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冒犯
“頭兒,那是——”李捕快聽到身後的捕快們躍躍欲試,衣袂窸窣作響,如同被獵戶牽住的獵犬聽到了號角聲。他立刻側轉身去,一道凜然如冰的目光一掃而過,眾人霎時一僵,隻得悻悻的坐回原位。
李捕頭背脊挺直,如同一張繃滿的弓,目光寸步不離,水蛭一般吸附在薛夫子的身上。眼看著薛夫子款款沿著鵝卵石小徑走過來,越來越近,步履從容不迫,一副十分坦蕩自若的模樣。隻有他這樣經過數十年磨煉的偵查老手,才能覺察到薛夫子眼底的慌亂。
薛夫子目光轉向李捕頭的一瞬間,李捕頭已經用手緊緊握住了刀柄,身體重心也挪到腰和手臂上,隻要薛夫子表現出任何想要逃跑的跡象,他就會像惡獸一樣撲上去,狠狠的將他撲倒在地。他甚至有些暗暗的期待,期待薛夫子做出這樣的舉動,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緝拿他。
兩人目光相接,李捕頭麵若冰霜,薛夫子卻是眉眼一彎,笑著像他作了個揖,才轉身向曲廊上走去。堂而皇之的在他的注視之下向涼亭走去。李捕頭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正又氣又惱,
一旁一個公子哥兒已然酩酊大醉,這時又往他麵前的酒杯裏斟酒。李捕頭舔了舔嘴唇,喉嚨裏火燒火燎的,他是個粗人,這樣坐著按捺不動真真是在淩遲他,他恨不得此刻就衝上去,不管不顧的折斷姓薛的一條膀子,那才爽快。然而這裏是殷府,到場的又是本郡名門望族的子弟和女眷,不到關鍵時刻,他哪裏能輕舉妄動!
薛夫子在殷老爺左側的尊位近旁站定,落席的眾人即刻起身,一席人恭恭敬敬的相互行禮,寒暄一番,才各自坐下。殷繡亦在陳夫人旁邊揀了一張小杌凳坐下,椿香,雪酥各自侍立在主子身後。
此時日頭已落,薄暮輕攏,丫鬟們在涼亭四麵及曲廊各處點上了明紅的宮燈,涼亭下言笑晏晏,熱鬧非常,各人都是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薛夫子剛對殷老爺敬了一杯酒,眾人都在吃酒說笑,他趁機暗自瞟了殷繡一眼,殷繡亦看向薛夫子,鄭重的點點頭。
這時一個婆子走過來,笑著高聲道,“螃蟹蒸好了,這會子就給各位貴客端上來。”說著就見十來個丫鬟,各人手執漆盤,盤中一隻金托瓷碟,盛滿紅彤彤,冒著熱氣的熟蟹,旁邊另有一隻青花小碟盛著香醋蒜末,一行小心翼翼的向這邊行來。
丫鬟們行到案前,跪坐在各位賓客腳邊,為每個人盤碟中逐一分發螃蟹和醋碟。捕快們原本都監視著薛夫子,這時也耐不住五髒廟的鬧騰,一個個擼起袖子掰起螃蟹來。隻有李捕快絲毫不為所動,一隻酒杯慢慢送到唇邊,卻隻沾濕唇瓣,又原樣放下去。
方才他分明看到薛夫子與殷繡對視了一眼。他料想的果然沒錯,殷府就算沒有親手參與毒殺賈驍驍的案子,起碼是在窩藏凶手,按律也不可姑息。
他正想著,倏爾身側響起一聲尖銳的叫聲,如同一隻弓箭貫穿兩耳,他腦中一陣嗡鳴,數十年磨礪出來的自衛意識讓他立刻站了起來,一手緊緊抓住身旁之人。
“砰!砰!”場麵霎時更加混亂了,紅通通的螃蟹仰麵滾到地上,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幾碟子香醋灑了一地,刺鼻的酸味霎時升騰起來。有人開始嘖嘖抱怨,還有人心疼自己衣服被髒汙,發出女子一般尖細的叫聲。
“李大人,疼,疼!求您鬆手!!”李捕頭這時已經清醒過來,猛地甩開那隻細瘦的手腕,那隻手腕上一圈圈染了血的布條赫然出現在他眼前。被他抓住的小丫鬟立刻跪倒在地,也顧不得那一地碎瓷片和油汙,以額觸地,連連說到,“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哎,大爺的興致都讓你給敗壞了!”幾個人唉聲歎氣道。李捕頭目光如鉤子一般盯著那小丫鬟手腕上的布條,又去端詳她的麵容。這小丫鬟臉生,不是殷府的人,他卻似乎在哪裏見過。一股強烈的直覺讓他差一點就衝了過去,他莫名的篤信這丫鬟與賈驍驍,與薛夫子都有千絲萬縷的關聯,此人的重要性甚至在薛夫子之上。
青梅快步走過來,扶起小水,側身向李捕頭鄭重了行了一禮,“這丫頭剛進府裏沒多久,無意冒犯了李大人,青梅替她向李大人謝罪了!”李捕頭這才注意到自己右臂上一大片油汙,應該是丫鬟撞翻了醋碟造成的。他沉吟一回才喃喃道,”無妨”。
小水怯怯的躲到了青梅身後,青梅又向席上其他賓客一一致歉,幾個丫鬟立刻過來收拾了一番,很快一切恢複如初。
“鬧什麽幺蛾子,嚇我一大跳!”一個捕快拍著大腿喊了一聲。
“頭兒?有什麽新情況?”另一捕快覺察到李捕頭神情有異,探過頭來輕聲問道。李捕頭微怔,慌忙又用目光去尋薛夫子,見薛夫子泰然自若,還在跟殷老爺相互勸酒,這才微微放下心來,對那捕快悄聲道,“你們盯緊姓薛的,我去去就來。”
說著悄然起身,不理不管在座的一眾公子哥兒,慢步沿著碎石小徑走過去。殷繡正用筷子夾起一條蟹腿肉,見李捕頭起身離席,唇角微微揚起,又看了一眼薛夫子,兩人心領神會。
花園裏一向光線昏暗,李捕頭走著走著就沒入了黑暗之中。他屏住呼吸,終於尋到了青梅和小水的聲音,便朝那聲音走過去。青梅和小水正站在花園外牆下的一棵矮樹旁,青梅提著一隻燈籠,燭火幽微,映照得兩人神色晦暗。
李捕頭隱身在黑暗之中,聽得青梅小聲斥責道,“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笨的丫頭,端個盤子灑了客人一身,熬個藥還能燙傷自己的手。你可知今日在座的都是何等身份的貴人?你冒犯了這些人,咱們殷府也保不了你了。”
小水立刻跪地哀求道,“小水錯了,求姐姐饒了我這一回!要是再被殷府趕出去,哥哥嫂嫂會打死我的!”
青梅頓了頓,長歎一聲問道,“端茶送水,煎藥熬粥本就是我們這些下人分內之事,難道你們賈府的下人,都是高高供起來的?!”
李捕頭聽到這裏,隻覺得胸口一滯,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口裏跳脫出來。不及細想,他已經從黑暗中現了形,伸手指著小水沉聲嗬道,“喂,你,莫要逃走!”
小水和青梅都是大驚失色,小水如過街老鼠一般縮成一團,青梅遲疑半晌,正色向李捕頭行了個禮。
李捕頭看也不看青梅,隻說道,“這裏沒你的事了,本捕頭要審問犯人,你自行回避。”
小水霎時嚇得花容失色,用央求的眼睛看著青梅,兩人對視一眼,青梅心知李捕頭的殺伐果斷,不敢忤逆,隻得退步走開了。
李捕頭待青梅走遠,才叉著手沉聲問過去,“你過去是賈府的人?”
小水含著兩泡淚水,哽咽不能言語,許久才擠出兩個字,“是,是的。”
李捕頭思量一番,又問,“你可認識章華書院的薛夫子?”頓了頓,又道,“是不是你們裏應外合,謀害賈家公子?”
小水霎時麵如死灰,拚命搖頭,“不是!不是!我不認識什麽薛夫子!”遲疑片刻,又道,“奴婢,奴婢在賈府呆了整整十年,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豈會害了夫人的獨子!”
李捕頭微微挑眉,“你是賈夫人的貼身丫鬟?”
小水無語點頭,用手揩去臉上的淚水,手腕上的布條又在李捕頭眼前晃動了幾下。
李捕頭忽然想起賈父諱莫如深的眼神,想起他支支吾吾的說出的那句話,“我兒賈驍驍自幼便有癡狂之症。我夫妻二人唯恐落人笑柄,便,便每日暗自去藥房中采買吃藥,熬湯劑為他醫病。”
李捕頭又問,“既是夫人近身之人,想必對賈家衣食習性十分熟知,賈驍驍又每日要吃藥,你卻不會煎熬,還燙傷了手腕?”說著冷哼一聲,“是不是要把你羈押到牢裏拷問一番,才肯說實話?!”
“大人饒命!”小水倒地磕頭道,“奴婢不敢欺瞞大人!”頓了頓,她才道,“我說!我什麽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