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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我發現我

  貝兆楹的心理素質不及馬世遠, 從他剛開始就躲在馬世遠身後, 唐縱就看出來了。唐大都督的小銀刀往貝兆楹的喉管又深了一分,「你跟我說說,這些金條是何處所鑄造, 是哪年哪月在哪兒產的?」


  「這.……這.……」貝兆楹完全不會回答唐縱的問題, 他事實上只參與了在漁船上鑿洞的那一個小環節,讓沈約和楊寶兒去住齊大有女婿家的船, 這辦法是馬世遠想的。還有這些金條,也不是他拿出來的,他只拿了一萬兩銀票, 馬世遠說他去運作。


  「大都督這是甚麼意思, 難道說這金子還有主家歸屬不成?」馬世遠也被唐縱弄蒙了, 他確實檢查過了, 金條沒有問題,也都是他從錢莊兌出來的。


  「哼」,唐縱說:「你們不是在當本督是傻子,你們是在當自己是傻子。弘治十八年,戶部奏請弘治皇帝, 說往造幣時摻入適當的錫。當年的銀錢是一兩白銀兌銅錢一千文,但這些年來, 部分地區銅價上升,銅錢里的銅參了錫, 現在一兩白銀只能兌換七百至八百文銅錢。到了嘉靖年間, 嘉靖十六年, 也就是今年,南京和京師的鑄幣廠合起來只鑄錢四千萬文,而你看看你拿出來的金條,你一根金條約一斤重,一斤是十六兩,一金又等於十二銀,一銀等於八百文,你們這拿出來的三十根金條,等於四百萬文銅錢,也就是說,這裡三十根金條等於今年我大明朝南京和京師兩個鑄幣廠總產值的一成。」


  唐縱說:「就憑這一個瘸腿的,一個老嫗,他們也值得倭人這樣去賄賂?本督還沒這樣富裕呢,那些倭人們怎麼不來賄賂本督,本督總比這些老病孱弱有用得多吧?」


  貝兆楹垂著頭,心說馬世遠:人心不足蛇吞象,還以為你有多聰明,竟然丟三十根金條給他們,這下怎麼說得通?

  馬世遠被人捉了漏洞,這下不肯服輸,還要犟嘴,回道:「大都督這話言過其實了,他們值不值這個錢,這不是大都督說了算的,這是那個天殺的汪五峰說了算的。」


  楊寶兒聽了半晌,被唐縱點撥過來了思路,他拿起地上一根金條,也順著唐縱的思路說:「馬僉事或許不知,我大明朝的錢銀流動是南方諸省解運向京師,而北方諸省解運向更北的邊鎮,所以北邊鑄的錢不會流動到南方來,而東南的錢,也只會往西北而去。」


  貝兆楹越聽越不妥,馬世遠也不可能讓自己倒在這幾根金條上,他說:「不知楊大人是如何分辨出來,地上的錢是南邊的錢,還是北邊的錢?再說了,海盜一夥,來自五湖四海者皆有之,楊大人又怎麼知道沒有人從西北將錢帶來我東南方?」


  楊寶兒笑,說道:「這是北直隸工部寶源局鑄的錢,時間正是嘉靖十六年,如何會到海盜頭子手中去?」


  馬世遠這才開始有些後悔了,他後悔不該把戚英姿給齊大有的錢掉了包,現在反而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但馬僉事不怕,他怕甚麼,他還有個妹妹呢。


  馬世遠當堂放了齊大有和佘奶奶,但他沒有放齊大有的女兒和女婿,如今的律法早就不講究連坐制,馬僉事心想,要是在秦朝,我先把你們全部抓起來,一起連坐了。


  齊大有是海盜的嫌疑洗脫了,戚英姿給他的十根金條也全被馬世遠吞了,但馬世遠拿出來栽贓陷害的金條又被唐縱吞了。


  唐縱將這三十根金條拿給楊寶兒,叫他拿回去沖繳國庫。


  一輪算下來,戚英姿虧了十根金條,馬世遠虧了二十根金條,但他的二十根金條又是拿貝兆楹的一萬兩銀子去別人手中換的。


  事實上,真正虧了錢的只有戚英姿和貝兆楹,戚英姿的錢被馬世遠拿走了,貝兆楹的錢也被馬世遠拿走了,或許嘉靖帝的國庫里還佔了絲絲便宜,因為楊寶兒真的將金條送到南京戶部去了。


  在與貝兆楹馬世遠的第一場交鋒取得暫時性的勝利之後,楊寶兒拿著其中一根金條去見了當年的同科鄭業成,鄭業成是嘉靖朝過去的首輔毛紀的侄孫女婿。


  繼楊廷和之後,毛紀接任首輔,但任期很短,只得兩個月。鄭業成並非毛紀直系,一是偏房又隔了輩分,於是這些年一直在杭州府下轄的縣裡當個縣令,沒甚麼長進。


  這回鄭業成見了錢,連聲嘆氣:「楊大人有所不知,這金子是從謝家錢莊流出來的,這也不是京師寶源局鑄的錢,這是謝家私鑄的錢。」


  「私鑄?」楊寶兒還是頭一回聽說,問道:「哪個謝家?」


  鄭業成說,「還哪個謝家,餘姚謝氏。」


  內閣大學士謝遷已死於嘉靖十年,他的弟弟和兒子都仍在嘉靖朝任職,一個官居廣東布政使,一個是吏部侍郎。鄭業成說:「這東南沿海好不了了,誰來都沒用,日本平戶五峰船主,他在廣東私造巨艦,船上裝載炮彈火器,在東南海域橫衝直撞,還和謝家多有勾結。謝家不垮,那五峰船主便也隨青雲,短短几年便成了海上巨富。」


  「巡撫大人說的五峰船主,可就是那個汪五峰?」


  鄭業成在自家接待楊寶兒,這回他泡了茶,說:「過了季的碧螺春,楊大人不要見怪。」說罷,又接著道:「是他,汪五峰也叫王直,他自詡五峰船主,是徽州府歙縣人,他過去是海商,現在是海盜。」


  「那他和謝家又有何關聯?」


  鄭業成嘆口氣,「謝家通倭為亂,還製造輿論,幫海盜洗刷罪名。王直就是謝家扶持起來的,王直先與葡萄牙人通商,購得他們的大弗朗機,然後組織武裝船隊,他們劫掠商船、漁船和兵船,然後『絲寶盈衍而出,金錢捆載而回』。說起他們,真是『始以射利之心違明禁而下海,繼忘中華之義入番國以為奸』。」


  鄭業成自嘉靖十年得了進士之後,就一直在杭州府下頭當縣令,若問楊寶兒相不相信他說的話,楊寶兒自然是信的。


  隨後,鄭業成又道:「日本倭寇、葡萄牙戰隊、再有王直、陳思盼、金子老、李光頭、葉明、嚴老山、許西池等人為虎作倀,他們因利益緊緊結合在一起,在我大明海域簡直是『稱王海盜、攻城掠邑、劫庫縱囚、莫敢奈何』。哎,想當年寧波府有個游擊將軍,聽說她就是在南京都察院被海盜擄走,然後被滅口了。」


  楊寶兒正想糾正鄭業成聽來的消息不對,但突然又疑心他的消息來源,便問道:「鄭兄是從何處聽來的?」


  「何處?這街上人人都這麼說,說賴苞死了之後,群龍無首,於是倭人四助四郎、辛五郎、門多郎次郎便伺機報復,於是那位游擊將軍便遭了殃。」


  楊寶兒聞言,先是點點頭,隨後將話題引去了別處,「鄭兄,多年不見,你如今妻兒可都安好?」


  再說崔蓬尋徐娘子不見,再回到漁村等待,差不多一日之後,將近日落的時候,就見齊大有和佘奶奶回來了。


  當然,後頭還跟著一個人,一個她不太想看見的人,唐縱。


  唐大都督耀武揚威,高高昂著頭,不知道在高興個甚麼勁兒。其實他早就看見了在村口茶棚喝茶的崔蓬,那女人今天不穿白衣裳了,穿了件紅不紅粉不粉的錦袍,唐大都督用他那目穿百里的視線來看,那是件雲錦袍子,胸前袖口都有蝙蝠纏枝紋。


  齊大有的腿腳好像更沉重了,崔蓬站起來,她一出現,齊大有就斥她:「你回來做甚麼?」佘奶奶更是要開始抹淚,「丫頭啊,快跑,快跑!」


  崔蓬低著頭,險些要掉淚。唐大都督冷不防遞給她一條汗巾子,「本督剛剛用來揩手了,現在許你擦臉。」


  有病,崔蓬覺得唐縱的腦子一定有病,沒見過有人能沒臉沒皮成這樣的。


  一行人回了家,佘奶奶去做飯,齊大有幫忙,唐大都督指著旁邊那間屋子,「這就是你家?」


  「嗯。」崔蓬嘆了口氣,唐縱卻道:「開門,本督要進去看看。」


  「我沒鑰匙」,話都沒說完,齊大有就將門鑰匙拋過來了,「鑰匙在這,接著。」


  唐縱笑得很是暢快,崔蓬髮現唐縱這人很奇怪,他走到哪裡,好像都還挺惹人喜歡,包括冬生,包括現在已經叛變的齊大有。


  「這就是你家啊?」唐大都督邊走邊看,好像對屋子裡的所有東西都饒有興緻,其實戚英姿舊居里甚麼都沒有,一張桌子四個腿兒,一張床鋪上全是干稻草,現在連稻草都沒了,佘奶奶怕稻草腐爛在床上,連草都搬走了。


  崔蓬睡覺的房間更是簡樸,別說妝台鏡子,就連個蚊帳衣櫃都沒有。唐縱問:「你的衣裳呢?」


  崔蓬指著一個雕花楠木舊箱子,「在這兒呢。」


  唐縱掀開箱子,他從箱子中取出一根赭紅色的長布條出來,唐大都督道:「你到底有多少根這東西,還是說你有很多,故意見了每個男人每人都發一條?」


  「甚麼意思?」


  唐大都督嗤道:「沈約包袱里的這根破爛繩子就是你的吧?霍韜那裡一定也還有一條吧?你這個淫.婦!」


  「你!」崔蓬被氣得好像又想吐血,她點頭,「唐大都督自己坐吧,別教我把你也給淫了。」


  崔蓬扭頭往外頭走,唐縱一把揪住女人胳膊,「如果本督願意呢?」


  「甚麼?」


  「本督許你把我也給淫了。」


  崔蓬仰頭,心道,這是有病吧。


  女人仰著頭,正好和唐大都督的目光扣在一起,唐縱說:「我准許你把我也給淫了,或許我來得有些晚,但也不算太晚,你和我都還有機會。」


  「有機會甚麼?」


  唐縱道:「有機會……」崔蓬本想唐縱的狗嘴裡一定會吐出甚麼『互相.淫.樂』的屁話,誰知唐大都督沒有說屁話,他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說:「有機會攜手走過人生百年,我們現在牽手,還有機會共同度過人生的下半輩子,再不分離。」


  女人聽起承若人生歸宿,尤其是類似姻緣和永結同心的話題總是格外受感觸,其實崔蓬沒聽過這種話,她也沒有想過誰能對她說這種話。


  或許當年她幻想過沈約,幻想過沈大人能對她說這些話,可惜沈約不會,沈約永遠也不會對她說這些話。


  崔蓬的面色變得很複雜,唐縱當然知道這種複雜意味著甚麼,意味她開始思考,思考他這些話的真實度,還有這種眷侶生活的可能性。


  唐大都督想得不錯,崔蓬穿了男人衣裳也是個女人,既然是個女人,她身邊怎麼也要配個男人。唐大都督覺得自己堵死了沈約和她的可能性,最後還有個霍韜,唐縱心道,看我怎麼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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