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 54 章
皮皮默默地凝視著賀蘭觿。
祭司大人瘦了, 而且黑了, 胳膊上纏著一圈繃帶, 額角還有幾處凝結的血痂。風衣的下擺全是泥土,靴子破得好像踏過千山萬水。在這些細節的作用下, 他的臉顯得更小了, 個頭更高了, 嘴用力地抿成一條直線, 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凌厲之氣,彷彿隨時準備爆發,向對手猛撲而去。
峻榞的大戰皮皮沒有經歷, 從剛才與狼族的相遇中可以想象戰況的激烈。人在形勢的壓迫下是沒空想太多的,皮皮又是個天性樂觀的人,雖然手錶不顯示祭司大人的心跳記錄,她仍然堅信自己總有一天會見到他。
只是沒有料到會在這麼一個尷尬的時刻。
說到這, 倒是佩服一下祭司大人的軍紀嚴明。幾百號人看到這麼「香艷」的場面, 連一個大聲喘氣的都沒有。
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事情雖然有點複雜, 解釋起來可能有些麻煩, 但歸根到底, 還是可以解釋的。
到目前為止,除了那枚吃錯了的玄鳥蛋, 皮皮認為自己的決定都是正確的、及時的、必要的。就算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也是值得的。由此引起的一系列心理變化、情緒波動、在這些天的長途跋涉中已被她漸漸地消化了。
令皮皮感到的欣慰的是:祭司大人的目光儘管一如既往的神秘, 說到底還是友好的, 甚至帶著點笑意。
如篝火般溫暖,如天空般寧靜,又如大海般幽深。越看越不見底,盡頭之處彷彿有個宇宙在不停地旋轉。
皮皮默默地在心裡數了十下,然後眨了眨眼。
「皮皮,」賀蘭觿認真地問道,「你沒忘記我吧?
「……沒有。」
「我是誰?」
「祭……祭司大人?」
「不是。」
「狐帝……陛下?」
「不是。」
「哈,明白了,你是沈雙成的前男友!」皮皮做了個鬼臉,被賀蘭觿狠狠地白了一眼。
「那你是——」
「我是你親愛的夫君。」
皮皮的眼睛頓時紅了,一頭扎進了他的懷裡哭了起來:「你的手錶呢?壞了嗎?也不找個人通知我……嗚嗚嗚……人家差點以為你死掉了。」
「對不起,打架的時候摔壞了。我派了個人回鵒門給你發消息,估計還沒走到,還好你過來了。」說罷摸了摸她的手,發現她手心冰涼。皮皮剛從冷水裡爬出來,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寒冷,身子不停地發抖。賀蘭觿脫下風衣將她緊緊地包住:「這裡風大,去我的帳篷說話?」
「等等,」皮皮忽然說,「我想見一個人。」
「見誰?南嶽的人馬全在這兒。」
「花青旗。」
賀蘭觿微微皺眉,掃了一眼身後站著的花霖,將皮皮拉過一邊,低聲道:「花青旗去世了。」
「去世了?」皮皮的心猛地一跳,「什麼時候?」
「今天早上。」
「不會吧!這麼巧?我懷疑——」她一著急,嗓音明顯高了一度。花霖顯然聽見了,面色微變,賀蘭觿連忙打斷她:「你餓了吧?走,去吃點東西。」說罷走過去拍了拍沈雙成的肩,「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
三人來到一個臨時搭起的帳篷內坐了下來。皮皮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將賀蘭觿走後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除了在東海用魅珠換取靈牆那一段邏輯比較清晰之外,關於玄鳥蛋的事賀蘭觿聽得也是一頭霧水。
相比之下,花青旗的死倒是沒什麼戲劇性。
花青旗在隊伍里負責醫療。由於傷員太多,藥品不夠,她經常會去山中採藥。有時候是一個人去,有時候是跟著巡邏小分隊一起去。今天一大早她就跟著小分隊出發了,半路上遇到一隊狼族,兩邊大打出手,狐族這邊三死一傷,其中就包括花青旗。花霖知道消息后異常悲痛,為了安慰他,賀蘭觿特地命令隊伍休息半日,用以致哀。
皮皮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魯莽。花青旗身上雖有很多疑點,她的大哥花霖多半是清白的,又是賀蘭觿的愛將,有可能對玄鳥之事一無所知。
狐族和人類一樣尊敬死者,難怪祭司大人沒讓皮皮把話說完。
只是這花青旗死得也太是時候了,把皮皮滿肚子的謎團全部帶走了。她越想越不甘心,忍不住問道:「你確定她真的死了?看見她的遺體了?」
「皮皮,花青旗是柳燈族。」
——柳燈族人沒有遺體,一旦死亡,肉體立即消失,只剩下一枚元珠,就像當年在銀行地庫里死去的趙松。
「就這麼憑空消失了?山裡那麼大的霧,你們也不找找?」
「他們帶回了她的衣服和鞋子。」
「會不會是她聽說我要來了,怕我找她對質——」皮皮還是不信,「金蟬脫殼,跑了?」
「我都不知道你要來,她怎麼會知道?」
皮皮低頭想了想,覺得也是。
「我們只是不大明白花青旗的動機。」沈雙成說,「她什麼要騙皮皮吃下玄鳥蛋?她跟你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
賀蘭觿一臉茫然,皺眉思索:「我父親的確有一對玄鳥,曾經把它們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我的母親。我母親非常喜歡,在她去世之前,這對玄鳥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
「所以你以前也見過玄鳥?」皮皮問道。
賀蘭觿點點頭:「我母親去世后,玄鳥又回到了父親的身邊,他經常帶著它們出去狩獵。」
「狩獵?」皮皮心中一動,「你是指——獵肝?」
賀蘭觿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她的反應這麼快:「不錯。這對鳥兒對某種肝臟特別敏感,很遠都能聞到它的氣味。」
皮皮「哦」了一聲,頓時明白了:「所以當年……」
「是的。當年就是玄鳥首先找到了慧顏。所以何采駿說,我父親曾用我母親的肝臟餵食玄鳥,或許就是一種特殊的訓練方式。讓鳥兒們熟悉肝臟的氣味。」
「這麼說,你媽媽也是八字純陽?」
「對。」
「那你以前有沒有得罪過花青旗?」皮皮問道,「比如她曾經深深地暗戀過你,因愛生恨……」
「絕對沒有。」賀蘭觿果斷搖頭,「花青旗的確幫我治過病,但我和她之間只是病人與醫生的關係。她外婆是我姑媽,外公是我父親特別信任的將軍,她母親在族裡很受尊敬,所以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害你,或者說,害我。」他頓了一下,又說,「實在要找出一個理由而且與我相關的話,就只有一件事——」
「哦?」皮皮與沈雙成同時豎起了耳朵。
「僅僅因為治療失敗就被我父親打入沉燃幾百年,這對她來說太不公平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恨我吧。」
「不對吧,冤有頭債有主,關她進沉燃又不是你的主意。」
「她出來的時候,我父親已經去世了。把老子的帳記在兒子身上也很正常。」
皮皮瞪大眼睛:「所以你也同意我們的看法,花青旗從沉燃出來,就是為了向你報復?」
「這麼做也太短視了吧?」沈雙成突然說,「明知道你們早晚都會相聚,謊言遲早都會拆穿,除非她今後不想在狐族裡混了。」
「要證實這件事,我們首先需要知道,皮皮吃下這顆玄鳥蛋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賀蘭觿說。
皮皮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眼圈紅了:「有什麼後果已經不重要了,魅珠都沒了,我們的孩子多半是活不成了。」
賀蘭觿忽然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你們在這坐一下,我出去找個人。」
兩分鐘之後他又進來了,身後跟著一名女子,二十齣頭、低眉斂目,很溫順的樣子。
「這是謝清,昆凌族的醫生。我請她過來幫你把個脈。」
把脈?傳統中醫?皮皮將信將疑地伸出右手,謝清將三指搭在她的腕間,凝視屏息,先靜止了一分鐘,又左右移動了數次。然後說:「夫人,我能摸了一下你的小腹嗎?」
皮皮背過身去,抬起上衣,謝清將手心貼在她的小腹上,輕輕撫摸了片刻后將手收回。
「怎麼樣?」賀蘭觿問道。
「除了心速過快之外,胎兒看上去很有活力,似乎沒有受到魅珠丟失的影響。」謝清說。
三人同時怔住。皮皮禁不住喜形於色:「真的?我的孩子還是好好的?一切正常?」
謝清看著他們,想了想,欲言又止。
皮皮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有什麼問題嗎?」
「我感覺……嗯……裡面的胎兒……不是狐族也不是人類……」
「那是什麼?」皮皮顫聲問道。
「……一隻鳥。」
皮皮的腦袋已經不轉了,一頭冷汗地看著賀蘭觿。
「你確定?」賀蘭觿面色凝重。
「確定,它長得很快,已經成形了。」
「也就是說,它很快就會被生出來?」沈雙成一臉好奇。
「那要看它是哪種鳥了,麻雀、老鷹還是信天翁?」
皮皮與賀蘭快要窘哭了。
「麻雀的話……要兩個禮拜,老鷹,三十天,信天翁,兩個月。」謝清一本正經地說。
「是直接生出來?」沈雙成又問,「還是先下蛋?」
「鳥類與哺乳動物的一個重要區別就是,鳥類是卵生的,哺乳動物是胎生的。」
「可是我還有賀蘭都是哺乳動物呀,就算吞了一個鳥蛋,最多也是生出一個混血吧?」
「我無法確定夫人您最後生出來的孩子會是一種什麼樣子,卵生還是胎生。」謝清安靜地說道,「玄鳥不是普通鳥類,它是東海的靈物,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我只能說目前為止它是一隻鳥。最後會變成什麼,怎樣生出來,我也不知道……」
***
謝清與沈雙成離開后,皮皮發現祭司大人也不淡定了,在她面前不安地走來走去,她自己反而冷靜下來:「我覺得事情是這樣的:在我肚子里的這隻鳥……把咱們的小波給吃了。你這有葯嗎?趁它還只是一個胚胎——」
「不,皮皮。」賀蘭觿用力搖頭,「萬一我們想錯了呢?」
「你會接受你的孩子是一隻鳥嗎?」
「當然。」他停下來,坐到她的面前,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只要是從你的肚子里生出來的,不管是什麼,我都能接受。因為它是咱們的孩子,身上有咱們的一部分,不然的話,你的身體會排斥它,它也不可能活下來。」
皮皮有些哭笑不得,祭司大人一向聖母,這一次特別嚴重。
「好吧,你能接受。」皮皮難掩沮喪,「我接受不了。」
「假如你生下的孩子有缺陷,就像我以前一樣,白天看不見東西,你能接受嗎?」賀蘭觿說。
「這個我能。」
「這不是差不多的情況嗎?」
「這不是有缺陷的孩子,賀蘭觿,這是一隻鳥!我們跟本沒法和他交流。」
「那就當它有自閉症好了。」
皮皮兩眼一翻,長嘆一聲:「我們不能要這隻鳥,花青旗讓我吃鳥蛋一定有陰謀。我們要是把它生出來,就著了她的道兒了。」
「你有沒有想過——這隻鳥也許就是你這一生中唯一可能有的孩子?」賀蘭觿輕輕地說,「如果強行除掉它,有可能會傷害到你?畢竟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萬一生出來了,發現有後果了,只怕你我都不忍心除掉它了。」
「放心吧,皮皮。無論你生出什麼樣子的孩子,我都能擺平它。」祭司大人自信地笑了,將一個布包遞給她,「我讓謝清借給你幾件衣服,快換上。你穿著的這一套太像一個爺們了。」
皮皮這才意識到剛才在橋上,隨從遞過來的是一套男裝,又寬又大,褲腳一直拖到地上。連忙笑道:「好的。你背過身去。」
祭司大人眨眨眼:「為什麼?」
皮皮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支支吾吾地道:「賀蘭,我還得跟你說件事……那個……你要有心理準備哦。」
「什麼事?」
皮皮心想,反正也是瞞不下去的,於是當著他的面,將上衣一脫:「看見沒?三圍變了。」
祭司大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上身,停頓了五秒,道:「變了嗎?我怎麼沒看出來呢。」
「你沒覺得我的胸……很平嗎?」
「不平啊。記憶中的你一直都是這樣啊。」
皮皮伸出五指在他的眼前晃了晃:「祭司大人,你是不是過於悲痛,產生幻覺了?」
「我就喜歡這樣的身體。」他忽然抱住了她,親吻她的頸間,「好久不見,皮皮你想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