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晨霧漸散之時, 陽光緩緩照進林間, 鳥聲啁啾, 空氣香甜,前面三棵巨柏,藤蘿纏繞, 幽陰可人。右側是一道山澗,水聲潺潺, 蜿蜒而下,被層層綠葉遮擋, 不見蹤跡。


  「這裡很像沙瀾。」修魚稷抬頭看了看遠處的山巒。


  其實也很不像。山頂上修著一個道觀,下面連著幾百級台階, 高高的飛檐挑起,就這麼一個小小的東西, 整個山水都變了,成了龍族的風景了。


  「像不像修魚堡的後山?」修魚靖指著那三棵巨柏, 「小時候你和阿彬喜歡爬樹,記不記得阿彬有一次摔下來, 胸口被地上的樹枝戳了個對穿,把我們嚇得魂都快沒了。」


  那次真是驚險。三叔家的老二修魚彬胸口上的洞離心臟只有一寸,奄奄一息地在床上躺了五個月, 總算在父母的淚水和祈禱中活了下來。但因此也落下了病根, 身體虛弱、臉色蒼白, 打仗是不行的了, 於是專心醫學、占卜與巫術, 歪打正著,居然成了狼王座下的首席大巫師,旦凡族中大事,狼王都要親往大巫師所住的洞穴請求神示。


  三叔為人傲慢、說話放肆、就跟這位在狼王面前十分得寵的兒子有關。狼族中很多人都瞧不起他,但表面上也不太敢得罪他,亦皆因如此。


  昨夜與唐晚荻分手后,修魚稷回到公寓,卻沒碰到三叔。方雷盛說他去街邊擼串了,天亮時分才打著飽嗝兒回來,修魚稷已穿戴整齊地等著他了。


  「三叔,方雷想去西邊的墳地看看三妹。今天我跟您一起巡邏吧。」


  修魚靖倒是不介意,說了聲「好啊」,拎了件外套就跟著修魚稷出門了。


  一路走到這座偏僻的山林,修魚靖說前幾天巡邏時來過一次,算是南邊最遠的地界,樹多、果多、野兔多,還有梅花鹿,是個肥美潤澤之處。於是撒了幾把尿圈了起來,算是狼家的地盤。


  叔侄倆好久沒這麼聊過了,更沒有像這樣提起往事。大部人馬出行時,修魚彬一直相伴狼王左右,現在大約還在北邊的森林與北關的狐族鏖戰。據說幸虧有大巫師精湛的醫術和草藥,以及瘟疫到來時先知先覺的採取了隔離措施,這才挽救了修魚堡全體狼族未遭滅絕的命運。狼王也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更加需要巫師,對他愈發禮遇。


  修魚稷與三叔家的老二交情一般,但怎麼說也是堂兄,小時候玩在一起,有事無事經常見面,關係還是熟的。


  「二哥什麼時候大婚?五鹿家的四姑娘都跟著他好幾年了,翅膀都摘了。」修魚稷笑道。


  「嗨,五鹿家的女人性子烈,非他不嫁。但姑娘的父親不願意,說我們老二身體差不能打架又活不長,放下話說,誰要敢動他家的女兒,就滅了誰。」


  「三叔放心,這話只是說說而已。」


  「就是!別的不說,真要和五鹿家的杠上了,小六你第一個不答應,對不對?肯定帶著人馬殺過去呀。」


  「那是當然。」


  「哈哈哈哈……」修魚靖爽朗地笑了。


  林間小徑幽深,樹枝劃過衣衫嘩嘩作響,彷彿也要參與到談笑中去。修魚稷的心中卻湧起一陣酸澀。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曾與眾多的弟兄「分享」過母親,三叔也是其中的一位。自己從小憎恨他,也是因為他對此事毫不忌諱,甚至喜歡故意提起,令他倍覺羞辱。至於自己究竟是誰的兒子,其實並不清楚。狼族的規矩是誰的地位高就算誰的。或許這個三叔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也未可知。


  想到這裡,他的臉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掏出一隻煙遞過去:「叔,抽支煙?」


  走了這麼長一段路,的確有點累了。修魚稷划燃一根火柴給三叔點上,又給自己點了一支,兩人站在澗邊吸了兩口。林中的空氣有些窒悶,緊接著是死亡般的沉默。兩人各自被兩團煙霧圍繞著,彼此看不清對方的臉。


  一路上修魚稷都在想如何快速地解決掉這個人。是一刀斃命,還是給他一個辯解的機會?他是一個公正的人,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原則。但從歷史、從現狀、從未來這三個角度來看,他都找不到原諒三叔的理由。


  思前想後,還是實用功利佔了上風。


  這個三叔很有些話嘮,他不想也沒有必要聽他的嘮叨。尤其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無論他說些什麼,都會在他有生之年留下陰影,帶來愧疚。想到這裡他悄悄地退了半步,叫了一聲「三叔」,修魚靖轉身過來,還沒來得及答應,就看見自己的胸口多了一把銅頭獵刀,直插心臟。他的臉痛苦地擰了兩下,伸手過去想抓住修魚稷,身子卻軟軟地倒下去,瞬時間變成一頭灰狼,抽搐了幾秒就不動了。


  他把獵刀拔了下來,在澗水中洗乾淨,一腳將灰狼踢入溝壑。正要走,忽見地上放著修魚靖的單肩包,他拾起來搜了搜,摸出兩樣東西,臉一下子變了……


  一張銀行卡和一個手機,都是唐晚荻的。


  ***

  因為累和緊張,皮皮一夜無夢,睜開眼時天已大亮,一看手錶,差不多快中午了。窗外傳來說話聲,皮皮拉開窗帘,看見賀蘭觿站在中庭的槐樹下,戴著藍牙耳機,一面低聲說話,一面低頭在手機了輸入著什麼。


  祭司大人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冷峻而不乏犀利。就算臉上沒有任何錶情,語氣也不耐煩,他的聲音仍然會打動你。就像此時此刻,皮皮明明聽不清他在講什麼,耳朵已經醉了。


  大約聽見了屋中的動靜,他關掉手機,轉身走進屋來。


  「皮皮我們得去趟醫院。」


  「嗯?現在?」


  「剛接到原慶的電話,安平桂不行了。」


  皮皮一面穿衣服,一面翻被子:「安平桂是誰?」


  「北山千門的妻子,北山家的六個病人之一。」


  「哦……」


  「你在找什麼?」


  「我的襪子。」她趴到地毯上看床底,「昨天明明在這兒的。」


  「換雙乾淨的好嗎?」


  「沒有乾淨的。」皮皮說,「內衣都被我拿回公寓了。」


  「那就穿我的。」


  「你的也是昨天的呀。」


  「總比你的乾淨。」


  一雙男人的襪子扔到她面前,皮皮哭笑不得地看著他:「那我的襪子呢?」


  「洗了。」他指了指浴室,浴桿上掛著的一雙白襪子。


  「你是在譏笑我個人衛生不好?」皮皮窘了。


  「沒關係,不用改,我勤快點就行。」


  他把她拉到浴室,開始往兩人的牙刷上擠牙膏。兩人一起對著鏡子刷牙。


  皮皮一面刷,一面皺著眉,感覺怪怪的。


  其實也不是沒跟祭司大人一起生活過,就是次數不多,而且經常吵架,如今這麼接地氣,還真不習慣呢。


  她看了看鏡子里的賀蘭觿,發現他也正在看她。兩個人刷牙的節奏是一模一樣的,一左一右,好像在拉同一曲二胡。


  驀然間,嘀嘀嘀一陣警報,手錶開始震動——


  「噗——」賀蘭觿連忙吐掉口中的水,搶步出門,「我在車裡等你。」


  為了避免堵車,他們走的是城西高速。


  「你有水嗎?」賀蘭觿一面開車一面問。


  「沒有。」皮皮搖頭,「口渴?」


  「走太急,沒漱乾淨,口裡還有不少牙膏。」他雙眉不展。


  「那麼辦?」她歪著頭看著他。


  「只好咽下去唄。」他嘆了一口氣,喉嚨不情願地咕嘟了兩聲。皮皮坐在椅子上,用力掩嘴,笑得渾身發抖。


  「哎——別笑了。手錶再叫,我只能把你扔在馬路上了。」


  「深呼吸——」皮皮拍了他一下,看著手錶上的數據,「你的心跳又到十一了。」


  他只好閉嘴,讓自己平靜了一下,不禁起疑:「這表不會有故障吧?動不動就鬧。我明明什麼也沒想。你呢?」


  「我也什麼都沒想。……興許,是季節不對?」


  「現在是什麼季節?」賀蘭觿打開車頂天窗,把音響擰到最吵,盡量讓自己分心。


  「發情的季節。」


  「關皮皮,你能少說兩句嗎?」


  一到千美醫院,一路上的好心情全沒了。


  二樓的隔離病房看上去好像剛剛拍完一集「行屍走肉」,而且是最慘烈的那種。


  皮皮與賀蘭觿將臉湊到隔離室的玻璃窗,裡面正在給病人注射的原慶穿著隔離衣,戴著頭盔,那架勢彷彿正在火星上操作。


  「這北山兄弟哪裡是送來了六個病人?分明是送來了六隻血袋子。」永野在一旁嘀咕。


  隔著玻璃,皮皮能明白「血袋子」是什麼意思。當中的病床上躺著北山千門的妻子安平桂,全身上下腫脹不堪,眼睛是紅的,流出來的淚也是紅的。她不停地咳嗽,血從口中湧出來,被單一片腥紅。最可怕的還是她的臉,沒有任何錶情,好像一張掛在頭骨的面具。額頭上伸出一個食指粗細的枝狀物,珊瑚形狀,上面長著細小的絨毛。安平桂的兩頰各有一片鮮紅的出血點,一直延伸到下巴,漸漸變成紫黑色。地上也是一灘一灘的血,不知是從誰的床上流下來的,各種葯打入體內,根本不起作用。


  不止皮皮,就算是賀蘭觿看見,也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她們和修魚清得的是同一種病嗎?」皮皮不禁問道,「癥狀很不一樣啊。修魚清直到臨死也沒有這麼嚴重的內出血吧?」


  「是很不一樣。原慶採集了一些血液的樣本,目前還在化驗室里培養觀察,沒有定論。不過北山家的人病情更加嚴重,不排除真菌發生變異的可能。」永野頓了一下,又說,「昨晚的情況十分可怕,原慶進去打針,安平桂忽然嘔血三升,吐了他一頭一臉,跟用血洗了個澡似的。」


  「原慶會不會有危險?」賀蘭觿問道。


  「所以他今天全副武裝了。」


  走道傳來腳步聲,三人回頭一看,是北山兄弟,一人拿著一杯咖啡,大約是照顧病人連續幾天幾夜沒睡,一臉的疲憊。


  兩人走到隔離窗,正好看見裡面的原慶將針頭從安平桂的手背上拔下來,麻利地收拾著插在她體內的各種管子。監視器上的心跳已經變成了一道直線。原慶走到窗前,目色沉重地看著兄弟倆,搖了搖頭。


  北山千門的眼忽然紅了,連忙低下頭去。


  兩個身形高大的男護士穿著隔離服走了進去,手裡拿著一個屍袋,將床上的安平桂抬起來,裝進袋中,正要拉上拉璉。


  北山千門忽然用力地捶著窗子叫道:「等一下!請等一下!」


  他快步跑到走廊的盡頭,從一個花盆裡摘下一片樹葉,放到嘴邊吻了一下。原慶看著他,明白其意,點點頭,指示其中的一位護士將門打開,接過樹葉,放到安平桂的口中含住。這才將拉璉緩緩拉上。


  這是狼族唯一的安葬儀式。


  賀蘭觿走到北山千門面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請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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