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障眼法
把雞烤焦了之後,北賜就不敢再大意了,一直到開飯前,她全程都守在廚房裡,忙上忙下。
大院周圍的貧民窟區域,一共住了百來口人。有時候大家會聚在院子里一起吃個飯,就像今天晚上一樣,格外熱鬧。
各種食物都端出去了。廚房裡只剩下北賜一個人,她解開圍裙,脫下來掛在壁櫥上。這才重新想起寐無張,趕緊跑到門口抬頭望去,但是對面的屋頂上早已沒有了他的身影。北賜心想:他應該會自己爬下來去吃晚餐的吧?
可等北賜去了院子,在其中一張桌子的一角坐下來,瞅了兩圈也沒瞅見寐無張。她招手問湯姆:「那位黑衣服哥哥呢?」
湯姆疑惑道:「他不是去找北賜姐姐你了嗎?剛剛他說要去找你。」於是她又從熱鬧的餐桌上擠出來,回到廚房,果然見黑衣少年立於其間。
北賜莫名鬆了口氣,跨過門檻踏進去,喊他:「殿下。」
這一聲『殿下』喊得如此自然而然,倒讓寐無張挑高了一邊的眉,轉身來看她一眼,又指著牆上的石英鐘告訴她:「鍾歪了。」他進來好幾分鐘了,之前一直在凝視那個鐘。
北賜微愣。關注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小事物並用嚴肅正經的態度指出來——這正是她記憶中的某人會做的事。
愣完之後,北賜哈哈笑了兩聲,說:「不是鍾歪了,是這座房子有點歪。你沒發現嗎?」
聽她這麼說,寐無張環顧四周,也笑了。這整座小屋子都是傾斜的,竟然還能屹立不倒,實屬不易。
北賜看他姿態閑適,似乎絲毫不記得晚飯這回事,便問他:「你不去吃晚餐嗎?湯姆說你找我?」
寐無張只說:「想在這裡用晚餐。」
「你不會是怕生吧?」北賜半開玩笑,說完又觀察他的神色,想到他先前從一群孩子中抽身而出、獨自坐在屋檐上的樣子,她更加肯定了,點著頭道:「原來了不起的殿下竟然也怕生人。」
寐無張不說話,靠著案幾邊沿,抱著手臂,低著頭,懶懶散散地用鞋尖踢著地面。半晌,薄唇間才幽幽地飄出兩個字:「餓了。」
少年這般彆扭又委屈的模樣,看得北賜頓時笑了出來,她點了點頭說:「好吧,那我們在這裡吃晚飯吧。」
寐無張立刻對她笑眯眯,說:「好。」
「……」
北賜真懷疑他是故意的,就是專門在等她這句話的。北賜找出兩個湯碗,先盛了一碗放在他身後的案幾,對他說:「你要的,補血的。」
寐無張側過身,垂眸看著那碗湯,各種大大小小的食材浮在熱氣騰騰的湯上面,他勉強辨別出其中有紅棗和山藥。寐無張一手撐在案几上,懶懶地看著她盛湯的背影,突然說:「好久沒喝過熱湯了。」
北賜一怔,手上拿著的湯碗差點摔進了鍋里,她微微一笑,沒接話,繼續盛湯。
壁爐前有一張半腰高的長木凳,北賜端著碗往木凳上坐下,寐無張也跟著她,在她旁邊坐下。溫暖的火光把兩個人的臉龐照得微紅,湯的香氣瀰漫著。
北賜觀察他喝湯的動作,看一眼,移開;再看一眼,再移開,低下頭喝自己的湯,然後才問:「怎麼樣,好喝嗎?」
寐無張喝得專心致志,聞言,調羹一頓,答她:「作為一個吃完上頓沒下頓的人,我不挑食。」
「……」
北賜默。直覺告訴她,這種情況下,還是不要對他的話做出任何回應比較好。
寐無張喝了兩口,又停下來說:「要是能一直喝到這麼好喝的湯就好了。」
「……」
北賜繼續默。這小朋友段數真高,先是『好久沒喝過熱湯『,再有『吃完上頓沒下頓』,最後乾脆『要是能一直有湯喝就好了』,還間接把她的廚藝給誇了一遍。北賜若不是活了幾千歲,怕也會被他三句話就說得心軟,忍不住就收留了他。幸好她活了幾千歲,不吃這套苦肉計外加甜嘴巴。
北賜伸直雙腿,腳逼近壁爐那邊,鹿皮小靴在火光前晃啊晃,她整個人都暖洋洋的,感嘆道:「好舒服。」又想到什麼似的,轉頭跟寐無張說:「殿下,你手腳涼,要不試試像我這樣烤烤火?」
寐無張端著湯碗,秀氣的長指扶著碗邊沿,斜眸定定地看了她幾秒,爾後微笑著說:「好啊。」
他往前伸展了雙腿,比她的腿長許多,這麼一放,他的鞋底離壁爐更近。火光跳躍,暖度蔓延,北賜緊緊盯著他那雙鞋,盯了許久也沒盯出什麼變化來,寐無張的腳上還是穿著一雙男士高筒皮靴,而不是那雙綉有金圖騰的黑色獸皮靴子。
火可以照出一切障眼法,上界的法術在人間本就有諸多限制,不管是神魔仙妖還是精靈,其所使用的障眼法都會在火光面前慢慢失效,顯出原形。但是他的鞋子沒變。北賜幾乎可以肯定:先前她在公交車上看見的那雙黑色獸皮靴子,才是這少年使的障眼法。
北賜的雙眼冷了下來。為什麼?他在車上為什麼要用障眼法?或者說,寐無張接近她、試探她,到底有什麼目的?如果是為了探明她的真實身份,那他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當場證明,因為北賜早已露出了很多馬腳。可他沒有。
他非但沒有戳穿她的真實身份,好像也並沒有很用心地在隱瞞他自身的古怪之處。
稍微回想一下就會發現,寐無張除了沒有直接明說他自己來自何處,其他的行為舉止簡直就是毫不避諱,明目張胆,似乎一點都不介意被北賜猜到他是從上界來的。
思及此,北賜不自覺皺了皺眉,視線仍然停留在他的鞋子上。她暫時還想不明白這少年到底想做什麼,但既然他沒撕破偽裝也貌似沒有惡意,北賜認為,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假裝不知、巋然不動,看看他意欲何為。
還有,雖然臉對不上,獸皮靴子也是假的,那他是某人的可能性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了;但不知為何,北賜總在某些瞬間和細節之處懷疑他是某人,她必須得找機會驗證一下。
這時,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笑,北賜立刻把視線從他鞋子上移開,抬眼就對上了寐無張那雙含笑的桃花眼,他歪著頭問:「你是想讓我烤烤火呢?還是純粹想讓我伸直雙腿方便你欣賞呢?」
又到了發揮演技的時候。北賜直接忽略掉他那意味深長的問話,重新看向他的鞋子,若有所思道:「我數了兩遍,你這鞋的側邊針腳竟然一共才七十六個,普通的鞋至少有上百個針腳。所以我在想,做一雙你穿的這種鞋是不是比較省材料啊?那我得空了可以給湯姆和傑瑞各縫一雙,挺划算的樣子。」
「這就是你盯著我鞋子看了五分鐘的理由?」寐無張邊問邊笑,笑得十分耐人尋味,「還有其他理由嗎?嗯?」
「……」
北賜低下頭喝湯,喝得嘖嘖作響,像是完全沒聽到他的話一樣。心想:我騙你騙不過,難道裝死還裝不起嗎?
寐無張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但卻放過了她,主動轉移話題:「不知道這一帶的治安環境如何。」
北賜從湯碗里抬起頭,吞下嘴裡的一口湯,順著他給的台階下,接話:「說起來你可能不太信,其實我們貧民窟這裡不存在治安。因為太亂了,政府束手無策,所以乾脆不管了。」
他的雙腿換了個姿勢,一腿交疊在另一腿上,愜意地搖著,說:「那也就是說,我今晚很有可能在睡夢中被人擄走。」
「……」
他語調從容,北賜完全看不出他有絲毫害怕被擄走的擔憂之情。雖說如此,但她也總不可能繼續裝作聽不懂他的話,否則未免太冷血了。於是北賜只能再次順著他的話聊下去:「嗯……你不嫌棄的話,大院周圍還有空房子,我可以給你收拾出一間來。跟我們住在一起很安全。」
寐無張停下了搖腿的動作,轉頭看她,「可以嗎?」
「嗯,」北賜點頭,「當然可以啊。」
說完這句,她把碗里剩下的湯也喝完了,再一抬頭,見寐無張正托著腮在看她,目光很是複雜,彷彿交織著很多情緒一樣。北賜眨了下眼,問:「怎麼了?」
「沒。」寐無張依然看著她,說:「只是,我很久沒遇到好人了。」
北賜笑了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看他手上的湯碗已經空了,便問:「你喝完啦?要再來一碗嗎?」
她伸出了手,寐無張順從地把碗遞給她,說:「好。」
北賜拿著兩隻碗起身去盛湯,心裡莫名就有點滿足。滿足著滿足著,突然反應過來:等等……哎???所以她最終還是收留了這位來自上界且目的不明的少年?說好的活了幾千歲沒那麼容易心軟呢。
此時寐無張對著她的背影說了句「不要紅棗」,然後繼續搖腿,順便哼起了小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