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猶聞淡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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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意識方才還伴著那牡丹香的模糊混沌, 兀然驚得被拉了起來, 耳朵尖兒上那根筋一陣發麻地顫和酥, 聲音都打了滑,「你、你……」
他還沒來得及捅破自己方才那陣心悸, 臉上便一癢,「你別碰……」
相易在一片黑暗中往他那邊瞅了半天,什麼也瞅不到,胡亂地在他臉上亂摸了一氣, 才摸到這小孩的嘴給捂上,「噓——」
兩個人靠得太近了, 步月齡想退卻退不開,一種粘稠而焦灼的熱度正侵蝕他的神智,被這人一堵, 只能氣得重重地哈了口氣出來。
這口氣恰好泄在了他的掌腹中央,燙得相易倒吸一聲,啞聲道,「你——」
他說到一般兀然也停住了,他自己吐在少年頸邊的氣兒打了個轉繞了回來,也燙了他一臉。
……並不是步月齡燙得驚人,而是他們兩個都燙得要命。
月色下一陣赤光流水, 雲間絕色姬在背後挽開一個劍花, 沉沉斂下眉目, 眼邊緋紅一點瞥來瞥去, 方定了一點作勢欲走,舉步卻又艱難起來。
雪白的足背在草叢上碾了兩圈,愣是停住了。
這王八蛋怎麼就這麼能躲?
「百八十年都不帶變,見了我就跑,一點劍聖的臉面都不要了?」
她的目光掃去鹿翡花林,心下躁亂下來,她也是個十足的煞星,著實是不耐煩了,一劍提起,朗聲再盪林。
「相折棠,你再不出來,這林子我可給你一併拔了去。」
喲,好凶,當人都是傻子呢。
你要拔就拔唄。
相易身上也熱得要命,一陣陣地發虛汗,那牡丹香甜美得驚人,又折磨得要死,只能拚命轉開念頭。
步月齡比他倒霉得多,這十六七歲還沒入道的小孩遭到了祖宗輩的老奶奶毒手,怕是定力天賦再強都難免身不由己起來,這一陣牡丹香燙得他死去活來,跟在油鍋里走了一遭似的,實在忍不住了,下意識地往旁邊人身上蹭了蹭。
相易,「!」這小孩幹嘛呢!
這一蹭還真讓少年嘗到了甜頭,跟熬了八百年的粥終於掀了蓋,低低吟了一聲,一隻手還不由分說地摟上了他的肩。
又蹭了蹭。
相易,「……」不是,喂哥,這有點得寸進尺了吧。
少年微卷的長發散在了他的頸窩上,漾開一陣淡淡的檀木香和妖異的牡丹香。
不過他倒也還算乖,蹭起來力氣不大,軟綿綿像撒嬌,不知是尚有一絲神智還是性格本便如此,再過分的也做不出了,纏著旁邊這人兀自忍耐著。
相易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手指在少年的唯一還算冰涼的髮絲上點了兩下。
哎,煩人哦。
「好」雲間絕色姬懶得再等,一劍提來,鳳眸映出赤霞漫天,「我看今日是你骨頭硬還是我骨頭硬——」
日哦,她來真的?
相易耳畔猛得聽到一陣驚雷劈落,這娘們怕是瘋了吧?
「前輩且慢——」
一聲怒……很怒但是因為膽子還沒那麼大,努力壓制著的勸告自鹿翡花林外急急傳來!
雲間絕色姬倒眼中赤色一收,回頭揚起一眉,冷聲道,「誰?」
見是一個男人,兩鬢灰白,已過不惑,眉目英挺仍極有神氣。
「這裡是長曦鹿翡,在下鹿翡城城主鹿游原。」鹿游見到雲間絕色姬心中也是一驚,長嘆一聲,負手道,「不知是哪位前輩路禁此處?」
雲間絕色姬打量了他一眼,臉色著實是不算好看的,「我知道了,怎麼的,你要攔我?」
鹿游原的目光觸及她身上那道赤色劍芒,心裡又是一沉,「牡丹劍,您莫不是——」
他掂量著輩分,不好直接道破她的名諱。
雲間絕色姬挽起劍花,劍芒清澈過水。
但聽她輕嗤一聲,「沒錯,正是我雲間絕色姬,即使這樣,你還打算攔我?」
十大傳說之一,雲間絕色姬——
鹿游原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氣,傳聞這雲間絕色姬居住在北極無涯之岩,終年侍奉千年牡丹魂,百年來已罕見她的傳說,今日一現竟然實在隔了七海之外的長曦鹿翡。
這一來便是這麼大的陣仗,實在不知是鹿翡的幸或不幸。
這消息自然一下子便炸開了鍋,攬月宗那群老不死的知道惜命不敢來找死,連夜還是得把他這位鹿翡城城主弄上台前來說情。
他就不惜命了?□□的。
鹿游頷首示禮,努力微微一笑,「原不想是您這樣的大前輩移步,不過不知鹿翡如何得罪了您,要如此……」
雲間絕色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還是把你的仰仗全都說出來吧,藏藏露露我可沒這個時間猜。」
「前輩說笑了,鹿某哪有什麼仰仗,」鹿游原清風一笑,他縱然年到中年,相貌卻著實堂堂,很博人好感,「不過鹿某出身白玉京,又受長曦皇俸祿,若是將這鹿翡弄得太過分,實在是為難鹿某了。」
「白玉京又怎樣?」
雲間絕色姬聲音一尖,她正是惱著白玉京里最煩人的那位,他還送上門來了?
但她卻是又猶有顧慮地頓了頓,白玉京奈何得了她的著實不多,可是煩得了她的還真不少,就這麼公然拿自己的名號打天下第一宗臉面,縱然是謝閬風也不見得能偏袒。
這白玉京最是鬧心,這邊那邊各個枝節勾心鬥角,這天下第一宗遲早得爛完了。
這事是她做得不夠妥當,可誰叫那人都知道她來了,還明晃晃地在她面前盪,出口狂言的?
她本來也不是個脾氣好的。
鹿游原一看她這神色,十分體貼地給台階,「前輩是冠絕天下的十人之一,而白玉京又正是人族第一宗,自然想與您交好,還望海涵。」
雲間絕色姬收起赤色長劍,夜風凜凜回目,她睨了鹿游原一眼,又深深地掃過這幽幽的林子,赤足踏上一道白練。
「好罷,我給白玉京個面子,喂,你給我記住了,天涯海角,總也有你跑不掉的時候——」
鹿游原長噓了一聲,眼中也不禁放在了鹿翡花林上,
這事兒便更讓他頭疼了。
能讓十大傳說追成這樣的,再加上三個月前那次……
這位又是誰,名號就已經在嘴邊不能說了。
「宗主,」鹿游原打量一圈,小聲道,「您還好嗎?」
花林內空空蕩蕩,什麼也看不出來,鹿游原暗忖那位大人定然早就走了,又或許是根本不想讓人曉得自己在此處,抬腳便走,還走得極大聲,極貼心。
相易不太好。
「喂喂喂,」他往這小孩臉上拍了拍,奈何燙得兩人分都分不開,「醒醒。」
暗處總多旖旎。
少年微微睜開了一隻眼睛,眼前依然一片黑,什麼也看不到。
他伸出手,將旁邊這人的脖頸繞得更緊了。
嘿,這小孩是真的過分。
「我……我,」相易這輩子沒和什麼人貼的這麼近過,只得沒什麼威懾力地威脅道,「我要打你了啊——」
步月齡有些醒了,腦子裡卻連不成一片。
這邊一個人,那邊一個人,都不怎麼穿衣服。
「相……折棠?」
相易自己也熱得發昏,勉強應他一聲,「別瞎叫喚。」
步月齡雙手還纏在他的脖子上,往哪兒碰都捲起一股子火,上邊的動靜沒了,他蹭得有些無法無天起來,蹭得相易也一團邪火亂冒。
雲間絕色姬的牡丹香,又邪又媚,他還能硬撐一會兒,這小孩怕是真不行了。
……硬梆梆。
哎,這事兒縱然是他相大仙又有什麼辦法?
倆人四肢都纏在了一處,相大仙一籌莫展。
這樣子也出不去啊。
他還沒想完,那少年又往他懷裡鑽,一隻手相當為所欲為。
「……師父?」
「嘶,」相易忽地一陣顫,啞聲道,「別瞎摸——」
「喲,什麼妖怪,難道連仙修都怕了不成?」
「這誰知道呢——」
「喂,都少在老娘這兒裝神弄鬼啊。」
多新鮮呢,天天擱她這店裡傳播些五迷六道的玩意兒,馮青青砸吧了一下嘴,拿手裡的楠木煙槍敲了敲桌子,附帶一個風情萬種的白眼。
「要滾就早點滾蛋兒,我們封隆鎮地小容不下您這位大佛。」
老闆娘是個潑辣的,這賴皮子只得擠眉弄眼地閉了嘴。
馮青青這才低頭撥弄她的算盤,前幾日的那次大地動把後院的牆震塌了一面,這個月又得是赤字當頭……
「老闆,住店。」
馮青青頭也不抬,「住幾天,幾個人?」
「住兩天,一個人。」
馮青青撥弄好了算盤,剛一抬頭就愣住了。
喲,誰家這麼俊的貴家小公子兒。
十五六歲的模樣,白得細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好像有胡人的血統,頭髮跟海藻似的打了捲兒,又似烏木一般漆黑,合攏低低扎了一束。眉峰聚劍,睫毛疏朗粗長,一雙眼珠子青透勝海,卻沉默內斂地垂著。
他一身霽藍內衫,外面罩一件並杭青色的描金外袍,初春的風吹得鼻子發紅,卻並不算可愛,許是因為他眼角天生下挑,英俊得帶著一股子生冷的厲色。
馮青青不由得多看了好幾眼,她曉得這破鎮子上是飛不出金鳳凰的,這種檔次的小鳳凰肯定是打外面來的。
「長得挺招人疼啊,」馮青青清了清嗓子,沖他拋了個媚眼,「行,姐姐給你打個折扣,下次常來。」
這少年還來不及回答,他身後忽然冒出來一個聲音。
「好姐姐,也給我個折扣唄?」
什麼玩意兒?
馮青青循聲望去,臉一下子拉了下來。
哪來的乞丐?一打眼的白,白毛白衣服……算了,這哪是白衣服啊,還糊了不知道哪裡的狗血雞血吧,破爛到都看不出什麼樣式材質了,乞丐都比這體面些,再往下,還少了一隻鞋。
最可笑的是,他臉上戴著一張福神面具,眼睛是一道彎彎的線,腮幫子邊隔塗了一大團的腮紅,紅唇蒜鼻,再來兩撇八字小鬍鬚,看著很是滑稽。
這面具估摸著也是撿來的,邊緣都掉漆了。
哪來的大瘋子?
馮青青翻了個大白眼回敬,連話都懶得說,拿煙槍「噠噠噠」地戳了戳客棧邊一個丈來長的木板。
上面清清楚楚地寫了三不住。
一不住乞丐。
二不住老人。
三不住醜人。
這人臉色相當厚,十分沒有自知之明,坦然自若,「這幾點,我全都不佔啊。」
聲音清洌,手上肌膚也無褶皺,雖然少年白頭,可的確不是老人。
但另外兩點他還是佔了個齊全。
馮青青「呸」了兩聲,撥弄著自己剛染的蔻丹指甲,「你要不是乞丐就買雙鞋再來,你要不是醜人就給老娘把面具摘了。」
相易躊躇了一下,沖這美艷勢利的老闆娘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過來。
「實不相瞞,其實吧,怪在下生得太太太好看了,不能輕易讓別人看見。」
「哈哈哈,原來如此,」馮青青笑了兩聲,然後面無表情地道,「滾。」
相易,「……」女人都是怎麼做到變臉這麼快的?
馮青青正要轟人,忽得餘光瞥到門外,七魂去了六魄,「娘欸——」
相易一挑眉,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只見一輛馬車自斜陽之處來,由七匹白馬並駕拉行,硬生生撐開了這條無名小鎮的門口。
這七馬極有靈性,無侍無從,七駿宛如一體,步伐齊整,不驕不躁。它們的長鬃潔白勝雪,在落日餘暉下閃著出水綢絲的溫柔光輝,如一朵山間落雲緩緩穿入這座平凡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