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 58 章
天黑之前探子來報, 已發現賀蘭觿的人馬, 正向南部山區行進。南嶽的行軍速度並沒有狼族想象的那麼快,追上他們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
狼王帶著小分隊飛速趕到洛塔河東岸的叢林中潛伏下來。吃了頓簡易的晚餐后,他把修魚稷叫到身邊:「今晚午夜, 我帶五十個人去把賀蘭觿引出來。你帶剩下的人去抓他的女人,然後跟我會合、幫我斷後。咱們兵分兩路,務必要抓到一個人質。」
修魚稷看著父親,點點頭。
在他的記憶中,父親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跟他同場作戰了。大多時候只是壓陣而已, 只在關鍵時刻出去打一下。其餘皆由他們幾個排行靠前的兄弟們負責。
只要出現戰爭,大家都選擇緊跟狼王, 就是因為如果讓他看見了自己的表現,在族內的地位會迅速爬升。
狼王脾氣暴躁,但有一雙慧眼,能在一場戰役中立即識別誰最能打,誰有將才。被他看中的人會有更多的機會,會帶更多的人馬, 會獲得更多的軍功, 得到更靠前的排名。
修魚稷不知道父親是怎麼相中他的。
從小到大,他在一群兄弟中算是異類,他母親的來歷人盡皆知, 且一直有謠言說他並非狼王親生。
越被人輕賤越不願意湊熱鬧, 他不敢問父親傳言的真假, 父親也不出來解釋清楚, 所以他總是離狼王遠遠的。不招喚從不主動出現在他的面前。狼王對修魚稷的感覺也是若有若無。不討厭,也不跟他親近。
大約是受到妻子的影響,狼王對眾子侄也是一碗水端平。
只要你用功上進,是你的都會有,該給的都會給,一件不少。跟你是什麼出生關係不大。
狼族的強大靠的是鐵一般的規則,而不是情感。
修魚稷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爬到了食物鏈的上端。靠實力,也靠運氣。
比如狼王長子修魚拓,武藝超群,冠絕一時,一度是眾狼的偶像。可惜英年早逝,在潼海大戰中重傷而亡。
如果大哥還活著,修魚稷的世界會是另一番景象。
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修魚稷好不易有了一個父子同台的機會,按理說應當興奮得跳腳,可是對於這件差事,他在心中很不情願:一來是關皮皮在C城幫過他,怎麼說也算是朋友;二來是狼族對待女俘劣跡斑斑、臭名遠揚,他不想讓這種倒霉事發生在關皮皮的身上。最後一點:儘管皮皮不承認,他總覺得她是自己的前女友,就算不是肉體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狼王立即捕捉到他臉上一瞬而過的猶疑:「怎麼,不想去?」
「不是。」他立即換成一幅積極的語氣,「大王,我們怎麼知道賀蘭觿會和她的女人分開?萬一他們一直都在一起呢?」
「不會。」狼王站起身來,「探子說她一直呆在馬車裡不出來,看樣子是病了。」
「明白了。」
「記住,這是伏擊,找准機會抓到人質就跑,不要戀戰,更不要跟他的主力去拼。我們的人太少,硬碰硬容易吃虧。」
「好的,交給我吧。」
「嗯。」 狼王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來整了整盔甲,拿起自己的狼牙棒用力地往地上摁了摁,堅硬的地面立時出現一個兩尺深的大洞。
這是狼王作戰前的一個習慣動作,檢查一下兵器是否結實。像這樣一根胳膊粗細的鐵棒,臂力驚人的狼王曾經用斷過三根。狼牙棒是狼族最常見的兵器,三尺長的鐵棒上接著一個棗核形狀的鐵鎚,上面布滿尖銳的鐵釘,專門用來砸敵人的天靈蓋。
無論是誰,只要被狼王的鐵棒迎面砸一下,人頭基本上就沒了。
修魚稷默默地看著父親提著狼牙棒離去的背影,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與殺氣、在心中咀嚼片刻后又化作一團莫名的恐懼。
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早晚有一天,這個棒子會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頭上。
想到這裡,他下意識地抽出別在腰間的鴛鴦鉞,順手一撥,上面鹿角刀滴溜溜地轉了起來。當年他執意要練這種複雜的短兵器,曾遭到眾人的一致嘲笑,說他太過文藝,連手上的兵器都充滿了詩意。
銀色的彎刀漸漸化成唐晚荻的笑臉,忽然間他又有了滿滿的自信。
從出生的那一天起,他一直都在尋找,尋找一個真正愛他的人。
現在他已經找到,此生可以無憾了。
***
月色清涼,山影朦朧。
樹林靠近河邊,刮來的大風帶著十足的水汽。
在林中悄悄地跟蹤了兩個小時后,修魚稷發現了關皮皮的馬車。南嶽一共有五輛馬車,四輛都是輜重,為首的那輛坐著關皮皮。
修魚稷一面冷靜地觀察,一面感嘆自己的任務不輕鬆。
關皮皮的馬車可謂重兵把守。處於隊伍的正中間,前後都是步兵,左右兩邊各有兩個騎兵,根據探報,都是南嶽狐族中叫得出名頭的高手。
唯一慶幸的是:賀蘭觿不在附近,估計是被狼王引開了。
數月前修魚稷曾經帶著關皮皮住進修魚堡,還帶她參加過幾次家族會議,族裡很多人認識她,都以為關皮皮是他的女人。
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進退兩難。
抓到了,對不起關皮皮。抓不到,狼王會認為他因私廢公故意不抓。
他用力地撓了撓腦袋,也不知自己倒了什麼霉,攤上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有人拍了他一下:「六哥,馬車停了。」
說話的是趴在他身邊的堂弟修魚鑒,排行十七,個子瘦小,人很機靈,武功相當不錯,算是家族人才第二梯隊中的佼佼者。
果然,不知什麼原因,大隊人馬剛從開闊的河邊拐入山間,就在林間小道上停了下來。隊伍的前方出現了一點騷亂,有人吹了一聲口哨,一批人忽然消失在了對面的樹林中。
「他們發現我們了?」修魚鑒低聲問道。
「有可能。」修魚稷將身子往草叢裡壓了壓,心中暗自盤算:狐族天生警覺,趁之不備突然襲擊,可能性不大。最好就是在他們剛剛知道敵情打算變化隊形的時候。現在就是最好時機。他向前匍匐而進,繼續觀察了一分鐘,回頭對修魚鑒說:「通知兄弟們,準備動手。」
伏在他的身後的一人快速爬到他的面前,小聲道:「我已經布置好了弓箭手。馬車附近的四個人我來解決。」
說話的是狸族雙王中的東王田芃,隊伍里的頭號射手,只要是遠距離的目標,有他在就是一個定心丸。修魚稷點點頭,強調了一句:「陛下,賀蘭觿的女人不能射,要抓活的。」
「知道。射傷呢?」
「盡量不要是重傷。」
「行。」
「給我留下一匹馬,那女人可能病了。」
「明白。等你的號令。」田芃拿著自己的大弓貓腰前進,迅速爬上一棵大樹,找好制高點后潛伏下來。
草叢中一陣窸窣,眾人各就各位,準備戰鬥,只等修魚稷一聲令下。
修魚稷凝視著遠處的車隊,眼皮微微抖動了一下,發現守在皮皮馬車附近的兩個騎兵不知為何下馬了,而且連人帶馬迅速地躲到了馬車的背後。
與此同時,一個黑影從馬車裡鑽出來,在他的視線中迅速地消失了。
已經不能再等了,修魚稷向眾人猛一揮手。
***
皮皮是在半夢半醒中被花霖拽下馬車的。
自從發現小鳥只吃賀蘭觿掌心的元氣,皮皮感到一陣解脫:第一,不用餵奶;第二,不必為擠不出母乳感到難過;第三,不用費心尋找替代母乳的嬰兒奶粉。
元氣這種東西嘛,無形、無色、無味,吸起來省事、省心、省力——在皮皮看來,再沒有比這更方便的奶粉了。
而且賀蘭觿再三向她保證,自己「父乳」充足,可以敞開供應,莫說讓小波吸一年,就是吸一百年也沒有任何問題。
麻煩只有一個:小波對元氣需求量不高,但頻率很高。她的胃很小,一次只能吸一點,很快就餓了,基本上每二十分鐘就要吸一次。吸飽了就睡。挺著肚子、兩腳朝天地呼呼大睡。細長的脖子歪向一邊、以至於好幾次皮皮都以為它死了。
每過二十分鐘,小波就會醒來,特別準時,一醒立馬張開小嘴要吃,如果不給就唧唧亂叫,一幅快要餓死的樣子。
按理說餵奶這件事完全不需要皮皮操心,因為賀蘭觿平時基本上不睡覺,只有很累的時候才會睡一下,所以完全應付得來。可是皮皮越幫不上忙越著急,一聽見鳥叫就會醒,自己夜晚也是每二十分鐘醒一次,醒來啥也做不了,就盯著賀蘭觿的手掌看他喂小波。
然後她的生物鐘就亂了,根本睡不上整覺,加上產後虛弱,整個人就有些昏昏沉沉。
祭司大人倒是瀟洒,成日把小波握在掌中,有事沒事兒地出去溜圈兒,還用草和萬能膠給小波做了一個高度模擬的鳥巢,沒事就趴在馬車裡逗它玩耍。
這日黃昏時分,北山兄弟過來說,發現了狼王的蹤跡。狼王帶了一百號人馬過來偷襲。賀蘭觿立即猜到這是一次捉拿人質的行動,為防止狼王接近皮皮,決定帶一批人過去攔截。
賀蘭觿帶走了蕭楠、謝晨和明鷸。把沈雙成、明乾、花霖、花玠、北山兄弟等一批有經驗的老將留給了主力部隊。
祭司大人前腳剛走,修魚稷後腳就到。
皮皮背著弓箭從車上爬下來時,只顧著將小波裝進胸口的布袋裡,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雙腳著地時才發現自己忘記穿鞋。
她一直在車裡打盹兒,這一嚇,徹底醒透了。
一隻手碰了碰她,皮皮一低頭,看見地上多了一雙自己的靴子。
她感謝地看了那人一眼,發現是賀蘭鷹。她迅速穿上靴子,和眾人伏在車廂背面的草叢中,透過車輪的縫隙,向對面的樹林看去。
「前面有狸族的箭手,樹上三個,剩下的大概有七八個埋伏在草叢裡。」北山千門低聲道,「東王田芃也在其中。」
「樹上的那三個,肯定有田芃。」明乾道,「他喜歡躲在高處,視野開闊,百發百中。我的人馬以前跟他交過手,被他射慘了。——要格外小心。」
「噓——他們開始進攻了。」花霖悄聲道,「雙成、花玠,你們帶著夫人還有賀蘭鷹先撤進樹林。」
為了避開狸族的箭陣,主力人馬已全部潛入茂密的樹林,只留下五輛馬車擋住對面的去路。上面結實的車廂暫可用來當作擋箭牌。
果不其然,只聽見「叮叮噹噹」一陣亂響,對面亂箭齊發,數秒之中,已將一排車廂射成了刺蝟。
在箭陣的掩護下,修魚稷化作狼形一躍而起,帶領二十隻巨狼準確地向關皮皮撤離的方向衝去。
皮皮是什麼氣味他太熟悉了。
狼族衝過射程之後,兩邊立即開始混戰。為避免誤傷,狸族的弓箭手停止攻擊,只有樹上的射手不停地放著冷箭。
轉眼間花霖、明乾已被眾狼團團圍住。這邊修魚稷化作人形已經追上了皮皮。
花玠焦急地看了一眼馬車,那邊的人已被群狼死死纏住,也不能過來幫忙,當下抽出大刀與沈雙成擺出架式與修魚稷、修魚鑒等人廝殺起來,他們暫時擋住了狼群。
「七嫂,這邊走!」賀蘭鷹拉住皮皮向樹林深處跑去。
察覺到兩人的動向,六隻狼迅速退出戰局,尾隨而去。
皮皮跟著賀蘭鷹一路狂奔,漸漸的,四周一個狐族也沒有了。她越跑越害怕,心中犯起了嘀咕:賀蘭鷹是北關的人質,賀蘭觿在時還算老實,現在趁亂回家隨便捎上一個關皮皮,對他來說只賺不賠。
在馬車上她不止一次聽到沈雙成和花霖對此人的置疑,認為賀蘭觿收下人質是招險棋:賀蘭鷹隨時可能叛變。
就算不叛變,隨便搗點亂子也能讓大家吃不了兜著走。
賀蘭觿非旦不聽,還擺出一幅很信任他的樣子,平日里就把他當自己的隨從使喚。
皮皮這麼一想,腳步不由得放慢了——
她暗暗地告誡自己,不能跑太遠,小心中圈套。但聽到身後的狼族越來越近,又不禁發足狂奔,一面跑一面喘氣:「我們去哪?」
「河邊。」
說話間狼族已經追到面前,賀蘭鷹只得轉身抵禦,皮皮躲在他的身後,抽出凍蛇,引箭上弦,聽音辨位,向著面前晃動的灰影,嗖嗖嗖一陣狂射。
群狼微退,兩人繼續狂奔,沒走十步,忽聽頭頂木葉搖動,「嘩」地一聲,一隻灰狼從天而降,張開大嘴,叼走皮皮,被賀蘭鷹迎空一劍,削掉了半隻腦袋。
一股濃郁的血腥味□□般爆開——
鮮血和著腦漿,淋了皮皮一臉。她來不及擦臉,又見一道灰影飛來,連忙一箭射出,灰狼中箭倒下,凍蛇飛回,那狼身中劇毒,全身抽搐,發出痛苦的嚎叫。
賀蘭鷹回頭看了一眼,贊道:「哇,什麼神器?」
「凍蛇箭。」
「聽說過沒見過。」說罷刷刷刷刺出三劍,「下次借我玩一下?」
皮皮哭笑不得:「認真打架,不然沒下次了。」
群狼似乎被凍蛇嚇住了。將二人團團圍住,卻無一人敢衝上前去。
賀蘭鷹見狀將頭一歪,低聲問道:「什麼情況,他們是怕你還是怕我?」
「當然是怕你。」
群狼忽然整齊地向後退了三步,似乎在給誰騰出地方。一雙雙眼睛在漆黑的夜晚冒著綠光,詭異而安靜地盯著他們。
不知又有何方神聖即將登場,皮皮緊張到手心出汗。她鬆開手正要擦汗,眼前白光一閃,又一隻巨狼飛了過來,在半空中變成人形,手中鴛鴦雙鉞滴溜溜一撥猛地向賀蘭鷹砸去。
來勢之猛、臂力之大、賀蘭鷹拉著皮皮連退三步,兩人聽見風聲,身子及時向後一仰,尖利的鹿角刀從他們頸間劃過,兩人同時出了一身冷汗,明白自己剛從鬼門關里走了一遭。
皮皮不用細想就知道是修魚稷。群狼中只有他一個人的毛是白色,遠遠看去像一隻大號的狐狸。
她不禁有些茫然。
一句話很難說清她與修魚稷的關係。互相幫助過,也互相傷害過。總而言之,誰也不欠誰的。
就修魚稷目前的立場,來抓她是再正常不過。
就這麼略一分神,一隻手伸了過來,眼看就要抓住她的胳膊。皮皮猛然一驚,修魚稷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她的身邊,她急忙向左一閃,賀蘭鷹一劍刺來,逼迫修魚稷向右避開了一步。
那隻手指已經碰到了皮皮的手臂,反應再遲一秒就被修魚稷抓走了。
皮皮緊張地喘著粗氣,看見賀蘭鷹的身影與修魚稷纏鬥在一起。她舉起弓箭瞄準,無奈面前人影閃動太快,不敢輕易放箭。
十招過去,賀蘭鷹的臉上、臂上均已見紅。修魚稷打得沉穩,但胸前也被劃出幾道長長的劍痕。
皮皮忽然明白為什麼賀蘭觿會安排賀蘭鷹跟著自己。
他年紀雖小,武功不弱。身為人質,明明可以趁機逃走,卻要拚命地保護自己。
祭司大人的眼光沒錯,賀蘭鷹在履行自己的承諾,只要他是南嶽的人質,就是南嶽的人。
正在這時,胸前「唧唧」、「唧唧」地傳來一陣鳥叫。
林中一片漆黑,又刮著大風,鳥叫之聲微不可聞。皮皮的心猛地一沉,低頭用手一摸,摸到小波不安地腦袋和尖尖的小喙在她的掌心拱動。
小波餓了。
奶爸不在,皮皮只好用手輕輕地摸了摸它的腦袋,算是安慰。
在修魚稷迅猛的攻擊下,賀蘭鷹終於有些抵擋不住,開始漸漸後退,皮皮也跟著他向後疾走。
眼前有好幾個身影在晃,月光微弱,無法看清,皮皮的心中充滿了焦慮。
這種打法賀蘭鷹不可能佔上風,她向身後瞄了一眼,也算命大,一隻狼正好從背後躥出來,被她一箭射中,慘叫倒地。
皮皮趁機躲到樹后,向著移動的灰影嗖嗖嗖地射出幾箭,掩護賀蘭鷹。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約是南嶽的人馬扔出了一顆馬腦,出現一片火光。
借著這突然而來的光亮,皮皮看見沈雙成和花玠正向著自己這邊猛奔過來,一面跑一面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自己。她的心中一陣興奮,立即叫道:「雙成!花玠!我在這邊!」
跑在前面的是花玠,身後追著三隻灰狼,他一面抵禦一面向皮皮這邊奔來,看見賀蘭鷹戰況吃緊,忽然縱身一躍,凌空翻了個跟頭,正要加入戰團,半空中不知從哪裡射來一枚冷箭。
快、狠、准。
花玠的身子還在半空,猛然一顫,頃刻消失,一枚元珠在空中冉冉升起……
皮皮眼中一酸,頓時驚呆了。沒等她緩過神來,空中又多出一個高大的灰影,不知是從何處撲來,看個頭是狼族無誤,她想都沒想,一箭射出——
凍蛇破空,從眾人耳中呼嘯而過,正中灰影的左臂。
那人「噢」了一聲,倒在地上。皮皮定睛一看,竟是方雷盛。一旁鏖戰中的修魚稷也吃了一驚,一鉞飛出,「噗」地一聲,將那隻受傷的胳膊斬成兩截。
這一分神,沈雙成已經到了,手中一物擲出——
眼前紅光一閃,空中出現一股難聞的氣味,一時間煙氣四溢,皮皮聽見沈雙成低喝一聲:「皮皮,快撤——」
那是一顆馬腦。煙霧頓時掩蓋了一切。
修魚稷呼嘯一聲,從地上扛起方雷盛向東撤離。
離開的時候他幾乎與皮皮擦肩而過,看見皮皮的箭已經瞄準了自己。
這麼近的距離,這麼大的目標,她不可能錯過。
但他沒有多想,只是背著方雷盛向前面的樹林猛跑……
然而皮皮這一箭,終究沒有射出。
***
修魚稷背著方雷盛跑回自己的營地,斷臂上的血已經變成了黑色。他找到一條繃帶將傷口緊緊纏住,往上面塗了一層厚厚的蘭金膏。
儘管下手神速,方雷盛的臉一片鐵青,說明毒液已進入全身。
驚訝加上沮喪,修魚稷獃獃地看著他,胸口彷彿壓了一塊巨石,喘不過氣來。
他不明白方雷盛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兵分兩路的時候他屬於狼王帶領的那個分隊,此刻應當跟隨狼王去擒拿賀蘭觿——
狼王憎恨一切逃兵,在狼族,作戰的時候偷跑是死罪。
方雷盛的胸口吃力地起伏著,看得出他有話要說。修魚稷一把按住他,輕聲道:「別說話,你的傷很重。」
「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方雷盛的聲音很弱,「我是特地過來通知你的……嫂子那邊出事了。」
「嫂子?哪個嫂子?」
「唐晚荻。」
「什麼?」
「我有個妹妹嫁給了安平海……就是……安平蕙的三弟。我二姐、二姐夫、四弟都在六營。剛才安平海中了賀蘭觿一劍,我負責給他包紮,他眼看自己活不成了,忽然偷偷告訴我說……修魚彬打算處死六營里所有的病人,然後焚屍。」
修魚稷怔住:「修魚彬?他怎麼有這個膽?」
「說是……說是狼王點的頭。怕自家人下不了手,故意安排……安排安平蕙的人馬斷後。」
修魚稷一下子明白了。
六營的病人一直是修魚家的拖累,因為裡面曾經住著方雷燕,一直都有重兵保護。
但這一次很不相同。
狼王讓大軍先行,病人由安平蕙的人馬保護,大家都覺得奇怪,多少有點不放心。
說出來也沒什麼不妥,畢竟安平蕙是狼王的兒媳,是自家人,安平家兵力強健、人數眾多,這個任務絕對可以勝任。
如果要說不靠譜,只有一條:安平蕙剛剛嫁入修魚家,野心勃勃、難以馴服,不大聽話也不服管教。強大的家族背景讓她連狼王都不大看在眼裡,更不要說修魚稷了。
所以她要是任性地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只要狼王不下令打擊,誰也拿她沒辦法。
修魚稷與唐晚荻告別的時候,大營的人馬還沒有啟程。關於他霸道地把唐晚荻從六營里扛回來一事,修魚彬沒找他理論,睜一隻眼閉一眼,只當沒看見。
臨行前他特地囑咐修魚筀照看晚荻,有這個七弟守在附近,修魚彬應該不敢把她怎麼樣。
可是,如果裡面有陰謀,而且是修魚彬與安平蕙聯手,以修魚筀一人之力,根本抵抗不了。
至於唐晚荻是否跟隨大部隊一起離開,或是被修魚彬以某種理由留了下來——他不清楚。
他一直覺得修魚彬沒有膽量幹這種事,因為他早晚都會知道,早晚都會找他算賬。
他的心越來越亂,面前方雷盛的臉已是一片死灰,呼吸淺短,漸漸陷入昏迷。
「方雷,方雷?」他用力地捏了捏方雷盛的臉,「醒一醒,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看著……」他一聲哽咽說不下去了。
方雷盛勉強地笑了笑,用力瞪大眼睛,吃力地說:「救……我的……家人……」
他握著他的手,認真地點點頭:「放心!我馬上就去!」
說罷一直凝視著他的臉,看著他眸中的光亮漸漸遠去。在最後一刻方雷盛有些難受,身子不斷的抽搐,他只好用手不斷地撫摸著他的頭髮,幫他度過最後一關,漸漸的,手下的人化作一隻巨狼,匍匐在他的胸前,他的手仍然不斷地撫摸著,撫摸著……
一滴露水滴在他的頭頂,漸漸地滑到他的腮幫。
不冷,卻有一種刺骨的冰涼。
他發現方雷盛的臉上有更多的露水,可惜他已經感覺不到了。
最後一口氣呼出來時,他的胸膛歸於平靜。
修魚稷用手撫平了他圓睜的雙眸,從一旁的灌木中摘下一片新鮮的樹葉,輕輕塞入他的口中。
遠處河水靜靜地流淌,水聲潺潺,似在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