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 53 章

  唐晚荻從六營出來時, 夜已深了。


  離開之前, 她給最後一位病人喂完了葯。擔心傳染, 她脫下了醫用連體隔離衣,放進沸水裡煮。認真地洗了個澡,認真擦洗每一寸肌膚, 認真用酒精消毒全身,然後給自己換上一套乾淨的衣服出了大門。


  儘管大門遠離病區, 儘管戴著口罩,她還是可以聞到一股強烈的腐臭和血腥之氣。


  離她自己的帳篷還有一段山路, 她正要擰開手電筒,發現有個人舉著火把從樹後走出來, 徑直走到她面前,嚇了她一跳。


  等她認清是誰, 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修魚稷?」


  「我來接你。」


  他沒像往日那樣穿盔甲,只是披了一件她在C城買給他的風衣。來見她之前, 肯定洗過澡,用過她帶來的沐浴露, 身上有股沁人的香味,混合著椰子和草莓的味道。


  她跟著他向林中走去。爬過一個山坡,繞過一片松樹, 空氣漸漸變得好聞了, 她渾身是汗, 覺得有點累, 步子漸漸慢了下來。


  「那邊有條小溪, 附近空氣很不錯,去坐坐?」 修魚稷建議。


  他們找了塊大石頭坐了下來。


  「有煙嗎?」她問。


  他坐到她的身旁,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給她,替她點上火,給自己也點了一支。


  兩人安靜的吸了一會兒煙,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遠處的山巒高低起伏,看不清樹影,。


  明月當空、疏星點點、空氣中混合著松木和蕨草的清香。


  唐晚荻慢慢地吐了一個煙圈:「他們說,你今天去很遠的地方巡邏,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必須趕回來接你。」


  她向著溪水點了點煙:「用不著,我很好。」


  「是誰派你來這裡照顧病人的?」修魚稷問道。


  「大王說六營的病人越來越多,五哥這邊需要一個幫手。我就過來了。」


  「無論修魚彬讓你幹什麼,你都別干。」


  「你誤會了。五哥說,當時他提出娶我,是為了救我一命。」


  修魚稷猛地抽了一大口煙,將煙屁股扔到土裡,用靴子用力地踩了踩:「晚荻,問你一個問題。」


  「……」


  「修魚彬和我之間,你只能相信一個。你相信誰?」


  她「嗤」地一聲笑了,看著指尖的煙頭一點一點地燃燒:「高中畢業后,我媽說家裡沒錢供我上大學,讓我去我舅的診所打工。我在那幹了兩年,省吃儉用,攢了一筆錢。想用它去夜校或者成教學院讀個學位。有一天,我媽打電話找我,說家裡最近用度緊張,問我手頭上有沒有錢,我心一軟,就把那筆錢交給她了。」


  「後來呢?」修魚稷安靜地問道。


  「後來,我發現我弟的房間里多了一個他一直鬧著要買的單反相機。我媽說,那錢就不還了,算是我送給弟弟的生日禮物。」


  「……」


  「我特別生氣,堅決不同意,非要我媽還錢。我媽對我破口大罵,說我是白眼狼,翅膀硬了就想飛。我說我要用這筆錢去讀書,我媽說我智商不夠純粹浪費……」


  「你爸呢?」


  「我爸直接用皮帶狠狠地抽了我一頓。」


  「……」


  「所以你看,修魚稷:我很早就知道一個道理:這一生我只能靠自己,不能指望任何人。父母都指望不上,何況是你?」


  他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冰涼的指尖將寒意一直送進他的心臟:「我願意為你去死,你願意嗎?」


  「不願意。」她冷哼一聲,「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值得我去為他而死。包括你,修魚稷。」


  「聽我一句,行嗎?」他急切地說,「不要靠近修魚彬,不要相信他對你說的話。」


  「他現在是我的丈夫。」


  「他不是!」修魚稷低吼了一聲。


  「你現在是安平蕙的丈夫,這總沒錯吧?」


  「不是!」他伸出雙手,用力地捧著她的臉,凝視著她的眼睛,「為了能夠保護你,我會向大王妥協。但我絕對不會碰這個女人,我的心只對你一個人忠誠。」


  她漠然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不了解我的父王。在那種情況下,死很容易,我不怕死。但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留給狼族?」他緊緊地摟住她,「你會被他們百般凌辱,然後撕得粉碎。當年他們怎樣對待我的母親,就會用同樣的辦法對待你!我……我絕對不能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晚荻,聽我說,晚荻……」


  「噓——」她伸手掩住了他的嘴,「你聽——」


  遠處傳來一陣狼嚎,幽幽咽咽,忽長忽短。四周一片漆黑,她摸了摸他的臉,感到指尖一片潤濕,不禁問道:「修魚稷,你在哭嗎?」


  「沒有。」


  夜色中她只能看見他高聳的雙肩和凌亂的捲髮。


  「人類的套路……我不懂。但我對你,是真的。」不知如何表達,他喃喃地說了一通狼語,她聽不大懂,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他繼續說,越說越多,她努力地聽,還是聽不明白,只能不斷地搖頭。最後她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輕輕地道:「你別再糾結了,這些只是權宜之計。我相信你。」


  「真的?」


  「真的。再說我的命也是你救的。」


  他緊緊地摟住她,不斷地親吻她的臉頰。


  「修魚稷,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嗯?」


  「如果狼族到達南嶽,要像狐族那樣潛伏下來,和人類和平共處。不能讓你的父親血洗C城,你能說服他嗎?」


  他低頭沉默。


  「修魚稷,你到過南嶽,看過電視,知道人類有飛機、大炮、原子彈。也知道狐族的人早已經滲透到了人類的各個部門。如果你父親一定要掀起大戰、血洗C城——這對狼族來說,將是一場滅頂之災。」


  「恐怕很難說服我父親。」修魚稷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是個很霸道的人。」


  「說服不了,就取代。」她站起身來,掐掉煙頭,在黑暗中觀察著他的臉。


  他嚇了一跳,半天沒有接話。


  「我就不信你從沒想過。」她淡淡地說。


  「……沒有。」


  「難怪人家說你不是純粹的狼族。」她揚起臉,月光柔和地照著她雪白的肌膚。


  「我是!我當然是!」 他大聲辯解。


  「這不是重點。」她的聲音很冷,「你不是狼族,那又怎樣?你就是狐族,那又怎樣?你是半狼半狐,有什麼錯?你可以成為你自己,憑什麼讓別人的說法來限制你?修魚稷,你的追求可不可以更高一點?」


  「……」


  「你不一定要做修魚家的王,但你至少要做你心中的王。」


  他的身子晃了晃,感覺腦海中有種東西在飛速地旋轉,釋放著一種不可知的能量。他滿臉通紅、渾身發燙、感到震撼的同時又害怕被摧毀,握緊拳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看見她窈窕的身影幽靈般地向前飄去。


  他趕緊跟了過去。


  唐晚荻脫下鞋子,赤足踩了踩地上的草:「阿稷,這裡有一片草。」


  他還在發獃,她拍了他一下。


  「嗯?什麼草?」


  「很軟很軟的草。」


  「你要坐一下嗎?」他沒聽明白。


  「我要睡一下。」夜霧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你呢?」


  ***

  自從發現了驅鳥器的神奇功能,皮皮決定再也不走小道了,再也不鑽樹林了。


  哪裡方便往哪走,哪條路近走哪條,就算遇到一萬隻狼,能奈她何?


  在她看來,由於靈牆的恢復,局勢正向有利的一面迅速扭轉。祭司大人不用打仗了,只要撤回鵒門即可高枕無憂。也不用擔心路上有狼族偷襲,驅鳥器會大顯神威。


  眼看著皮皮昂首挺胸、闊步前進、只差擺出T台走貓步的架式了,沈雙成終於忍不住拍了她一下:「皮皮,不要高興得太早,就算你有驅鳥器,峻榞仍然是個很危險的地方。就比如昨天晚上,山裡的狼叫了一夜……」


  「那是狼,不是狼族。」


  「他們的叫聲是一樣的。」


  「那又怎樣?」


  「靈牆很快就要恢復了。你手裡又有這個神器。消息傳到狼族那邊,他們要麼加快速度,爭取在靈牆封口之前趕到南嶽。要麼抓一個人質,逼迫賀蘭給他們放行。如果我是狼族,就會抓你。」


  「抓我?」皮皮笑了,指著肩上的驅鳥器,「我有這個,怎麼抓?」


  「皮皮,說句不中聽的話,咱們用這個,是違反戰爭條例的,就算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啊?」


  「就像人類戰爭不會動用核武器,沙瀾各族之間的戰爭,大家都約定只用冷兵器。」


  皮皮抓了抓腦袋:「是嗎?」


  「你想想看,賀蘭在南嶽幾百年,也不缺錢,要想打仗,什麼武器弄不到?平鯨王長駐北歐,他就不能弄點槍炮帶過來?這些都不說,就說你認識的修魚稷,他也去過南嶽,偷偷地帶點炸藥過來也不難吧?」


  「就是喔……」


  「所以這個東西,」他指了指驅鳥器,「你用可以。你是人類,可以打個擦邊球。我是不會用的,祭司大人也不會用,有可能他在場的時候都不讓你用。」


  皮皮傻眼了:「就不能變通一點嗎?一定要這麼有原則?」


  「不是原則,是氣節。」


  皮皮一下子蔫了,嘟著嘴,將驅鳥器抱在懷裡抱怨開了:「說要原則,我也有原則。沈雙成,我明明是女的,你硬把我變成了男的,我何止是氣節沒了,連性別都沒了……」


  這些天為了給沈雙成治傷,皮皮明顯地感到自己身上的雄性激素噌噌地往上躥。首先就是手臂、大腿長出了長長的汗毛。還好她有先見之明,出發前帶了一把剃鬚刀,沒事就刮一刮。其次是:胸徹底沒了,走了好幾天的山路之後,胸肌倒是有了。嘴上的毛也多了,臉開始長痘痘了,最後一點最可怕:她的聲音變粗了。


  一開始皮皮並沒有意識到,還是小菊聽出來的。小菊說她嗓子怎麼啞了,問她是不是感冒了?或者沒有休息好?皮皮說自己很健康,小菊又說,要保護好嗓子,不然的話卡拉OK就得唱女低音了。


  皮皮越想越怕,但她更怕肚子里的孩子沒了,怕見到賀蘭無法交待。


  倒霉的事全碰到一塊兒了,她決定採取駝鳥政策,如果沒人提起,她就假裝不知道。


  「沈雙成,我覺得你套路挺多的。本來我就男不男女不女的,出發前,你還非讓我剪個短寸……」


  「山裡衛生條件不好,短髮更方便一點。」


  「這是真話?」


  「你的頭型好,短髮很適合你,看上去特別英俊。」


  「能換個詞嗎?用『美麗』不行嗎?」


  「英俊。」


  「我靠。」


  兩人一路說鬧,不知不覺,天空漸漸下起了小雨,前面的山路隱隱約約,他們這才發現起霧了。


  沈雙成的步子慢了下來,皮皮也開始警覺:「聞到狼味了?」


  「山風太大,氣味很雜,狼味、狐味、兔子味都有。不知是本地的還是狼族的。」他想了想,「也許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


  「我不管,先把機器打開驅趕一下。」皮皮摁了一下搖控器,驅鳥器的紅燈亮了。


  與此同時,他們也聽見了雜亂的腳步聲。


  濃霧之中看不清來者何人,皮皮拉著沈雙成的手問道:「有人過來了!」


  「是狼族。」


  「不可能。」


  皮皮忙將驅鳥器塞進包中,閃身躲到一棵樹后,舉弓引箭,還沒開始瞄準,一道灰影向她襲來,皮皮往旁邊一閃,看見沈雙成揮劍猛刺了過去!


  直到這時她才看清,來者是一隊狼族,估計十人左右。其中一人緊追過來,試圖搶走她的背包。


  皮皮一陣心慌:神器這麼快就不管用了?


  再一細看,原來人人的耳朵都塞著一團棉花。當下無暇多想,一箭射出,那凍蛇被弓弦激發,又是如此之近距離,張開大口向狼人咬去。那人中箭慘叫,發出一聲凄厲的哀嚎——


  其餘人等立即後退十丈,觀察了一下,又向他們撲了過來。


  沈雙成一面抵擋,一面對皮皮說:「你先走,前面就是河。我在後面掩護你。」


  皮皮根本不聽,專心抽箭向狼群射殺。凍蛇紛紛向前直飛而去,咬中目標立即返回。就靠著由凍蛇組成的「密集」箭雨,兩人邊打邊撤,狼族那邊似乎有所忌憚,不敢太過靠近,但也是緊追不放。


  「還有多少只狼?」皮皮一面狂奔一面問道。


  「你射死了三隻,我殺了兩隻,還有五隻。小心!」 一隻灰狼從天而降,被沈雙成一劍削斷腹腔,鮮血以及五臟六肺如雨點般灑下,澆了皮皮一頭一臉。


  她顧不得許多,用袖子往臉上一抹,正要舉劍,忽覺身後被某物打了一下。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騰」地一聲,後背開始起火……


  沈雙成連忙將她的背包扯下來,扔到地上:「是狼族的火彈。」


  皮皮只覺背後一陣滾燙,緊接著聞到了一股糊味,估計肌膚被火灼傷了。定睛一看,沈雙成的衣服也著火了,當下顧不得許多,只得將外套脫下來,幫他滅火。


  更多的火彈向她們射來——


  皮皮不顧一切地射出三箭,嚇退狼群,然後拉著沈雙成向山下衝去。


  如果記得沒錯的話,山下就是洛塔河。狼族要是追過來,他們就跳進河裡。


  雖然天氣很冷,皮皮對自己的水性還是很自信的。


  沈雙成的上衣差不多燒光了,餘下的布頭還冒著火星,皮皮的後背涼絲絲的,一大塊布也燒沒了,就連褲子也被燒出個大洞。


  她很慶幸自己煎了個短髮,這麼大的火,頭髮肯定會被燒光。


  兩人一口氣衝到河邊,這才發現剩下的那些狼並沒有追過來。又等了一會兒,確定狼群已經撤退了,這才大大地喘了一口粗氣。


  他們互相狼狽地看了一眼,沈雙成將身上的衣服扯下來:「你還有可以換洗的衣服嗎?」


  皮皮搖了搖頭:「都在包里,包沒了。」


  沈雙成也不介意:「快去水裡洗一下,火彈的灰有毒。」


  「勞駕,轉一下身子。」皮皮看著河裡的大霧,微微地鬆了一口氣,脫去衣褲,將身子埋進水中。


  沈雙成笑著走進水中,用冷水拍了拍自己的身子:「怕什麼,你是男的。」


  說罷向她走去。


  「哎,沈雙成,你別過來,」皮皮看了一眼自己,欲哭無淚,「人家很介意好嗎!」


  「你只用背對著我就好了。」他的聲音很柔,「你背上有傷,我看一下要不要緊。」


  皮皮摟著自己的胸,點點頭:「只許你看一眼喔!」


  他走到她的身邊,仔細地察看了一下傷勢,用手輕輕地摸了摸:「痛嗎?這裡有一處刀傷,還好,不算太深。嗯,還有這裡,輕度燒傷。……這裡,怎麼凹進去一塊?不是骨折吧?」


  「骨折個屁。要是骨折我還跑得動?」


  「也是。肋骨骨折是最疼的。你要是不疼的話就沒事……」


  有風陣陣吹來,兩人一面查看傷勢一面互相說話,一抬頭,發現河裡的霧不知何時,已經散了。


  對岸黑壓壓著站著一隊人馬,正齊齊地看向他們。


  洛塔河本來是一條很寬的河流,偏偏在這一段因為地勢的原因變得很窄。離他們不遠處,有一座木橋。大霧散開后,兩岸風景清晰可見,對面站著什麼人,也是一清二楚。


  皮皮猛地一驚,從水裡站起身來,意識到沒穿衣服,連忙躲到沈雙成的背後。


  為首的男子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們,辨認了半天,方遲疑地道:「皮皮?」


  有人從橋上跑過來,向他們扔了兩件衣服。皮皮與雙成狼狽地換上,灰溜溜地跟著那人走到賀蘭觿的身邊。


  祭司大人皺著雙眉打量著他們,一時半會兒,不明白兩人是什麼關係。


  「皮皮,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賀蘭觿問道。


  「我……那個……我……」皮皮又羞又窘,剛才的事,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索性雙眼一閉,把心一橫,直接了當地說:「賀蘭觿,為了讓我好受一點,請你用力地懲罰我吧!」


  祭司大人低下頭來沉默片刻,似乎在消化眼前發生的一切,然後慢慢抬頭:「那好,皮皮。我懲罰你凝視我十秒。」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