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暈倒之後
一整排陳舊而華麗無比的水晶吊燈懸掛在歌特式的飛扶壁的中央，一些不知道生前為何物的怪物的頭骨像是被作為裝飾似的，被固定在這些吊燈上。
燃燒並不完整的煤汽讓人的眼睛發暈，喉嚨裏也一直癢癢的。而在一顆尤其古怪的巨大頭骨那黑洞洞的眼睛位置的窟窿的正下方，在堅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岱蒙呈大字型躺著。
這太奇怪了！岱蒙呈大字型躺著不動，用力睜開眼皮，上下左右地轉動眼球。這是一個由帖滿了精美的牆紙裝飾的，複雜花紋牆壁組成的整整三十個平方的房間。而且，是一間三麵牆上各有一扇以鐵格子和鐵網雙重罩住的細長型磨砂玻璃窗的，感覺上非常牢固的房間。在沒有窗戶那一側的牆邊，頭朝入口方向橫置著一張同樣牢固的實木巴洛克大床，上麵鋪著絲綢的被褥，看來似乎沒有人使用。
太奇怪了。我微微抬起頭，環視著自己的身體。我身穿輕盈、華麗、一看就很高級的睡衣，胸口係著一條短紗布帶，從衣服裏伸出的圓胖泛黑的四肢上卻滿是汙垢……那種肮髒……和這高檔的睡衣一點也不相配，倒像是一個挖泥坑的苦力身上的汙穢臭泥！
貸蒙恐懼地舉起右手，試著摸自己的臉。鼻子尖削、眼窩低陷、頭發雜亂、胡須糾結……我嚇得跳起來，這竟然像是一個中年，甚至是老年人的臉！可是我才剛剛十五歲啊，岱蒙差點就癱倒在地上。
再摸一下臉，環顧四周。這到底是誰？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啊！岱蒙的心悸瞬間增強，呼吸急促，不久後就變得像是瀕臨死亡般的劇烈喘息……然後，卻又靜止不動。
居然有這樣不可思議的事……自己居然會忘了自己……無論岱蒙怎麽想，都無法想起自己是生活在哪裏的誰……岱蒙對與過去有關的回憶蕩然無存，他所殘存的記憶隻剩下剛才聽到的時鍾的嗡嗡聲。
僅此而已……即使那樣，岱蒙的意識仍很清楚，可以清楚地感覺出陰沉沉的黑暗環繞在房間外部，並且蔓延到了天涯海角。……不是夢，這的確不是夢。他一下子就從床上跳了起來。
岱蒙飛快地跑到窗前，凝望著磨砂玻璃的表麵，想看看映現在玻璃上的自己，試圖喚醒某些記憶。但是，隻是徒勞而已……磨砂玻璃上映出的隻是毛茸茸如惡鬼般的、他自己的影子而已。
他轉過身，跑向床鋪枕頭旁的房門入口，麵孔貼近隻有鑰匙孔是開著的合金門鎖。但是，門鎖片上卻沒有映照出他的麵孔，隻反射出昏黃的光線。他尋找床腳，掀開被褥看，解開衣帶翻看和服內側，別說是他的姓名，連一個縮寫字母都沒有發現。
岱蒙呆呆地站在那裏。他依然是身處未知世界的未知的他，依然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他。
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覺得自己仿佛被某種力量抓住衣帶，垂直向下掉落到某個無限的空間。在某種戰栗從肺腑間猛然竄起的同時，我不禁忘我地嘶聲尖叫起來。
那是像金屬般尖銳的高亢聲音……可是，這聲音尚未讓岱蒙回想起過去任何事情，就已經被四周的混凝土牆吸收，而後消失了。
岱蒙再度尖叫，可仍然徒勞無用。他的聲音先是劇烈波動、旋轉，隨後消失，四麵牆壁、三扇窗戶和一扇門，仍舊陷入冰冷的寂靜之中。
岱蒙想再尖叫。可是……聲音尚未發出，就已經縮回咽喉深處。他害怕每次尖叫後那種靜寂的恐怖……岱蒙的牙齒開始喀嚓作響，膝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即使如此，岱蒙還是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他十分痛苦，喘不過氣來。不知不覺，他開始激喘，即使想喊叫，也喊不出聲來，在似有若無的恐怖籠罩下，他呆立在房間中央喘息。
這裏是監獄，還是精神病院？
岱蒙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喘息聲猶如狂風一般，在深夜寂靜的四壁中回響。
不久，他的神誌逐漸模糊，眼前一片漆黑，同時僵硬得全身冷汗直冒，仰天倒下——幾乎快要倒下，岱蒙不由自主絕望地閉上眼……可卻猛地發現自己仍然宛如機械般站立著。我用力睜開雙眼，凝視著床鋪後麵的混凝土牆。
因為，他竟然聽見混凝土牆後麵傳來怪誕的聲音！
那應該是中年男性的聲音，聲調非常沙啞，幾乎無法辨認出是否真的是人類發出的聲音。不過，包含在聲音裏的深深的悲哀以及沉痛的回響卻透過混凝土牆清晰地傳入耳中。
岱蒙的眼皮撐得發痛，嘴巴兀自張開，恍如被聲音吸引般地向前跑了兩三步，雙手用力按住小腹，專注地盯著混凝土牆。
那是會讓聽到的人心髒吊在虛空中的純情叫聲，是會讓五髒六腑都凍凝起來，宛如墜入絕望的深淵般，令人無法忍受的絕叫……
這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呼喚著岱蒙，也不知道會再繼續呼喚幾千年、幾萬年的深切哀怨的聲音。
而它此刻正從深夜的混凝土牆另一頭叫著岱蒙。
“岱蒙、岱蒙、岱蒙、岱蒙、岱蒙、岱蒙，為什麽……為什麽不回答我呢？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呢！難道你忘了？是我，是我啊！你的父親！你……你忘了我嗎？我和你在一起過我們一起喝酒你忘了嗎……就在那天晚上那個漆黑的夜裏，我和你喝了一杯。但是……我又活過來了，從墳墓裏複活後回到這兒，我不是幽靈……岱蒙、岱蒙、岱蒙、岱蒙，你為何不回答？你忘記當時的事了嗎？”
阿格忒斯.岱蒙踉蹌後退好幾步，再度睜大眼睛凝視聲音傳來的方向。
好奇怪的一番話……這個聲音說他是我的父親，岱蒙覺得不可思議，他還是孩子的時候父親早死多年，時至今日怎麽又會有父親。
可是，一張臉突然從牆裏湧了出來，就像是被嵌入了牆內的雕像一像。那些華麗的牆紙在其臉上，呈現出一種怪異而扭曲的樣子。這是怎麽樣的一張臉啊，她蒼老而瘦削，一張老年女性的臉，她竟然沒有嘴，鼻孔隻是兩個古怪的小窟窿。
白女巫！岱蒙被埋藏的記憶突然被喚醒了，是白女巫那個躲在樹林裏的白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