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不破不立
叮!你跳訂得太多被防盜防住了哦, v章比例為50% 這時恰巧有一隻鳥見愁探頭探腦地摸過來,隔了叢荊百轉, 它靈機一動,繞來繞去, 在百草遮蔽下, 眼一晃, 嚯, 竟然被它找到了一個巨大的棺木。
這棺木不知是使了什麼力被打在了地里, 幾丈來長寬,因著年代久遠, 青苔頓生,枯葉遮蔽,上面還隱隱約約雕了些咒文。
這鳥見愁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玩意兒,覺得很不錯, 挺威風,和自己挺般配,一腦門便是往上面啄了五六七八下, 準備腆著臉鳩佔鵲巢。
偏這棺木是拿頂好的靈木造的, 它這還沒啄點印子出來,米大的腦子倒是快撞爛了, 細枝似的腳脖子一扭, 「吧唧」一下就給掉地上了。
還沒等它緩過勁來, 這棺木忽地猛然一動, 被一隻手撐起了半形。
「嘩」得一聲, 那棺木被很不耐煩地推開了,上面的枯葉也嘩啦啦跟著掀開了。
它抬眼一看,腳又是一崴,冒出來一個男人。
喲,這男人長得……啾,它忍不住叫喚了一聲,左看一遍右看一遍,覺得相當稀罕,以它尚有且僅有的智慧來描述,那可能就是像朵花似的。
「大清早的咚什麼咚,」相易晃了晃腦子,聲音還犯迷糊呢,一眼就瞅見了罪魁禍首,伸出手就給揪住了,一雙眼睛盯著它看了會兒,十分嫌棄,「哪來的肥雞?」
肥雞……?
雞?
那鳥見愁大怒,這著實是奇恥大辱,然則雙方實力懸殊,還未等它實施復仇大業就被人家順手一揚扔出了個十丈開外,一腦門扎進了草窩子里。
相易扔完還晃了晃手,掂量了兩下,又軟又胖乎,意外覺得這手感拿來扔著玩好像還不錯?
他打算把自己的新玩具再撿回來,然而還不等他坐起來,嘶,頭髮給人壓著了。
他往邊上一看,正對上那張又俊又傲的臉,烏木似的黑髮打著微微的卷,有幾縷掛在了少年挺直的鼻樑上,睡著比醒著的時候多添了三分稚氣。
步月齡乍一見光,黑長而卷的睫毛跟著一抖,在雪花膏似的皮上掃下一片陰翳。
他緊閉的眼睛掙扎了一下,可似乎實在累得慌,又或許是昨晚太舒服了,難得撒了點起床氣,又得寸進尺地往相易頸窩裡鑽了鑽,轉過臉直接不理會那煞風景的光。
相易,「……」這撒嬌撒得還沒完了?
好在相大仙著實不是個憐香惜玉的,這棺木還算寬敞,他直接把這小子往邊上咕隆一翻,總算是解救了自己的寶貝頭髮。
少年被翻得清醒了些,身子和頭還軟著,祖宗輩的春/葯餘韻猶存,他勉力動了動指頭尖兒,眼睛方睜開一道縫就又給闔上了,擠出一聲鼻音,「……嗯?」
相易一邊扣自己的衣領,一邊就罵開了,聲音懶洋洋地,帶著早起還未開聲的喑啞。
「小王八蛋,小畜生,喂。」
他這罵得也軟綿綿沒什麼力氣,棺木里還猶存著一股子難以啟齒的味道。
得,怕是醒不過來了。
他嘆了口氣,扣好了自己的里衫,手指無意摸到下顎連著耳朵邊那,摸著了一條微腫的紅痕,這小王八蛋……相易頗為複雜地瞄了他一眼。
少年睡得依然正好,相易捏了捏自己的脖頸和腰,嘆口氣,開始四處找自己的面具,昨晚那陣意亂情迷之下,也不知道給扔到哪裡去了。
他找了半天才發現竟然是在少年的懷裡,他那身霽藍常服都被扔在了一旁,懷裡正好抱著那面具。
相易伸手去拿面具,竟然一下沒拔動。
「喂,喂,放手。」
步月齡半個身子都壓著那面具,一來一回之間總算是清醒了不少,迷迷糊糊間又是看到了幾縷雪白色,下意識地伸出手給抓著了。
「哎喲——」
相易剛拿到那面具,頭髮被沒輕沒重地揪住了,一聲痛呼。
步月齡迷迷糊糊地給嚇醒了兩分,勉強掀開了漿糊黏著的眼睛,視線里還含著水色混沌一片,只隱隱看到一個瘦削的下巴,意識不清道。
「……相,易?」
「喊你爹幹嘛,」相易沒好氣道,「鬆開。」
少年又闔上了眼睛,他睡著的時候還挺乖的,也許知道自己潛意識裡幹了壞事兒,真就乖乖聽話把手鬆開了。
相易站起來,不輕不重地踢了他一腳,揚聲道,「還不起來?」
少年哼了兩聲鼻音出來,又沒動靜了。
那牡丹香太烈了,昨晚忙活了一宿,來了硬,硬了來,照這麼搞呢,那的確應該是起不來了。
嘖,這小孩真的,是畜生來的吧?
相易甩了甩酸綿的右手,腦子裡不由浮現出那本書上的某些情節。
呵,這種本事,還真是半點不帶含糊的。
相易很惆悵。
他為自己的右手掬了一把傷心淚,這小畜生是個只顧自己高興不管別人的,幫他弄得時候嗯嗯啊啊那叫一個高高興興得寸進尺,纏著一輪又一輪,輪到他了跟個死人一樣,很不公道。
昨天晚上差點沒把他老人家氣死。
「嗷哦!」
還沒等他老人家惆悵完,一聲嚎喪似的鳥叫轟然鑽進了他腦子,相易往邊上看了一眼,發現竟然是那隻不知死活的肥雞又回來了,鬥雞似的抖著倆翅膀晃悠悠地過來,找死找得相當殷勤。
相易抬手把它舉起來,又往後面一扔,腦子裡把昨晚的污事穢物都掃到一邊去了,開始琢磨起昨天的雲間絕色姬。
說句實話,都三個月了才來找他麻煩,他還覺得出乎意料的久了,虛繇子和謝閬風什麼時候這麼憋得住氣了。
也怕是他們沒這個膽子,畢竟就算拆了七骨三筋,三千恕那座破塔都直接讓他老人家掀了,估計現在兩人抱團咒罵他呢,又怕他手裡還有什麼底牌,把雲間絕色姬那傻子推出來試試水。
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那貌美如花的天真小姑娘都熬成老祖宗了,腦子還這麼蠢,出來被人拿來試水還這麼樂呵?
相易想了想,覺得應當是純粹她太恨他了,她腦子本來就那麼點,肯定是不夠用的。
不過好在她性子烈又沒腦子,跟個二傻子似的,這都能讓他跑了,就是——
他手上掂量著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下意識伸出食指摸上了自己額頭的赤色紅印,沉思了一會兒。
雲間絕色姬還好打發一些,就是梟難對付一點,那玩意兒是個十足十的殺胚,啥都不愛就嗜好打架,天天穿身黑衣服不知道擱哪兒胳肢窩裡藏著,就覺得自己很他娘酷了。
人家攛掇一下就能跟著一起去打架的那種,跟個大傻子似的。
自覺品味高雅的相大仙十分看不起他,這麼多年了也沒追到雲間絕色姬,大傻子追不上二傻子,該。
想來謝閬風和虛繇子也定然是將百年前的那件事告訴他了,這大傻子現在應當正磨刀霍霍準備起干,好一舉殲滅這位多年前的宿敵。
鹿翡是待不下去了,相易想著,蹲下身來又拍了拍步月齡的臉。
還是沒點反應,相易估摸著這小孩能每日酉時起來練劍,心性是真強,絕不會是真起不來,應該是那牡丹香的緣故,加上……精氣泄露什麼的,現在是半昏迷著。
哎,還是逃不過這件事兒,相易拎起自己的外衫,瞄上一眼,抖了抖眉毛。
上面一派濁跡,慘不忍睹。
好在天氣熱,早晨的林間還有些許的微涼,相易順手把外衫往邊上一扔,不要了。
相易幫那小孩把棺材蓋上,探出了八里神識,坐在棺材蓋上屏息等了一會兒。
荊棘間悉悉索索傳來了幾聲落葉被壓過的聲音,他一抬頭,見到一條小指頭粗的碧青小蛇緩緩從枯葉中游曳出來,到了他面前,黑曜石似的眼珠子似有疑惑地盯了他兩圈。
怎麼又招來個傻呼呼的,這林子里還有沒有聰明點的玩意兒?
相易蹙眉,不過好在也懶得挑剔了,伸出一隻手,那青蛇乖乖地繞了上來。
他和這小蛇低低說了些什麼,小蛇似懂非懂地在他指頭上轉了兩圈,然後溜到枯葉叢里走了,跟縷綠煙兒似的。
這林子里的光漸漸明朗了起來,相易抬頭看了一眼,拍了拍衣服剛準備走,見那大肥雞竟然頑強不息地又搖搖晃晃走到了他的面前。
「……牛逼,」相易為它發出讚歎,把這灰撲撲的肥雞提了起來,「這麼耐扔?」
那肥雞啊不,鳥見愁神智不清,卻依然想討回自己的尊嚴。
相易伸手蹂/躪了一下它軟融融的腦袋,給揣懷裡揉巴了幾下,覺得自己和這小東西有點緣分。
「行吧,雖然長得是又肥又丑,但手感還行,今日我便收下你了,嗯那就叫你阿雞……吧?」
至死也沒討回尊嚴的鳥見愁嘆了口氣,脖子一歪。
相易伸手將自己的青面獠牙帶上,又給自己扎了把頭髮。
日頭正好,林子里空色怡然,他隨便找了一個方位,邁著荊棘叢走了出去。
一人帶一鳥走了約莫三四個時辰,日頭從正中央降到了黃昏線,林子這處才又來了兩位新客人。
為首蹦達得最開心的是個七八歲的小孩,生得膚白貌美,一身黑衣。
「相王八傳來的口信兒就在這兒?」七嬰心裡怪美滋滋的,感覺很是揚眉吐氣了,「他定然是被昨晚上那小妞弄得快死了,只能傳來個口信兒要你幫忙,沒想到我七嬰這輩子還能有一天見到相折棠落難,嘖,著實是解氣。」
宦青一邊走一邊看書,這林子對於他似乎如履平地,不用看也能眼觀八方,聲音懶洋洋的,「那你可來晚了,百年前他才叫落了一次好大的難。」
七嬰瞅了宦青一眼,有些忌憚他,小聲道,「七百年不見,我在外面打聽說他都當上了什麼勞什子的天下第一宗宗主,沒見過他落過難呀?」
宦青合上書,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
說來也怪,這小鬼不怕那作天作地的相折棠,單單怕這看上去溫柔天真的青年少年。
宦青忽然朝他笑了一下,「你知道相易為什麼不殺你嗎?」
七嬰動了動喉嚨,小小地後退了兩步,給他讓開了道。
「因為你腦子裡還有他的回憶,」宦青轉開眼神,走到了前面,「這世上怕是沒幾個人還記得他了,相易捨不得。」
「他?」七嬰沒明白,「誰啊。」
宦青抬眼看見了那棺木,停下了腳步,也懶得搭理這小鬼了,任由他在後面抓耳撓腮地思索半天。
這棺木說來也有淵源,八百年前相折棠在鹿翡橫空出世,一刀斬殺當年為禍一方的魔人瀟瀟葉。
完了這王八蛋見人家的棺材長得好看都要搶,自己拿來刻了咒印,拿來放點小寶貝。
沒想到竟然今天派上用場了。
想起相易那語意不明的口信,宦青伸出手掀開那棺材,呼吸一屏,生怕真看到相易血淋淋的一身。
然而沒有,他一愣,呆住了。
七嬰小心翼翼地湊過了頭,也呆住了。
烏髮的少年再見到光時,終於是醒了,一抬頭看見兩雙茫然的眼睛,也呆住了。
「……相易呢?」宦青推開棺木,率先打破了這層尷尬的沉默,他左看右看沒看見第二個人,只看到一個……衣衫不整的少年。
步月齡睡了太久,臉色和眼睛都有些紅,他四處望了望,衣帶都不知道扔到哪裡去了。
宦青上下打量起步月齡,呼吸一滯,「他對你——」
哎,到底是下手了。
烏髮的少年揉了揉脖子,腦子裡一團漿糊,昨晚的記憶太過驚人,向來鎮定的他聲音都疙疙瘩瘩的,「我、我和他,昨天晚上……」
宦青長嘆了口氣,道,「沒事,你別急。」
這王八蛋,吃了就吃了,竟然吃完就拍拍屁股跑了?
還找他來收拾殘局?
步月齡看著他的眼神,覺得那事實在羞於啟齒,用手撐著額頭遮遮掩掩道,「昨晚我們中了牡丹……」
宦青憐愛地看了他,「你不用解釋,這不是你的錯,先躺下,別坐著,我知道你現在難受。」
步月齡以為他明白了,有些感激地點了點頭,道,「其實我還好……他人呢?」
宦青道,「呵,這狗東西,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他抓回來跟你說清楚。」
步月齡,「其實也並非全是他的錯……」
當時相易也是怕他被雲間絕色姬下手,只不過沒想到更糟。
宦青又憐愛地掃了這少年一眼,嘆氣道,「你不用替他說話,這種事兒我心裡最有數。」
少年蹙眉,後退了好幾步,沒留心撞上了背後馬車,「哐當」得一聲疼得他嘶了一聲。
相易在面具底下笑得差點出聲兒。
這小孩看著又孤又傲,心裡卻分明怕得要死,嫌棄得要命,硬生生地是想跑不敢跑的,必然是有所圖謀。
求我?
求我沒用。
「你——」他上下又打量了少年一眼,懶洋洋地拉長了調子,「你一個小屁孩,都親眼看見剛才那個繡花枕頭殺人了,還有膽子鑽這車?」
少年的頭髮漆黑得過分,微微帶點捲兒,他的膚色像石玉般潔白厚重,唇被牙齒蹭過發著紅,著一身一看就金貴的霽藍綾羅絲綢,的確是個長得英俊出身又好的小孩兒。
不過輪廓還不夠堅硬鋒利,眉目里依稀還夾雜著些青澀。
相易慢悠悠地掃過去,見這孩子略帶青澀的眉眼垂著,眼底卻化不開一片霧。
他「嘖」了一聲兒,像眼裡心裡全藏著深事兒的小孩兒,其實是最不好惹的。
風打開枝葉,朔朔地迴響開來。
少年抬眸,在這深山老林里,隔著幽暗沉默的黃昏看過去,那個身手不凡的白毛瘋子一身白衣落拓,只離他三尺遠,近得嚇人。
他猶疑了一下,脊背還抵著車廂,原本下挑的眼角略微揚起,有些猶疑道。
「我想……拜您為師。」
喲,還用上敬語了。
相易一愣,隨即失聲笑了出來,「我?你鑽這車,怕不是想拜我,而是想拜那個繡花枕頭吧。」
這少年顯然被噎了一下,頓了頓道,「你也說了,他不過是個繡花枕頭。」
他話音未落,便見這白毛瘋子原地低低笑了兩聲,他蹙起眉頭,這很好笑嗎。
相易轉過身朝這小孩搖搖手。
「走開走開,我不收徒。」
雖然在意料之中,少年還是有些失望地沉默了一下。
時至暮色,日頭也將將沉沒,最後一指霞光眼看便是要浸在夜裡,相易懶得理這小孩,他微眯眼睛,隨手往旁邊的枯樹上折下一根長條,左手食指和中指在枝頭頂端輕輕一捻,猝然亮出了一道細蕊似的小火光。
霽藍長衫的少年眼皮兀然又是一抬,青透的眼珠子直直地映著這簇火苗。
要說尋常枝條燃了,火花不過是吝吝嗇嗇的一小簇,成不了什麼氣候,這一簇火花卻明亮得很,把一丈內都照得通明徹透,溪石荊樹一覽無遺。
相易挽起一邊袖子,雖說他老人家這袖子實在是爛得差不多了,但是還是要意思一下,他舉著枝條往旁邊照一會兒,挑了一條樹稀草疏的地方就進去了。
時隔幾百年再來,封鬼山當年僅有的一絲人煙氣兒早就完了,徒留一山的破樹。
相易勉強還記得一個大概的方位,深深淺淺約莫走了半個時辰的功夫,枯樹雜荊兀然少了,一條有些簡陋的石子路出現在他面前,向上望去,只見這條石子路九曲十八彎,似乎是通到這山林的最深處。
再跟著這石子路走一盞茶的功夫,相易終於瞥見了什麼,舉著火樹枝向前照去,只見野林叢叢間,竟然藏著一座不小的山莊。
那是座極舊的山莊了,隱約可見烏檐朱漆,大門緊閉,旁邊掛著兩盞欲墜不墜的破碎燈籠,遠遠一抬頭便看見圍牆後面有幾株參天古樹,離了人修剪,這幾株樹長得十分為所欲為,得有三四丈高了。
遮天蔽日的葉將這座山莊遮蓋了起來,這麼多年也不為人知。
相易站了片刻,才發現門匾早就落在地上,碎成了兩塊。
滿地的灰,破碎的石階邊冒出了人高的枯草,相易抬腳邁過去,伸出手將門匾撿了起來,抹開上面厚厚的黏膩灰塵,將兩塊拼湊在了一起。
這牌匾上寫的是一模一樣的三個字,字跡遒勁有骨,俊麗得扎人心窩。
相易嘴唇翕動一下,頓了頓,到底是沒有把這三個字念出來,他看得煩悶,順手又將這門匾翻了回去,直接來個眼不見心為凈。
他深呼一口氣,走到大門口,輕輕一推,然後門就塌了。
「……」
也是,這山莊立了七八百年,爛成這個水平也還算可以。
相易穿過門后這幾株樹,再走過三個庭院,才達到目的,找到了他要的那口井。
這口井,三尺寬三尺長,唯一不尋常的地方便是上面貼了七十八道硃砂墨符,密密麻麻層層疊疊,一道蓋著一道,火光撲朔下竟似無數黑影盤旋,幾百年光陰,這些符咒雖不復新,但威力未減,可見其當年下筆者靈力之精粹。
但凡是搞這麼大陣仗封印的,不是大奸就是大惡,這裡面的貨也不例外,兩樣都佔了個齊全。
都說禍害遺千年,希望這禍害可爭點氣,千萬別已經化成灰了。
相易伸手將七十八硃砂墨符一一揭開,待到只剩最後一張橫貫全井的長符時,一陣妖風乍起,吹起灰塵萬丈,他眉目一凜,一口氣將最後一張揭開。
霎時,陰風入骨,寒霜撲面,相易沉沉地盯著這口黝黑的深井,半晌——
沒點動靜。
他左瞅右瞅了一會兒,摸了摸下巴,心裡一陣失落,不會真化成灰了吧?
火光在這時忽地滅了,霎時眼前一片漆黑,有什麼東西緩緩抓住了他的肩膀。
相易猛然一顫,回頭望去,朦朧月色,樹影婆娑,轉頭瞬間,便見一張慘白的孩童臉悄無聲息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看他。
這孩子的瞳仁沒有眼白,不生鼻耳,不肖人類,目光浸滿黑漆陰翳,陰仄仄的,兩人四目相對,不過三寸呼息之間。
「你在找我嗎,哈哈。」
七八歲孩童的嗓音本來就尖銳,這兩聲笑回蕩在幽幽夜色深院,不待細聽便覺毛骨悚然。
他開口惡毒,黑黢黢的瞳眸兀地流下兩行汩汩的猩紅血淚。
「阿鼻地獄,諸天惡鬼,死門已開,你已在劫難——你、你幹嘛?喂你別亂摸啊你離我遠點你別碰我!」
「不是,你哪那麼多廢話,」相易啪得往這個小鬼頭上打了兩記,手在他的衣服邊上下摸索起來,「黃泉引路蝶呢,給我交出來。」
……還能不能尊重一下他這個惡鬼了?!
黃泉引路蝶是他至寶,這人從哪兒竄出來的出口如此狂妄,不對,七百來年,誰還知道黃泉引路蝶在他身上?
七嬰氣得咬牙切齒,臉色怒白轉綠,「你做夢!」
相易懶得和他浪費時間,簡單粗暴,「不交弄死你了啊。」
「我就算死我也不給你……不對我本來就已經死了,日!相折棠,我聽出來了是你這王八羔子,你怎麼還沒死?」
相易涼涼地看了他一眼,「再不交我真動手了啊。」
「方圓八百里都知道我七嬰是個有氣節的鬼,老子就算把黃泉引路蝶吃了也不會——」
忽起一道凌厲掌風,雲浪翻滾,千鈞之力,呼嘯撲面。
「……在井底的小匣子里我這就幫你去拿!」
相易停住,手掌下面的小鬼頭嚇得哭花了臉,紅紅白白一道一道的,滲人之餘看著還有點小可憐。
「你厚顏無恥卑鄙下流連我一個小孩兒都欺負嗚……」
相易不僅不為所動,反而踢了他一腳,「快。」
七嬰邊哭邊往井裡鑽邊控訴。
「王八蛋你不是人你虐童!」
相易言之鑿鑿,「虐鬼不算虐童。」
七嬰憋屈地咬著嘴唇,他是真不敢惹他,七百年前相折棠把他封進去的時候就干不過他了,更別提七百年後這廝已經成了人精,方才他還猶想一試,結果卻是一掌就教他做人。
在那等掌風之下莫說反抗,上天入地都逃不了。
日,當年和他還是五五開的,現在這廝怎麼厲害成這樣了!
他腹誹著,將一個灰色木盒遞給相易,然後嗖得一下溜到了井後面,只露出那對黑黢黢的眸子。
「好了好了你快走吧,真煩人,鬼都惹不起你。」
相易撿起那根枝條重捻了一簇火光,打開盒子瞅了一眼又飛快地合上。
黃泉引路蝶到手,還差兩樣東西。
七嬰只敢縮在後面小聲罵他,「相折棠,你怎麼跟個活王八似的還不死?」
「再嗶嗶一句,」相易語調放溫柔了些許,「我把你打成王八。」
嚯,真他娘的凶。
七嬰翻了個白眼,正想著接下來該怎麼從這個喪盡天良的王八蛋手裡逃出生天,抬頭一看這人竟然已經走了。
七嬰震驚,「等等,你不關我了?」
相易朝他揮了揮手,「你太弱了。」
言下之意那就是已經沒必要關著他。
七嬰震驚得無與倫比,日,他當年怎麼說也是為禍一方的鬼王童子,如今竟然被堂而皇之地看不起了?
「你給老子回來,來來來我們再一決雌雄!」
相易扭頭看了一眼這上竄下跳的慫貨,難得見找死找得這麼勤快的,神情都有些迷茫了,「你是不是有病?」
七嬰見他真回頭了,果然又慫了,把小胳膊小腿都悉數藏好不說,還要再往後靠靠,「算了算了,你還是走吧走吧,我我下次再來找——喂你!」
來不及阻止,只見這人竟然又捻了一簇火光,隨手往旁邊的牆角扔去,卻見「刷」得一下,火花似縱橫油海,猛然地竄天起,妖艷明亮得如六月烈陽,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已經窮凶極惡地卷上了整座垂垂暮已的山莊。
最驚異的是這火浪似有靈魂,直直地穿過了古樹枯草,恍若透明,只一心一意地和這座山莊過不去,朱柱泥牆都緩緩化為灰燼。
七嬰很高興,「你終於瘋了?」
這人已經喪心病狂到燒自己宗門玩了?
「人都死絕了,」相易不緊不慢地走出去,他一身素衣在火色里分外扎眼,「一茬總要接替一茬的,還留著這兒幹什麼。」
「睹物思人的都是傻子,逝者如流水,我從不緬懷已逝之人。」
后一句他說的極小聲,像是說給自己聽。
七嬰以他十分有限的腦袋瓜思索了一會,沒懂。
拉幾把倒,他還是繼續去為禍人間吧。
車廂內。
烏髮的少年正坐在鵝絨軟墊上,他側著臉,舉起右手,目光細細地落在系在手腕上的一根金色細繩上。
這根金色細繩做工編織並不考究,但隱隱光芒細碎,靈氣逼人。
這金色細繩上的小金圓牌上面刻了他的名諱。
——步月齡。
步月,這是個和他這一身衣著同樣金貴的姓。
十四州三大古國之一的西猊國皇姓。
忽得聽到一陣細細碎碎的聲響,他耳朵尖兒一動,撩起一面窗帘望去,月色稀稀落落搗碎在山林里,好在他目力不錯,一眼便看出這正是他在等的那人。
畢竟那頭白毛實在是打眼得很,晃蕩著袖子,大步朝這邊走過來。
這人進了一趟林子,衣服碎了個更徹底,看起來……更嚇人了點。
這人說他著實是沒點得道高人的樣子,說是鬼還貼切點。
他猶豫了一下,心一橫又下了車。
相易遠遠地就看到那少年竟然還沒走,有點吃驚。
這鬼地方烏漆抹黑的,這小孩好似也沒什麼本事,到底是哪裡來的熊心豹子膽啊?
少年筆直地站在那兒等他,似是在思索怎麼開口,嘴唇抿著,只一雙眼睛緊緊地貼在對面男人身上。
相易砸吧了一下嘴,上下瞄了一眼這不知死活的小子,「再擋著我路兒打你了啊。」
少年,「……」這人脾氣當真不是很好。
他抬起頭看著這詭譎難測的白髮男人,方才下定的決心忽的鬆了下來。
要不……算了吧。
這人神神叨叨的,顛三倒四,萬一是個歪門邪道,縱然真的拜入了又有什麼用?
夜風凜凜,吹過少年髮鬢,吹起了几絲愁思。
相易打了個哈欠,見這小孩還粘粘糊糊地在這裡,道這小孩是不死心,索性晃悠悠地上前了兩步。
少年見他忽然過來,有些疑惑地後退了兩步,「你……」
話音未落,他瞳孔微縮。
一片陰翳掃落,白髮男人仰過身子,伸出兩根手指,扒拉上了他的下巴。
他本就生得比他高大,輕而易舉地擒獲了這雙尚且青澀的碧瞳。
步月齡聽他壓低,聲音壓低了笑,「嘖,拜我為師?也不是不成啊。」
步月齡臉色頓時一變。
「正好,」那男人又靠近來了兩步,聲音吐在他頸邊,「我倒還真沒試過你這麼細皮嫩肉的小孩兒呢。」
步月齡身子一僵,臉也難看地白了下來。
不幸中的大不幸,這人還真是個變/態。
相易望著少年慘白的小俊臉心裡樂得不行,不是,這哪來的不諳世事的小少爺,隨便講講就還當真了?
相大流氓顯然全然不了解自己這聲兒和這扮相有多滲人,那活脫脫一個渾然天成的變/態死斷袖。
他兩根手指爬過那光潔的下巴,漫不經心地纏上這少年的頭髮,聲音壓得更低更粘稠。
「先叫聲師父聽聽?」
「我想,他應該是與白玉京有什麼瓜葛吧?」
「這個……」宦青頓了頓,「的確,可以說他曾經是白玉京的人。」
以後就說不好。
步月齡心道果然。
而且顯然,那人不是白玉京的泛泛之輩。
他雖然心中驚訝,倒也不至於太驚訝,畢竟那人行事狂妄難測,若不是憑著自己有通天的本事,理應是萬萬不敢的。
「我見過他皇骨令上的本名,而你也是這麼叫他的,」步月齡道,「他也姓相,難道和那傳聞之中的相折棠——」
宦青垂眸。
「有血緣關係嗎?」
宦青,「……呃,可能有一點吧。」
步月齡有些疑惑,「你們不是至交舊識?」
宦青道,「有些事,縱然是舊識,也不好說,況且我與他,遠遠談不上至交的關係。」
步月齡問了半天什麼也沒問出來,心下有些煩悶,「的確,是我冒昧了。」
宦青道,「不過你要是想知道他以前的糗事,我倒是可以給你說出一籮筐來。」
步月齡一愣,不知怎的還沒聽就忍不住笑了,「好。」
「我與他相識了好些年頭了,」宦青起身,在他的書櫃邊找起東西來,邊找邊道,「你別看他現在威風八面,以前沒入道的時候,也不過是流浪街頭的一隻臭耗子,成天到晚無所事事就跟人干架,整個鼻青臉腫的。」
「但這事兒不賴他,那都是旁人非要來招惹他的,你想,他那垃圾脾氣哪能樂意啊,抄一塊磚頭就能跟人家五六個人幹上,嗬,那叫一個凶。」
步月齡想了想這人鼻青臉腫的樣子,卻是想不出來,忍不住問道,「他到底長什麼樣子?」
這個問題把宦青難住了,「他嗎,一般般的模樣,怪普通的,你還是不用知道的為好。」
知道的多半迷途不返,少年人啊,我這可是為你著想。
步月齡心思起起伏伏,最後道,「哦。」
「直到後來,他入了深深深,」宦青找了半天,翻出了一軸絲絹畫像,張開一看,赫然是一個白袍男人,「這就是深深深第一任掌門,珩圖君。」
這畫像是賦了靈氣的,上面的畫並不是靜止的,像是選了這人生平一段回眸的影像,剪在了上面。
「相易受他點化,才走上了劍修一脈。」
步月齡去看他,珩圖君似是也在看他。
他有些意外,因為這人生得很普通,或許也是他眼光高,畢竟他自己是長得好,從小待的地方缺德缺智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美人。
珩圖君看起來平直溫厚,有三庭五眼的端正,唇薄眼寬,說不出哪裡好與哪裡壞,總之就是不出格也不出色的模樣。
唯有一雙眸子青透,格外精邃,藏著廣邃的氣度和莫測。
被畫中的他打量著,彷彿真如活人一樣。
「你們理應都是有鮫族血統的,所以都生了一雙碧眼。」
步月齡恍惚中點了點頭,他母親身上有鮫族的血統。
宦青見這兩人互相對望,幾乎是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看得旁人有些滲得慌,連忙把這副畫卷收了起來。
步月齡收回視線看他,心裡卻似是被那位珩圖君拉扯著,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感。
宦青道,「他是相易的師父,如今你入了深深深,雖然倉促了些也沒規矩了些,不過他也算是你的祖師了。」
還沒等步月齡點頭,宦青又道,「不過你千萬不可以在相易面前提他。」
步月齡抬起眼皮,心裡一跳,「難道?」
「對,」宦青道,「他一百年前就死了,你要是敢在他面前提他,相易准能瘋到這兒給拆了。」
完了又加一句,「他為了他師父,什麼都乾的出來。」
步月齡一愣,心裡忽地沒了滋味,「哦。」
「對了,說起來,」宦青用摺扇拍了拍自己的頭,「千宗大會是六月,你抓緊著點時間,和那人學學劍術,縱然沒有靈心,到時候也受益無窮,你這趟出去也發現了把,那些大宗門的子弟從小嬌縱,不一定真有本事。」
步月齡點了點頭,去找相易的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
他什麼都乾的出來?
用不著他師父,他這人也是什麼都乾的出來的吧?
相易住在春江花月夜的最西面,他住在最東面,宦青住在頂層,他一路走到那房間,還沒開門,就聽到一陣嬌俏的女孩笑聲。
為老不尊,寡廉鮮恥。
他眉頭蹙得更深,心思本來就不順,下手便重重地敲了一下門。
門「哐」地一聲,裡面的人具是一愣,那歡笑聲也跟著戛然而止了。
步月齡也一愣,他都沒想到自己手勁這麼大。
「誰?」
他聽到相易的聲音,心裡忽然沉了下去。
步月齡道,「練劍嗎?」
那人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不練不練,老子快活呢。」
果然如此。
步月齡臉色一冷,一咬唇,一聲不吭地加快步伐走了。
被這一聲敲門聲震住了,裡面圍著桌子坐在一起的仨人都愣了一會兒。
雖說是在快活,但是相老人家看上去並不怎麼快樂,他的青面獠牙上貼滿了白條兒,聲音怪喪的。
「我徒弟,不是你們老鴇來查房。」
「哦,」旁邊那小姑娘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塗著厚厚的胭脂有些怪,但還算可愛,一雙眼子又圓又精,「好唄,時間也差不多了,再玩一把我就走了哦。」
相易對天發誓,「我不會再輸了。」
旁邊七嬰在洗牌,一張稚氣小臉,「拉幾把倒吧,你三個時辰前也是這麼說的。」
小姑娘情真意切,「嘻嘻,我是真沒見過打牌打得有你這麼爛的。」
相易,「……我這叫時運不濟。」
七嬰奶聲奶氣,「你這都不濟三個時辰了,爛就是爛,你七百年前也打得這麼爛,是男人就別找那麼多借口。」
小姑娘瞅著相易,第一次見客人嫖/娼戴面具還帶小孩的,捂著嘴偷笑,「你們講話真有意思,要不來幫我算算命,我能活幾百歲?」
相易啪得一掌拍上桌子,「不要嬉皮笑臉,讓我先找回我的尊嚴,和快活。」
一炷香后,相大仙死死握著手裡最後兩張牌,眉頭凝重,精神恍惚。
「不……我不信,不可能。」
小姑娘拍了拍袖子,揉了揉肩膀,推開門打算走了,「哎,又贏了,真沒意思,走了走了,對了,我叫杜若,下次記得再點我!」
她剛推開門,就撞上了一座人山,往後退了好幾步,「哎喲。」
步月齡心裡放不下,去而又返,剛回來又聽到一句「再點我」之類的污言穢語,心裡正有把無名火,見這人自己撞了上來,目光直直地掃在這女孩身上。
不過十四五歲,勉強夠得上清秀,他心裡失望萬分,這人原來也喜歡這種庸脂俗粉?
庸脂俗粉還不知道自己被定義成了庸脂俗粉,赫然撞上一個眉目雅緻,俊朗冷淡的藍衣少年,還被他盯得渾身發軟,幾欲魂飛魄散。
我的天。
啥時候能讓她遇到個這麼好看的正經嫖客啊?
杜若咽了咽口水,嘗試著朝他拋個媚眼,可惜業務不太精鍊,只招來了這英俊的少年冷漠無情的一眼。
步月齡見了這女孩,又猛然回過頭,不敢往裡面細看,生怕看到什麼不幹凈的,一股氣兒沖了上來,咬唇道。
「荒淫無道。」
相易握著手裡的兩張三點,茫然地抬頭,「……啊?」
七嬰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他說你荒淫無道,罵你呢,罵得好。」
步月齡乍然聽到孩子的聲音,心裡又沉了三分。
他竟然……竟然在這種時候還帶著孩子?!
「什麼玩意兒,」相易心神恍惚,理不清少年那點心思的來龍去脈,繼續低頭獃獃凝望著自己手裡的兩張三點,「算了,隨便吧,反正我現在一點尊嚴都沒有了。」
他想起當年興沖沖地露出這身去見謝閬風的時候,謝閬風也是這樣一副看不上的神情。
「照貓畫虎,不三不四。」
那股興頭便一下子被澆透了,強抿出一個笑,轉眼去看外面的紅梅花,「那當然,我本來也不是真的。」
他這樣說,假裝自己不在意,可那種屈辱如跗骨之蛆,泡在一灘腐朽的黑泥里。
相易的劍正抵在他的脖子上,劍氣切開了血色,可他竟然一時也感覺不到痛,只覺得四肢麻冷,雖然他的面容依然微微扭曲著,那張畫兒一樣精細的臉上好像被拿冷水泡透了一夜,浮現出一種木然。
他早就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會有這樣一柄劍穿過他的脖子,送他去無間阿鼻。
他做了一百年的準備,從穿上這身白衣開始,在白玉京不夜的輝煌之中,苟活一時是一時,享樂一時是一時。
但這把來勢洶洶的劍,一直高懸在他的心口,冷不丁就是一刺。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完全的準備,然而真當出現了的時候,他到底還是覺得徹骨的寒冷,背上的汗濕淋淋地落下來,心火熊熊焚燒著,焚毀了他。
我一點都不想死。
他猛然從心火里生出了一股氣,咬著牙根,才勉強顫抖得不那麼厲害,「是,反正我本來就不是真的。」
相易看著他,從他深黑的眼珠子里照出自己的臉,漆黑的眼珠子邊也是自己的臉,詭秘得可怕,兩頭白髮快貼在一塊了,皚皚不絕。
萬素謀還呆愣愣地佇著,面前兩個一模一樣的相折棠站在一塊,光芒蓋過了這座長殿,可是他竟然一點也不覺得賞心悅目。
相易忽然收斂了笑,直直地看著他,「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我知道最有可能是你,但是沒想到真的是你。」
朱顏慘淡地笑了一聲,「有什麼不可能,假仁假義沒什麼意思,換作你是我,有一天讓你有機會一步登天,受萬人敬仰……你也會願意的。」
相易捏過他的下巴,那力道快把他捏碎,「喲,你很理直氣壯嘛。」
「是,我對不住你,」朱顏拚命想往後退,他意識清醒過來,開始感受到脖頸上血脈的哀嚎了,「我向你求饒,你會放過我嗎?」
相易看著他,眉眼笑了開去,卻笑不到眼底,他一手把他扔在旁邊,高高地看著他。
「行啊,你先求一個我看看。」
朱顏卻不說話了,他雙手撐在地上,那襲金貴的一塵不染的白袍沾上了腳印。
他沉默了很久才小聲道了句。
「師兄。」
相易驟然連敷衍的笑都沒了,像看著一個死人一樣看著他,有一種失望無比的索然,「閉嘴吧,感情牌也太蠢了。」
朱顏想起當年第一眼見到相易的時候,在鹿翡那座小破山裡,穿過蔥蔥樹柏,忽然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露出來一張拽了十萬八萬的臉,眼角發著淤青紫紅,吊著眼角滿身的喪氣,想來是不知道又是和誰幹了一架。
但是那張臉可真好看啊,不管是氣的惱的愁的苦的,眉眼一轉就是顛倒人魂。
相易的劍此刻正凝在他眼前一寸,他忽然有一些事情想通了,「我一直以為你已經跟著他死在東極天淵里了,原來你沒死,所以那個時候——」
他聲音平直得像磨著什麼。
「逼著他殉淵也有你的一份?」
朱顏看著那柄劍,垂死掙扎道,「沒有人逼著珩圖殉淵,他是自願的。」
「自願?」相易聽得快從肺里笑出來,「哈,行啊,那你現在選吧,你是自願死在我的劍下,還是自願抹脖子自殺。」
朱顏沉默了,他的髮絲垂落下來,微微帶著抖。
相易看著那張明明是自己的臉,心裡卻一陣一陣地犯噁心,那種噁心讓他覺得有些頭暈。
萬素謀聽得霧一陣風一陣,怎麼都覺得是出了什麼大事,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忽然被一雙手推住。
他猛然回頭望去,見到了一張無悲無喜的面孔。
……和尚?
那是個白衣和尚,手裡捻著一串檀香色的佛珠,僧袍盪來一陣寒意,旁邊的紅梅落上了一層淡薄的雪。
相易瞥過頭來,頭疼地捏了捏太陽穴,「怎麼又是這麼你,陰魂不散的神經病一個接著一個……」
問花合手垂目,「我為你而來。」
相易一腳踢開腳邊的人,劍尖懸到那白衣和尚面前,凝著一道鋒芒。
「小禿驢,勸你離我遠點兒,我現在心情很不好,少來惹我。」
問花看著他,見他三個月來果然一點變化都沒有,微微皺眉,「得罪了。」
相易嫌棄地瞄了他一眼,「你們和尚怎麼也這麼道貌岸然,又不是第一次動手,早就沒什麼罪好得了,可不就只剩仇了?」
問花抬眼,看了一眼殿前的情景,果然和他想象中不錯,若是這兩人重新遇上了,的確是一方壓倒性的威勢。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鏡妖的復刻,就算一模一樣,眉宇間到底比不上真品的灼灼之光。
「既然如此,那都出來吧,」相易的額頭的紅印濃烈起來,那紅印戾氣太重,染得他,「別慫著了——謝閬風,你身上那股爛味兒隔著十八里村我都能聞到。」
紅梅一角,黑衣的男人拎著他的刀走出來,臉蒼白得英俊,名刀上綴著紅絲翡翠,伴隨他出來的還有一個霜衣女人,臉上隔著銀硃的紗面,只露出一雙嫵媚的眼睛。
朱顏猛然抬頭,眼底一陣血紅。
謝閬風原來一直在,卻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相易提著那把他也想不起來從哪個倒霉鬼身上撿來的劍,直直地掃過眼前三個人。
他的劍在最高的一段彎折了一部分,那是和名刀過招后的損傷。
一個佛家首圖,兩位白玉京暗領。
都是僅次十大傳說的位置。
行啊。
「磨蹭什麼,一起來吧。」
相易歪頭沖他們笑了笑,他嘴上的紅色加深,勾起一個笑,他笑起來讓整座小長明殿都霎時更亮了些,可是眼底還是一片乾乾冷冷的恨。
問花蹙眉,有些震驚地撇過去。
他……是不是瘋了,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是他眼見這人身上的傷已經重成那樣,分明都靠著額頭上那個血咒硬撐著。
不然以他的實力,不把這白玉京等等——
他眼皮一跳,一個心驚肉跳的想法出來了。
相折棠也許不是回來大鬧白玉京的。
他或許本就是來尋死的。
或者……同歸於盡?
死人的劍是最鋒利的,他一眼望去,男人立在長明燈下,抬起頭,白髮下的印記鮮紅如血。
他從來打架喜歡后出招,可是這次他先動了。
一劍如吞鯨。
在聽完這段典型的作死經歷,他面不改色地往指腹上撈了一點金雪膏,細緻地抹在相易這根命運多舛的手指上,並且隨之冷靜地發出嘲諷。
「那你可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逼。」
相易「嘶」了一聲,瞥過去沒好氣地蹬著步月齡,「我……我就逗逗他。」
步月齡轉過臉去,懶得看他。
「我叫宦青,」宦青嘆了口氣,伸出一截潔白的手腕,下面接連的五根修長手指虛空一抓,一隻青色的玉簫乍然出現在他手中,遞給了霽藍長衫的少年,「這簫顏色與你眼睛很是相配,也算我們有緣,初次見面,略作薄禮。」
少年略有些遲疑地接過。
宦青歪頭,「怎麼,嫌我臟嗎?」
他說這話沒有一絲自貶的感覺,彷彿在問你餓了嗎那樣自然,正如同他毫不做作的眉眼和動作。
步月齡搖頭,回禮了身上的一塊白田玉。
他對這少年並無惡感,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娼妓——明明做的皮肉生意,竟然舉手投足都渾然脫俗,眉目清遠得更像是一位遺世獨立的高人。
「不,我只是……很想拜一位仙修為師。」
宦青搖了搖頭,嘴角溢出一段薄煙,模糊了他的面容,「這恕我無能為力了,若是修仙道,的確你身邊這位才是行家。」
相易還沒來得及得意,便聽到宦青又補充道,「雖然他又蠢又壞又狂妄,但是本事,的確是有一點。」
「什麼叫有一點?」相大仙大言很不慚,「普天之下,還有誰比我更擔得起『絕世高手』這個稱號的嗎?」
步月齡側過頭,淡淡道,「論死不要臉,您倒是。」
「好了,」宦青見這兩人就沒消停過,當然,論相易相折棠此人的秉性,的確沒什麼人有本事能跟他消停,「你們還有沒說完的呢,所以後來為什麼你們結上了十年的雙生令?」
相易低下頭,雙手捂在自己的面具上,一副死氣沉沉的衰樣。
「我他媽怎麼知道這小畜生就是主角啊,那傻逼NC系統臨死前還要坑我一把,我按著時間算的,想著主角才剛出世打算過兩天就去找到這小子一刀切了算了沒想到時間根本算錯了已經他娘地長得這麼大了還把皇骨令用在了我身上殺也殺不掉了我現在不想活了。」
宦青只看到相易嘴唇起伏,卻聽不到丁點聲音,額頭青筋一跳,「說人話。」
天機不可泄漏。
相易長嘆一口氣,直接給了結論,「我現在不想活了。」
宦青放棄他了,轉頭看向步月齡。
步月齡這邊言簡意賅多了,他過一眼,輕聲道,「皇骨令。」
宦青抬眉,「哦?」
皇骨令,洪荒十大神器,雙生令是九令之一,須要雙方血引才能達成,十年一令,一令十年,若使用者靈力不足,法令就會紊亂,然後發生這種下令者也不知道自己會抽到什麼令的結果。
比如其實步月齡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會抽到雙生令,只是當時覺得這白毛鬼凶神惡煞得快吃人了,難免有點慫。
看來相大傻逼命不太好。
生生給人綁定了。
當然,這世上只有一卷皇骨令,通常這上古神器都是給主角綁定的。
相易萬萬沒想到,隨便偷個馬車上都能坐上這傻逼小說世界的正主兒,這他媽又是什麼命?
「你很了不起。」宦青眼中精光一閃,「如此機遇,命格非凡。」
天下修士都搶破了頭的玩意兒,竟然落在了一凡人小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