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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海定波寧

  楊寶兒到來寧波差不多在半個月之後,當天戚英姿不在,貝兆楹領導的衛所和戚英姿的衛所聯合練兵,南京兵部的任命書已經下來,貝兆楹升了參將。


  每一名參將節制一名游擊將軍,恰巧戚英姿就是被貝兆楹節制的游擊將軍。事情已經成定局,貝兆楹與戚英姿是多年老熟人,兩人一起在寧波衛已經共同戰鬥了有八年之久,貝兆楹的年紀更大些,他的父親在正德朝就是一名武官,後來因賄賂了鎮守浙江的邊防太監,便縷立軍功,直接調去了南都統領戍軍。


  等正德皇帝去世,貝兆楹父親也在嘉靖三年去世,他死前依舊給自己兒子謀了個游擊將軍的職位。但人死事去,人死過去的關係也去了,貝兆楹這些年建樹平平,近幾年唯一值得拿出來說道的就是活捉賴苞這一件功勞。


  趙全與齊大有在外頭石凳子上盤腿坐著,一個說:「咱們將軍虧了,功勞明明不是姓貝的一個人的,現在可好,咱們將軍甚麼都沒撈到。」


  齊大有年紀大,看事情更老道,「你懂個屁!咱們將軍沒錢,上頭提拔了咱們將軍,咱們將軍也拿不出東西來孝敬。你想啊,貝兆楹這次能拿出兩萬兩銀子,他要是升了參將,下一年不得拿出五萬兩銀子啊?升官發財,提拔咱們將軍有甚麼用,屁都沒有,兩袖空空。」


  趙全搖頭嘆息,「可惜了,這次不陞官,下次指不定甚麼時候才有機會立功呢。」


  齊大有道:「你還是沒開竅,你想啊,貝兆楹是個庸才,庸才留在下頭當游擊將軍,他能幹啥?領兵防禦打海盜,他樣樣都不行。唯獨一樁行,就是會送錢。咱們將軍就不同了,不升她的官,她還是能領軍打仗,所以啊,升貝兆楹比升咱們將軍有意義。哼,上頭的人精著呢,打得一手好算盤。」


  戚英姿從已經陞官的貝兆楹的邸所出來,齊大有和趙全看見她,兩人都跟在她身後。戚英姿垂著頭,齊大有說:「受氣了?」


  趙全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咱們不如想想,下次遇到這種情況,咱們是不是也學他,跟上面送個一萬八千兩銀子的,咱們也好提個參將。」


  升個參將自然是好的,參將是武官中的高級職位,通常參將還能謀個副總兵官,再往上面爬,就可以銜將軍,當個制定戰術的總指揮了。不過總兵官通常都鎮守浙江或者廣東沿海,有更高的職務。


  貝兆楹有沒有給戚英姿氣受眾人不知道,但趙全和齊大有都很清楚,這一萬八千兩銀子不是說有就有的,貝兆楹的父親在軍中混跡多年,攢下不菲的家當。再說貝兆楹自己,他恐怕也不是廉潔昌明的,若是廉潔無比,怎麼隨手能拿出兩萬兩銀子來。


  趙全說:「姓貝的這回不可能將家當全部都掏出來了,他一年盡忠,年年盡忠,他的這點孝敬是不能斷的,但他這個狗.日的究竟是哪裡來的這麼多銀子?」


  貝兆楹的銀子的確來路可疑,軍中發多少錢又不是秘密,人人都心中有數。齊大有說:「我找幾個兄弟盯著他,他但凡有不軌,咱們就把他舉報了。一旦有實錘,咱們就把他從參將這個位置拉下來,看他還能風光幾天。」


  馬世遠給浙江的鎮守太監送了一萬兩銀子,貝兆楹暗地裡給馬世遠送了兩萬兩銀子,他們都以為此事隱秘,殊不知太陽底下就沒有新鮮事。馬世遠的賄賂是因為他初來乍到,想在寧波府扎穩腳跟,這點供奉就不能少。


  至於貝兆楹與馬世遠的勾搭,就有點暗渡陳倉了,猶記馬世遠與沈約初到寧波府的時候,游擊將軍貝兆楹那副輕狂樣子,外人看來,他們二人不合,擺在檯面上的不合。


  不過這種不合被當事人演繹得太輕佻和虛偽了,貝兆楹縱然不滿意移權給馬世遠,但也不會表現得如此突出惹人關注。


  再說馬世遠,他不肯住在衛所,要求單獨出去賃個宅子,焉知他不是也想掩人耳目,搬出去才方便他行賄受賄啊。


  拋開表面不和,事實上是馬世遠在貝兆楹的引薦下,成功搭上了浙江的鎮守太監,貝兆楹在馬世遠的強烈推薦下,終於升成了參將。一環套一環,一鎖扣一鎖,等事成定局的時候,戚英姿甚麼都沒撈到。


  回了衛所,米千里送上一張張單子,「將軍,這是馬都尉送來的,他說讓咱們衛所承擔這筆開銷。」


  單子上是一筆數,馬世遠到寧波一個月余,賃宅子的錢,預計一年三百兩,再算米、糧、肉、茶葉、酒、雞蛋、鹿肉和蔬菜的錢,合計是六百三十兩,最後一項是蠟燭和木炭,他希望衛所能提供。末了,單子後頭又添了一句,馬大人愛吃烏龜,希望衛所能送幾隻新鮮的烏龜過去。


  趙全瞧了單子,簡直快被氣笑了,「還烏龜,我看他自己就是個大烏龜。」


  戚英姿捏著單子,「咱們衛所還有多少余錢?」


  「沒有多少了,去年年底咱們衛里還有點盈餘,今年上半年軍田收成不好,衛所里還有二十八兩銀子,連著八十石大米。」


  劉若誠拿著個賬本子出來,「喏,花費都在這裡,今年初楊秀的老娘去了,將軍說要大辦,就光喪葬這一項,咱們就花了十三兩銀子,八兩銀子買了副厚棺材。餘下的……」


  戚英姿說:「人死當然要厚葬,人家老娘生養他一場,楊秀跟著咱們出生入死,咱們總不能不給人家老娘送終,讓人家老娘裹個席子就下葬吧。將軍百戰死,馬革裹屍還,那說的是咱們,說的不是人家老娘。」


  戚英姿一屁股在木椅子上坐了,她朝內院看一眼,「沈大人呢?」


  「沈大人他跟馬大人去看戍軍練兵了。」劉若誠說:「貝將軍升了參將,一早就派人下了帖子,說請沈大人去看他們練兵。」


  「嗯」,戚英姿撓撓頭,捏著那單子,「咱們衛所的錢連個零頭都不夠,這怎麼給?不給不行,給又給不起,你們說這怎麼辦?」


  劉若誠在戚英姿旁邊坐下,正要細說,米千里和楊秀就提著個大簍子進來了,「王八烏龜甲魚老鱉,咱們晚上可以燉個三元及第湯。」


  戚英姿瞅他們一眼,心道,還三元及第湯,明日連湯都喝不起了,只得海水給灌灌肚子。女將軍摸摸鼻子,「把烏龜挑出來,給馬大人送過去,他喜歡吃烏龜。剩下的王八綠豆,你們煮煮喝吧,當個兩元及第就算了。」


  楊秀放下簍子,說:「我今天早上好像看見日本人了,在碼頭,好像瞧見貝參將也在那裡。」


  戚英姿抬頭,「日本人?」


  楊秀點頭,「錯不了,我看得真真的,日本人藏在一艘漁船上,不是他們的大船,就是咱們漁民的那種小船,貝參將身邊有幾個箱子,有幾個簍子,還有幾個桶子,不知道裡面裝了甚麼。日本人將東西運上船之後,貝參將就走了。」


  楊秀是個年輕人,他的視力肯定不會老花,他說看清楚了,八成就是看實了。戚英姿捏著單子,說:「帶人去把那漁船摘出來,把裡面的東西抄了。」


  楊秀道:「那人呢?」


  「誰?」


  「那些日本人啊。」


  劉若誠笑,「誰說他們是日本人?他們敢承認嗎?他們要是不承認的話,貝參將敢承認嗎?私下和日本人接觸交易,別說貝參將,就是貝總督也擔待不起啊。」


  楊秀和米千里出去了,劉若誠說:「此刻還少了一個人,咱們此刻就該把沈大人拉出來,讓北京兵部的人看看咱們新上任的參將在做些甚麼勾當。」


  「沈大人他不知事,別把他卷進來。」


  劉若誠扭頭看戚英姿,「將軍,你想保護沈大人,可他又不是個孩子,他不需要你保護。再說了,你覺得他不知事,那是你以為的。他……」


  劉若誠搖頭,「天賜的良機,你這回心軟的又不是時候。」


  沈約隨著馬世遠在海邊上看貝兆楹操練兵團,貝兆楹自己沒有下場,倒是在上頭指揮士兵擺陣勢,馬世遠在一個棚子下坐著,身邊還有兩個人在打傘打扇子,一個打傘,一個扇風。貝兆楹要安排人去給沈約打傘扇風,沈約只說:「多謝貝參將勞心,約自己來。」


  貝兆楹又不是甚麼名將,他的陣法平平無奇,操練也操練不出個甚麼花兒來。或許他自己心裡也有數,練兵到一半的時候,新上任的參將大人就說:「兵也沒什麼好看的,男人嘛,看男人有甚麼好看的,一群糙漢子。馬大人,沈大人,咱們不若去煙波樓看童素光跳舞,或者聽江畫屏唱歌兒?」


  馬世遠當下一笑,「貝參將勞心,這就請吧。」


  說起看女人,尤其是看花魁娘子,貝兆楹和馬世遠都是說走就走,沈約也只得跟著起身,下頭的副將依舊在指揮兵士們不要停,幾位大人從座位上離開,兵士們正好挑起長矛,那威風姿勢,倒像是在為幾位大人要大展雄姿前的迎風相送。


  沈約生在揚州,十里煙花地,他絕不是第一次看章台柳巷,他七八歲的時候,就見過本家的叔叔帶了揚州紅樓的姑娘回家來,那姑娘穿一身碧色的綢裙,腳下是同色的鞋子,看起來標緻極了。沈約當時多看了幾眼,那姑娘還捏了他的臉,「喲,小哥兒生的好生俊俏。」


  被煙花女子調笑,沈約從叔叔家奔回家中,打了井水就開始洗臉,他爺爺見了,不知道他是中了甚麼邪。沈約心裡清楚,那女子不懷好意,她的意思是,你將來要是無路可走了,還能去歡場做個小倌兒,賣個笑甚麼的。


  沈約性情敏感,人家多說一句,他能想到十句你沒說出口的,他回想起那花姑娘的笑容,便愈發覺得她是那個意思。


  煙波樓是這寧波府風月第一樓,太.祖皇帝改明州為寧波,即是取『海定波寧』之意。而這煙波樓之所以叫煙波樓,則是取自『日暮鄉關何處是,江上煙波使人愁』。進得去煙波樓的人,都會忘了煩憂,只記得白雲千載空悠悠。


  貝兆楹與馬世遠進了樓,接引的龜公就迎上來了,「喲!這不是我們貝將軍么?」他正要將人往裡頭引,老鴇子就出來了,鴇子老來俏,「甚麼貝將軍,人家如今是貝參將,給參將大人請安見禮!」


  「喲!今兒是玩哪一出啊,新花樣?」


  貝兆楹顯是熟客,他朝周圍看了一眼,「這是宮裝啊,你們好大的膽子,都扮起皇後娘娘來了!」


  「瞧您說的。」老鴇子捂著嘴兒,「今兒啊,是摘選花魁,貝參將您是趕上好時候了,她們哪裡敢穿皇後娘娘的衣裳,充其量也就是個宮婦,喏,那個不是穿著茜紅色嗎,哪裡又真的敢穿大紅明黃的,就是她們想穿,咱們也不讓啊。」


  老鴇子解釋半天,一樓迴廊里出來個姑娘,「媽媽說的是,咱們這種低賤命,就是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穿了大紅袍也是浮萍幻影,自己不知趣,何苦來哉!」


  這姑娘妖妖嬈嬈,說起話來顧影自憐,當真別有一番嫵媚的風流滋味。貝兆楹背著手,冷不丁笑一聲,「童姑娘今日怎麼都說起這樣的喪氣話來了,姑娘當紅的時候,這寧波府里可是五陵年少爭纏頭,千金難買姑娘一笑啊。」


  「罷了,往事如煙,如煙往事,是非成敗轉頭空,都過去了,都過去啦.……」


  這一聲哀嘆拉得老長,凄凄涼涼,好不煞風景。貝兆楹斜著一張臉,老鴇子連忙送上笑臉,「幾位爺千萬別生氣,千萬別掃興,她年紀大了,年老色衰,待會兒咱們就要選新的花魁娘子了。諸位瞧那那邊,那是咱們的九嬪,待會兒咱們的花魁就是從她們當中選出來,身價最高者得花魁,幾位爺可要儘力捧場啊!」


  沈約的目光朝那邊瞧,二樓東西兩邊都站著幾位穿茜紅宮裙的女子,因隔得太遠,瞧不見臉,只能看出來幾個姑娘的體態都很年輕,料想年紀都不大。


  「走走走,坐下看,沈大人,咱們坐下看。」


  貝兆楹人精一樣的人物,拉著沈約就往他常坐的好位置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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