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我不氣
傍晚, 大院人來人往,比平時熱鬧百倍。
院子里的兩樹紅燈把這一方小天地照耀得格外有情人味,每一個進出的人的臉上都閃著微微的紅色燈光,古老而又溫情脈脈。
隔壁老王安慰性地拍了拍北賜的肩膀, 一臉節哀順變的表情, 說:「小賜啊, 這個歲數也應該了,至少阿茨走得很開心。」
其他前來送阿茨婆婆的鄰居也小小聲地七嘴八舌道:「是啊,她今天一整天都很開心, 看看她撿的破爛有多少就知道了。」
「走之前會迴光返照是最好的了。沒什麼痛苦,不用在床上哭天喊地地掙扎。」
「唉, 雖然阿茨的牌技很爛, 但她人是真的很好, 總讓我們贏錢。」
「阿茨還有個夢想來著, 今早上計劃了很久啊, 好像說是……是什麼來著?」
「她說要開個廢品回收站, 穩賺不賠!連地點都選好了呢。」
「這算是夙願吧。要是有人幫她實現一下的話, 阿茨在下面會樂不攏嘴吧。」
湯姆和傑瑞紅著眼睛從屋裡面出來, 心腸熱切的鄰居們立刻從喪事中看到了一點希望, 趕緊把湯姆拉過去, 圍著他說:「湯姆你最有生意頭腦了,來來來, 廢品回收站了解一下……」
北賜:「……」
北賜在門口站了一個多小時, 表情僵硬, 心裡只想著兩件事:如何籌錢厚葬阿茨婆婆?上哪裡去給初靈找新的宿體?這兩件可都是棘手的事情。
北賜本來想把阿茨婆婆的後事交給湯姆和傑瑞,一切從簡,她則可以先去找新宿體。但北賜想起幾十年前,她和初靈買下阿茨婆婆的身體的那一幕。
那時候寒風凜冽,整個中歐都大雪飄搖,單身婦人在垃圾車裡拾遺撿漏找食物。長街盡頭走來一人,額間垂著眉心墜,背後背著一把二胡,跟婦人說:「我可以幫你實現三個願望,條件是,你要把你的身體交給我。」蓬頭垢面的婦人最終只說了兩個願望,其中一個就是希望自己死後能得到厚葬。
北賜在人間活了這麼多年,什麼千奇百怪的願望都聽過,死後厚葬算是很普通的一個了。況且,當年阿茨婆婆的另一個願望,比死後厚葬艱難千百倍,北賜都幫她實現了。現在沒理由不幫她實現第二個願望。
於是,有始有終的北賜回到自己的屋子裡翻箱倒櫃,終於找出一樣值錢的東西——一支簪子。銀漆表層下是純金的簪子。
初靈已經從阿茨婆婆的身體里出來了,回到半透明的狀態,一直待在北賜的屋子裡。這會兒她看見北賜找出銀簪子,大致也猜到了她想做什麼。
羅子被安置在另一間房子里,寐無張不知去哪裡了,這間屋裡只有她們倆人。
初靈忍不住問:「主人,你想當掉這隻簪子?」
北賜關上櫃門,無所謂道:「反正留著也是壓箱底。眼下我們需要錢。」
初靈飄過去,語氣不忍:「可這簪子不是你從殿下手裡搶回來的嗎?我還以為你很喜歡。」如果不喜歡,為什麼一定要要回來?
北賜揚起簪子作勢要敲初靈的腦袋,初靈趕緊飄開,「主人你住手,你敲一下我就真的魂飛魄散了……」
「知道怕了?怕就別吵,再吵我就敲碎你。」北賜掂了掂簪子,站在原地說:「當年千辛萬苦把它搶回來嘛,就是為了在這種時刻應急,現在到了這隻簪子實現自我價值的時候了,這是它的命數,我為它感到光榮。」
初靈隱隱有伸手捂臉之勢,北賜咬著唇瞪她一眼,「別捂臉!快認同我的話,我需要更多的信心。」
「……」
北賜:「快點!」
初靈:「前半句我能做到,後半句我做不到。」
初靈真後悔沒有早點開始撿破爛事業,那樣說不定就可以攢到一些錢。今日也不至於要主人當簪子來換錢了。
·
北賜決定吃完晚飯後就出去一趟,到黑市找當鋪,只要有了錢,葬禮的事很快就可以解決。
但是幫初靈找新宿體這件事卻困難多了。不僅困難,關係也重大。沒找到宿體,她們就不能出發去尋找羅子說的那間實驗室;沒找到宿體,初靈的魂魄就無處安放,撐不了幾天就岌岌可危。
北賜和傑瑞在廚房裡準備晚飯時,她一直想著新宿體的事情,心不在焉。
傑瑞忽然驚呼:「北賜姐姐,你把什麼放進鍋里了?!」
「什麼?」北賜恍然回神,低頭去看,鍋里的青菜已經糊成一團凝膠了,「哎?我放了什麼???我本來是要放水的呀。」
傑瑞痛心疾首:「你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
兩人手忙腳亂地重新炒了一鍋青菜。
北賜打開烘焙器,伸手去端糕點,還沒碰到底板,手腕突然被人抓住,動不了了。
抓著她手腕的那隻手,指節明晰,皮膚白皙又細膩。北賜眨了一下眼睛,抬起頭,果然看見那張水嫩妖孽的盛世美顏。
「……」
北賜又低下頭眨了一下眼睛,一雙眼直直地看著兩人的手,還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放開。
寐無張視而不見,握著她的手從烘焙器里拿出來,遠離了高溫。
「燙。」他說,「你不知道嗎?」
「我……」北賜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根本沒帶手套,徒手就想去端糕點。她哈哈笑了兩聲,「這個燙我應該是知道的,只是想試試自己的皮有多厚,哈哈哈哈!」
寐無張放開她的手,面無表情,說:「不好笑。」
「……」
北賜轉身去找手套,背對著他說:「別這麼直接啊,給點面子笑一笑又不會死。」
寐無張很有立場地強調:「毫無有趣之處。」
「好吧,」北賜笑著點頭,「你覺得不好笑就不好笑吧。只要我自個兒化解了尷尬就好了哈哈哈哈……」
寐無張抱著手臂靠在案几旁,問她:「為什麼尷尬?」
北賜深吸一口氣,故作鄭重地沉吟了一下,「嗯……這就是個大問題了。」
她戴著手套轉過身來,看著他的眼睛說:「因為我也還沒搞清楚自己為什麼尷尬。我很少在沒搞清楚一件事之前就陷進去的。」
寐無張低眸,在她水靈澄澈的眼睛里看見自己的倒影。他勾起唇角,跟她對視,眼裡的笑意耐人尋味。
蹲在旁邊照顧壁爐的傑瑞突然覺得哪裡不太好了。他心想:我是不是應該出去啊?小孩子好像不應該留在這種場合……
最後傑瑞選擇默默地捏耳垂。
·
前來弔唁阿茨婆婆的鄰居仍舊陸陸續續地來來去去,這邊五個人坐在另一間較為安靜的屋子裡吃晚飯。
湯姆和傑瑞不知道初靈的存在,北賜也不想讓倆小孩接觸太多人間之外的事情,便乾脆讓初靈留在她房間里別出來,等找到新宿體后再重新以新身份出現在他們面前。
羅子的手變成那樣子,使用餐具時很不靈活,動作不受控制,生硬且粗魯,所以他吃東西時宛如動物在解決食物,呼嚕啦一陣風捲殘雲,湯姆和傑瑞都半張著嘴巴看著他,各自手裡還端著碗。
羅子感受到了他們的目光,慢慢放下刀叉,低下頭囁嚅:「對不起。」
湯姆噎了一下,放下碗,跟他說:「大哥你不用對不起,凡事有利就有弊。你的手使餐具不靈活,但是打架很厲害啊。」他用手肘碰了碰傑瑞,示意他別發愣了,又說:「你不用理我倆,我倆見識少,純屬鄉巴佬,剛剛是在欣賞你的動作,嗯!就是這樣。」
傑瑞:「……」
北賜:「……」
寐無張捏著調羹繼續喝湯,笑眯眯地說:「湯很好喝。」
北賜聽見了他的話,心飄了一下,轉過頭來小聲跟他說:「我熬的。」
寐無張垂著眼眸笑,盯著湯碗里的辣椒油,又喝了一口,回她:「我知道。」
北賜的心更飄了,笑得眉眼彎彎。
傑瑞用勺子拂開湯上面的紅色辣椒油,偷偷瞄一眼北賜,露出一臉的慘不忍睹和苦不堪言之神色,他心想:北賜姐姐今晚的水準有點……咳咳。
傑瑞再看一眼寐無張,只見他把這個湯喝了一大半,笑意盈盈,動作優雅,面不改色。不愧是黑衣服哥哥,好厲害。
這邊三人在喝湯,湯姆正在跟羅子描摹街頭推銷生意的美好藍圖,有說有笑,溫馨歡樂。這時,屋子裡突然響起第六個聲音:「主人,我不行了……」
眾人的動作全都頓住,一瞬間靜如死水。
爾後北賜噴出一口湯,坐在她旁邊的寐無張遞了一塊手帕過去,北賜接過來快速地抹了一把嘴角,「謝謝」都忘了說,趕緊四處張望尋找聲源。
傑瑞拉著她衣角扯了扯,指著地面說:「北賜姐姐,你的腳下……」
眾人往她腳下看去,只看見一灘即將破滅的泡沫狀東西,還在緩緩蠕動著。
北賜彎下腰,不敢伸手去碰,不太確定地問:「……初靈??」
泡沫發出虛弱的聲音:「是我……」
北賜頭都大了!「你怎麼這麼快就變成這樣兒了?至少給我一點準備時間呀,現在我該上哪兒立刻給你找到宿體?」她說著,趕緊退開,避免把初靈踩破。
湯姆和傑瑞根本不知道這玩意兒是什麼,但也沒有大驚小怪。傑瑞乖乖地退到一邊,湯姆瞅著泡沫問道:「你會說話?」
北賜讓湯姆到一邊兒玩去。羅子默默地把湯姆拎到傑瑞旁邊站好。
泡沫初靈蠕動得越來越慢,氣息也越來越弱。北賜把自己全身上下的口袋全都翻遍了,但沒找到任何有幫助的東西。何況關於初靈的問題,她們倆人早已研究了幾百年,倘若有辦法,早就找出來了。
北賜不自覺地望向寐無張,只一眼,很快又移開了視線。她覺得自己喪智了。就算寐無張再厲害,也幫不了這種事吧。而且,他對初靈的情況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初靈的存在,他只知道阿茨婆婆。
實在不行的話,隨便找一個人……北賜剛冒出這一個念頭,立刻使勁地搖頭。不行,做過宿體的身體就再也無法擁有自主意識,她不能在未經別人同意的情況下剝奪別人的身體。
北賜皺著眉蹲下去,對初靈說:「那就只能找動物了。你再撐一會兒,我去外面抓……」
寐無張卻在這時握住她的手臂,「來不及了。」
地上那灘泡沫已經變得十分稀薄,正在一點點破滅。北賜在內心「操」了一聲,轉身奪門而出。但她腳還沒踏出去,突然聽到一陣翅膀撲騰聲。
北賜回頭一看,正好看見那灘泡沫化作光影,盡數附到了一隻黑東西身上。
羅子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無措地望著北賜,掀了掀唇:「我,它,小黑鳥它自己飛出來的,它一飛出來,那個泡沫就,就這樣了。我不是故意的……」
北賜返回來拍著羅子的肩膀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羅子:「……?」
湯姆和傑瑞:「???」
寐無張盯著她的手,眯了眼。小黑鳥飛到羅子的肩上站定,北賜不能繼續拍他肩膀了,簡單解釋道:「羅子你沒錯啊,你幫了我,你的鳥犧牲了,我的泡沫得救了。」
說完,她又笑著湊到小黑鳥面前:「初靈,感覺如何?」
小黑鳥抬起下巴,用眼神藐視她。
北賜覺得不對勁,難道初靈不是跑到這隻鳥身上去了么?但是這個神態不對啊,初靈何時敢用如此蔑視的眼神看她???
北賜伸手去戳小黑鳥,立時遭到了它的反啄。北賜縮回手,「嘶嘶」地倒抽涼氣,「反了是不是?你個廢初靈,還敢啄我?!」
湯姆、傑瑞和羅子都像看白痴一樣看著北賜對一隻鳥說話。
寐無張終於開了金口,提醒她:「那隻鳥並沒有成為你的初靈的宿體,它只是收留了你的初靈。」
北賜回頭看寐無張,伸手指了指小黑鳥,再看看他,一臉難以置信,「所以初靈跟這隻鳥,它們一起……」
寐無張點頭,肯定她的猜測:「它們共用一個身體。」
小黑鳥十分艱難地用翅膀掩住腦袋,一下子又被強制放下了翅膀。似乎是初靈想捂臉,鳥不讓她捂,兩者正在爭奪身體的控制權。
北賜目瞪口呆,順便糾正寐無張的說法:「它們是在,共用一個鳥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