔了。」


  「對,一百年前我就沒救了,」相易看著他,無所謂地笑了笑,他嘴角彎起來像是念古人情詩一樣溫柔,「天下蒼生也已經沒救了,恭喜啊,謝樓主。」


  「你不用對我有什麼指望了,天下蒼生我不會去救,逼死珩圖的人,我一個不會放過。」


  相易收回劍,背影像一道單薄的弦月。


  「放心大膽地來殺我吧,只要你有這個本事。」


  也不問問人家願不願意,花也都是有脾氣的好不好?


  縱觀整個春江花月夜,堪稱品味高雅,來往多半是頂上的貴族仙修,三六九等分明,底下的姑娘想往上爬,頂上的姑娘也不懈怠,個個都是敬業又有追求的,做妓院做成這個樣子,也是一種本事,況且這裡的姑娘不是沒落的貴族後裔,便是棋琴書畫樣樣精通,若只有一張臉,在這裡可不夠用。


  當然,你要是有張能登上天榜美人卷的臉,也是可以的,你就是坐在那兒什麼也不幹,也有人給你鋪天蓋地搶著來送錢。


  可見這世道上人人都很努力,即使混不下去要做雙腿趴開的買賣也都是不一定容易。


  步月齡在自己的房間里聽了一夜旁邊的淫/聲浪/語,無論是靠右邊睡一些還是靠左邊睡一些,一直都有人奮力耕耘,你哭我喊,好似兩人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直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才漸漸停息下來。


  偏偏他習慣了早起,這下也睡不著了,嘆了口氣,披了件外衫便打算出去走走。


  蕭疏清朗,猊金煙寂,地上還散落著昨夜的酒香胭脂色。


  驕奢淫逸那也是要休歇的,清晨這種時候人總是寥寥,這裡的人都習慣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沒誰會想不開會在這個點離開溫香軟玉和被窩,其慘烈程度堪比挖人祖墳。


  除了幾個打瞌睡的侍從,步月齡放眼望去沒見一個人影,索性將目光放在春江花月夜裡的亭台宇樓上,向那邊走去。


  這匠工定然是一等一的宗師,縱然是放在西猊皇宮裡,也算是很不錯了,江南和西北差距斐然,更有委婉韻味些。


  少年人披一身霽藍色,手持一把銀鞘佩劍,有些鬼鬼祟祟地走到附近的一個亭子,底下的池鯉習慣了被人餵食,紛紛靠了過來,捲起波光細碎,稠紅嬌艷。


  他拔出劍鞘,劍刃清澈如水。


  一招一式,克己復禮,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堅持日日早起練劍,招式早就渾然於心。


  一炷香后,他收劍入鞘,方才遠遠地好像看見了個人影,畢竟是在妓館……他不太想讓別人看見。


  正想回去,他剛剛邁出兩步,亭檐上忽然倒掛出了一個白髮青面獠牙鬼。


  「嚇!」


  步月齡,「……」


  幼、稚、鬼。


  當別人都是傻子,換個面具難道認不出你了?


  「咦,」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相易有點驚訝,他從亭檐上跳了下來,上下左右打量了步月齡一番,「練劍啊?」


  步月齡臉色微紅,似是有些窘迫,「讓開。」


  「讓什麼讓開啊,」相易身子前傾,這次這個青面獠牙的新面具比上一個福神看起來更滲人,那鼻子長得能下地刨草,兩根劣質的白牙快捅到腦門上了,「練劍就練劍嘛,不好意思什麼,怎麼昨晚睡得不安好?也是,這種銷魂蝕骨的美人窟,你要是一個人,想要睡得舒舒服服可真是難上加難。」


  步月齡瞅了他一眼,正想著怎麼懟回去,忽然發現這人可終於把那件破爛如乞丐的白麻袋脫下了,換了一條青色束衣,兀地一掃之前頹然瘋癲的氣質,竟然還……還怪好看的?


  這人身材好,步月齡今年十六,個子還沒完全長開,矮了他半頭,不過這人便是立在人群中也應當是個鶴立雞群的高個,頎長且瘦,偏偏瘦得好看有骨韻。


  束了腰帶,一眼望去,那腿長得跟拔過似的,不要錢得長,頗有屬意風流之味。


  他一定是眼瞎了。


  說完卻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竟然有點羨慕。


  正瞄著,忽然餘光便瞥到了他的腳上那雙鞋,款式是極普通的白軟底黑布鞋,露出半截伶仃清瘦的腳脖子,接連一段白皙的腳背。


  這應該是雙新鞋,鞋面沒有落過塵,鞋底卻沾了不少泥。


  春江花月夜的園子不像是會有這種雜泥,步月齡向來過目不忘,一時把要懟回去的話忘了,「你出去了一夜?」


  相易支支吾吾道,「出去找了點樂子。」


  呵,恬不知恥寡廉好色,步月齡如此這般腹誹了他一遍,又給這人多安了幾條罪名,剛抬腿要走,便見這人不知道用了個什麼樣的身法,側步從他身邊眨眼而過,片刻之間,眼前一花。


  他一愣,迎面一道清光似水,乍然點破天色。


  「喲,」相易抽了他的劍,在日色下挽了一個劍花的來回,翻來覆去地看,「這劍不錯。」


  劍的確是好劍,刃劈髮絲,步月齡出生西猊皇族,自然從小到大都有不少的好東西。


  他皺起眉頭,「還給我。」


  相易面具下的聲音帶笑,「哎,你這小子真是沒眼光,豎起你的耳朵尖兒,咳,聽好了,在你面前這位可是七海十四州天榜上赫赫有名的劍聖,你現在求我我還可以大發慈悲,給你甩一把看看。」


  「哦,」步月齡不為所動,「那我還是相折棠再世呢。」


  相易,「……你要不要臉?」瞎吹牛可以,他可還沒死呢。


  「相易,」他頭一次正正經經地喊這人的名字,「這是雙生令上刻下的你,這是你的本名,沒錯吧?」


  「沒大沒小,」相易清了清嗓子,「既然要入我深深深,那就要改口叫掌門師尊。」


  步月齡神情凝滯了一下,一時忘了這茬,又不肯喊,道,「你哪裡有半點掌門師尊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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