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冬季愛情
吃過了飯, 唐大都督提議去海邊走一走, 他先走在前面,等了半天,崔蓬沒跟出來, 等他回頭又回頭的時候, 他的女人出來了。
女人手上拿著一件絲袍,「海邊有風。」
唐縱覺得自己今天的手段很有些進展, 瞧,他的女人都給他送衣裳來了。結果還沒高興上一刻鐘,就聽崔蓬道:「大都督, 我很感激您的心意, 但我不能接受您的心意。我是個很愚笨的人, 我做人做事的方式都很愚笨, 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又憐我漂流平壤六年,覺我可憐。但我心裡很平靜,我不覺得我很可憐,沈大人娶了唐三小姐, 我知道。他們成親那日,我就在人群里看著, 我承認當時我有手腳麻痹的窒息感,但我還是接受了。」
這是十月的最後一天了, 明天就是十一月, 冬月, 要入冬了。海面上的風不大,卻颳得唐縱的臉面很疼。
唐縱驕傲慣了,他機敏聰明,位高權重,還會揣度人心。他覺得自己明明十拿九穩了,怎麼還會發生這種變故。
不是有詩句說,『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么,她和沈約已經沒有了機會,沒有任何可能性,她還在堅持個甚麼?
「愚婦」,唐縱罵道。
崔蓬沒有瞧唐縱,她望著海面上的如星河點點般的漁船,說:「多謝大都督幫我,今日多謝你,日後大都督有難,我也會相幫的。刀山火海,義不容辭。」
崔蓬突然就轉了語調,唐縱心道:老子是想娶你,老子不是要和你拜把子歃血為盟,甚麼刀山火海,你那個.……
海面上又走來一對男女,唐大都督隨便一瞥,便瞧見了今日主角沈約,還有那個徐娘子徐樂樂。唐縱很不喜歡徐樂樂,他討厭她身上那種脂粉味,又濃又臭,不知道沈約怎麼還能跟她睡得下去。
當然唐縱不理解沈約的審美,他覺得沈約睡女人也太不挑剔了些,但唐大都督從不檢視自己,他從不想自己睡過多少女人,她們當中又有多少是帶著脂粉濃香的。
沈約和徐樂樂走在海邊,徐樂樂一直垂著臉,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她不知道自己的品性里有如此醜陋的一面。
徐樂樂向來覺得她煙波樓徐娘子是個高潔的人,就算她身在花叢里,她不是低矮的,她也不是污濁的,她是周敦頤愛蓮說里描繪的白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想來徐樂樂對自己的認知錯了,沒人是高潔的,尤其是在品嘗了權利的滋味之後。徐樂樂所以為的高潔,都是將自己定位在一群花姑娘之中。
花姑娘沒錢,沒人脈,在戶籍制度中是下九流,花姑娘的兒子甚至不能去參加科考。從人生的長遠大計來看,花姑娘是最沒有前途的一類職業。
但徐樂樂覺得自己和周圍的姑娘都不同,那些女人,要錢沒錢,要貌沒貌,要才幹?我呸!就像那個跳樓死的童素光和那個撞門柱死的玉兒一樣,她們有甚麼出息?
徐樂樂對自己的定位錯了,於是她在雞窩裡生出了鶴立雞群的遺世獨立之感,可她周圍本身都是雞,她也不是白鶴。
五十步笑百步,真令人羞愧,著實也醜陋。
徐樂樂總之還是靈敏的,她很快就察覺了自己的醜陋,尤其是在一群真正的權宦面前。在那些貴族面前,她甚麼都不是。
徐娘子倚仗貝兆楹,結果貝兆楹被鉗制了,甚麼都做不了。在她的煙波樓要關門的時候,貝兆楹就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說:「無能為力。」
徐樂樂只好撤下了臉皮去找沈約,她說:「沈大人,我還要生活的,你行行好,將煙波樓還給我。」
說到底,徐樂樂還是個聰明的女人,她不談和沈約曾經在一起的過去,他們所經歷的那些單純的小美好,她直接說她要生活,要謀求生計。
聰明點的女人都不念過去。因為她們知道,男人也不念過去,尤其是沈約這種還一心想往上爬的男人。
念起過去,念起他沈大人和煙波樓的花姑娘在床上談情說愛的過去,估計沈約得先說是眾人造謠污衊,然後再把直接人證給掐死。
徐樂樂當然不希望沈約把她給掐死,她也不想勾起沈大人那些懵懂的青春回憶,她說:「那日發生的事情是有原因的,那書生是個無賴,欠了咱們煙波樓的錢,他睡咱們的姑娘,還偷那姑娘的錢,所以我才.……」
沈約一直沒說話,這回才轉身,輕飄飄問了一句:「是嗎?」
徐樂樂不知道自己甚麼時候養成了說謊的習慣,她記得自己原來沒有愛說謊的習慣。可沈約這麼一問她,她就說謊了,「是呀,他就是個潑皮無賴,說是個生員秀才,簡直是有辱斯文,簡直就是讀書人中的敗類,他……」
徐樂樂說起謊話來臉不紅心不跳,沈約略看了她一眼,徐樂樂完全沒有硬著頭皮使勁兒強撐的感覺,她說:「他該死!」
也許徐樂樂內心是真的覺得那個叫張生的該死,所以她才能這麼義憤填膺,可沈約問過那個張姓的書生了,那書生說出來的又是另外一個版本。
「我與玉兒是自幼相識的,我們並不是在她進了煙波樓后才認得的。原先玉兒也算是個小家碧玉,我爹原先是個生員,我又考上了秀才,我們兩家原本就是門當戶對的。後來我爹準備請人去她家提親,那時候玉兒就不樂意了,我亦不知玉兒為何不樂意,我們過去是說好了的,等我中了秀才,她就嫁我,那她就是個秀才娘子了。」
張生說:「沈大人,玉兒在別處認得了有錢人,那人很有錢,究竟有多有錢,據玉兒的說法,那人有很多船,船上還有炮筒鳥銃。我一聽就不得了了,我勸玉兒收心,我說:『你即使不嫁我,也是不能嫁給那種人的,那種人來歷不明,他不會真心對你好的』。」
張生道:「我真的是一番苦口婆心啊,沈大人,可玉兒她不聽話,她非說我人丑家貧沒出息,她叫我不要再接近她,省得耽誤了她的出路。」
『人丑家貧沒出息』,沈約當時略看了張生一眼,覺得張生相貌還可以,不管和誰比,都絕談不上人丑。
沈大人心道,這些女人說起廢話來也都是一套一套的,若張生都算得上貌丑,那鶯鶯也叫家貧了。
張生的遭遇其實也撩撥了沈約,張生被女人責罵『人丑家貧』,當時沈大人又想,當初我家比張生也好不了多少,我怎麼沒聽阿姿罵過我人丑家貧。
總之張生人臉相貌絕對不醜,但他是否家貧就不好說了,沈約問他:「聽說玉兒姑娘落了你幾個孩子,兩個還是三個?」
「不不不,沈大人,落孩子是要下餓鬼道的,這是地獄之下的境界,我不會落孩子,我也不會叫玉兒落孩子的。」
張生說:「那孩子不是我的,我和玉兒從來都沒有過肌膚之親,那孩子怎麼會是我的?」
沈約嘆了一口氣,「玉兒姑娘的孩子是誰的,你可知道?」
「嗯,我知道。」不想張生說他知道,他說:「是一個葉老闆的,他很有錢,我疑心他就是玉兒說的那個很有錢的船商,我問過玉兒,但她不肯直接告訴我。」
張生義憤填膺,「自玉兒叫我不要再找她,我便不再找她了。沈大人,我雖人丑家貧,但我也是有尊嚴的,我寒窗十年,禮義廉恥這四個字我還是曉得寫的。」
沈約心裡好笑,他心道,一對兒情人賭氣罷了,非要和禮義廉恥扯上關係,牽連得未免也忒大了些。
張生說:「那年的冬月里,我爹重新給我相看了一戶人家,我們準備交換帖子下聘禮了,有天夜裡,外頭好大雪,玉兒來尋我,說她懷孕了。」
我也很是著急,問她那男人是誰,玉兒又死活不肯說,她好像很愛那個男人,滿嘴只道:「我爹不要我了,逐我出家門,我要孩子,我要孩子的。」
沈約問:「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娶親了,在次年春天。哦,對了,玉兒有孕那年是嘉靖九年,嘉靖十年的時候,我家娘子過門,也是那年,春夏之交的時候,玉兒去了煙波樓。」
嘉靖十年,沈約心道,真是個好年份,樣樣樁樁的事情都發生在那年春天。那年春天,他沈約上了金殿,春夏之交的時候,他也就到寧波府來了。
張生一直嘆氣,「玉兒不聽話,她說她最喜歡是去宮裡當娘娘,那年煙波樓的老鴇子想了個主意,就是讓九個新進來的姑娘們穿宮裙,茜紅色的宮裙,玉兒很喜歡。她以為她穿了宮裙就是宮婦了,可她不是,她就只是寧波府一戶普通人家的姑娘,她不可能進宮,也不可能當上娘娘。」
說到這裡,張生才露出他那一點憤恨情緒,或許他恨他的姑娘愛慕虛榮,或許他也恨自己人丑家貧。畢竟和嘉靖皇帝比起來,整個大明朝的男人都是人丑家貧。
張生開始難受,沈約竟然有點想笑,他大概能猜到後頭的結局,無非就是玉兒貪戀歡場名利,貪戀人生這場遊戲,更貪戀台下的富商們隨手就丟上去的一個個藍紅寶石戒指。
那場滑稽的九嬪同選,沈約也在。沈約記得左呦的膚質白皙滑膩,也記得徐樂樂的清高姿態,但他突然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那個叫玉兒的姑娘站在何處,她當時又是在做甚麼。
張生說,「玉兒在吹笛子,她吹笛子是我教的,她也只會吹笛子,別的琴棋書畫甚麼都不會。」
沈約的記憶又轉了一遍,他似乎想起來是有吹笛子的那麼一個姑娘,她好像就站在徐樂樂身邊,她個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五官又不夠出眾,導致在九位新人里難以尋出記憶點。
後頭的故事就很好說了,無非就是玉兒一遇上麻煩,她就叫張生過來,那麼徐樂樂就誤會了,因為每次玉兒找張生的時候,都是她和外頭的男人私通,又有了孩子的時候。
張生不僅被徐樂樂誤會了,被整個煙波樓的姑娘誤會了,還包括她家裡的娘子,也誤會了。
張生唯一一次拿了玉兒的錢,就是他家裡的娘子流產,張家娘子被自家相公和一個煙花女子夾纏不清氣得流產。或許是玉兒慚愧,又或許是張生確實困難,就那一次,他拿了玉兒十兩銀子,回去給自家娘子買葯補身。
話說到這裡,其實已經不必再說,有的只是無限感慨,就像張生對玉兒,或許還有些唏噓,但也絕無留戀。
在一個女子這樣傷了一個男人的心之後,男人很難再對那個女子有所留戀。男人的感情短一些,但在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時候,那感情的分量往往又厚一些。
男人的愛情既短且厚,厚重時能抹去那女人本身的不自愛,厚重得能無言承受外界的壓力,包括那些本該不屬於他的非議,還有攻訐。
玉兒死了,張生也就不傷心了,他覺得玉兒的性格本身也難以幸福,或者說和誰長久。張生想,就算玉兒真的成了嘉靖皇帝的宮婦,她也會抑鬱而死的,因為這個女人,從來就不懂甚麼是滿足。
沈約叫張生回去,張生說:「我曾經聽玉兒說過那個葉姓的商人,我疑心那人是海商,但也不是甚麼正經商人。因為他好像常常往來於日本平戶。」
沈約的記憶收回來,張生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沈大人,日本平戶,十商九盜。」
徐樂樂望著沈約,「沈大人,我的煙波樓?」
探究到底,徐樂樂才不管張生和玉兒的愛情糾葛孰是孰非,她只在意她的煙波樓,她花重金買下來的煙波樓,那裡頭還有貝兆楹的一萬兩銀子,她將本金還給貝兆楹之後,這些年等於是白乾。
沈約沒有鬆口,他沒有答應徐樂樂,因為沈約怕他強行去要,會觸怒唐縱。到時候唐大都督一把火把那煙花地燒了,只會得不償失。
徐樂樂觀察了沈約的臉色,瞧見自己說了半天,並沒有用,於是將裙子一提,直接就沖沈約跪下了。
「沈大人,民婦有罪,民婦無知,民婦縱護院傷人,民婦願意賠罪。」
徐樂樂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這是五百兩銀子,民婦願意賠償給張生,求大人寬容,求大人將煙波樓還給民婦,民婦感激不盡!」
徐樂樂邊磕頭邊作揖,沈約彎腰要去扶她,徐樂樂硬是不起,說:「沈大人不答應民婦,民婦不起來。」
沈約想不到當初那個清高淡雅柔柔弱弱的徐樂樂能給他來這一手,他也想不到寧波府徐娘子能給他來這一手,他以為他們之間不必做到這個地步,他們之間,不必如此。
沈約先前不了解唐玉蝶,他現在發現自己完全不了解女人,不止是唐玉蝶的無端詭異,他更不能理解徐樂樂為什麼要朝他下跪。
君不見唐縱和崔蓬都在前面站著,徐樂樂這麼一跪,自己成了個甚麼東西,不念舊情滿口道德仁義的偽君子?
徐樂樂確實有掐沈約咽喉的意思,她早早就看見了戚英姿,就算那個女將軍現在換了衣裳,換了打扮,她也一眼就能將戚英姿從人群里揪出來。她曾經討厭、嫉妒,也羨慕過戚英姿。她羨慕戚英姿是個將軍,是能夠堂堂正正與她的沈大人並肩而行的女人。
可沈約不再是當年的沈郎君,她徐樂樂也早已不是當初春心懵懂的小女人,她要錢,她要她的煙波樓。她朝沈約下跪,就是要給戚英姿看一看。戚將軍,你看,你的沈大人變了,變得郎心如鐵,變得你都不認識了吧?
沈約叫徐樂樂起來,徐樂樂弓著身子,「沈大人不將煙波樓還我,民婦就跪地不起。」
唐縱心情平平,轉頭就瞧見沈約和那脂粉女人演戲,冷哼一聲:「戲子.妓子。」
崔蓬嘆一口氣,說:「徐娘子不是個壞人,大都督罰她一些錢,給她一條生路吧。」
唐縱低頭彈指甲,「罰錢,罰多少錢,一分一毫的本督要來何用?」
崔蓬心道,煙波樓這麼大個秦樓能到徐樂樂手裡,可見她在寧波府根基不淺。
「咳」,崔蓬湊到唐縱耳邊,說:「寧波府海盜泛濫,大都督想想,這徐娘子認不認得個把兩個海盜呢?」
唐縱不想崔蓬突然湊在他耳邊說話,唐大都督突然紅了臉,他才想移開臉,崔蓬就接著說:「大都督正愁抓不到人,不如咱們將煙波樓還給徐娘子,再盯著煙波樓,肯定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穫。」
唐大都督瞬間明白過來了崔蓬放長線釣大魚的意思,他又想,身邊有這麼個女人也不賴,還是女人了解女人,也還是女人會對付女人。
唐大都督準備原諒先前崔蓬對他的得罪和唐突了,於是仰著頭,輕聲哼道:「嗯。」
崔蓬點頭,「那好,就這麼辦,那咱們.……」
沈約要抓跪在地上的徐樂樂起來,徐樂樂又不肯起來,兩人來回一拉扯,都看見了唐縱在和崔蓬私語。
徐樂樂心想,這是搞甚麼鬼,戚英姿變心了?
沈約則想,不應該啊,下船的那天他們還劍拔弩張,這才幾天,他們就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