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循循善誘
殷繡卻不給他時間回答，自己答道，“是在正堂後麵，拐角處。那時我沿著回廊穿過，一眼就看到了這東西。”
薛夫子隻覺周遭場景驟變，又回到了那一日。學堂散學，他喊住穆誌勇，把他帶到正堂後麵的拐角處。他一直覺得那個角落十分掩人耳目，每次私下裏訓誡學生，他都習慣性的站在那裏。那時雨下得正大，穆誌勇十分煩躁，半個字也聽不進。他隻得作罷，便允他辭去了。穆誌勇轉身準備走開時，他忽然想起，便將藏在袖子裏的一隻布包交到了穆誌勇手中。
穆誌勇轉學，穆鴻飛又專程來書院取了穆誌勇留下的家什，這隻布包應該早就被清理掉了。此刻怎麽竟會出現在殷繡手中？！他緊緊抿住嘴唇，用力過猛，下唇周圍的皮膚已經泛白，幸好他胡須濃密，並不能看出來。
殷繡像是覺察到了薛夫子的驚愕，眨了眨眼睛，問道，“如何，夫子可認出了，這是誰的東西？”
薛夫子強自穩了穩心神，竭力抑製喉頭的顫抖，低聲說道，“薛某不知。”
殷繡似乎十分釋懷，笑了笑又說，“也對。我也是隨口一問，薛夫子見笑了。”頓了頓，她站起來，走到薛夫子近旁，又說到，“不過，我想，如果是薛夫子撿到了這東西，也一定想要物歸原主吧。”
薛夫子霎時兩腿一軟，如同被伐了大半的木樁，頃刻間便要轟然倒下去。他咬牙挺住自己，隻是肩膀搖晃了一下。殷繡莫非是在暗示他那一天發生的事情嗎？那件事請，她是如何得知的？
阿寧已經抬手將那布包藏到了自己的衣襟裏，又定定的看了薛夫子一眼，似乎是在告訴他，這布包已經被嚴加看管，他就算硬生生去搶，也絕不會得手。此物如果被縣衙的人發現了，足以成為他殺人的罪證。
薛夫子心下已然大亂，垂著頭一言不發。殷繡卻行了一禮，含笑說到，“今日多有叨擾，殷繡這就回去了。”薛夫子悻悻的應了，目送殷繡和阿寧離開，神誌終於重又清明起來。殷繡此刻將這布包拿出來，必是為了作為威脅，而他，不得不按照她的意思行事。
“薛夫子，”殷繡行至門邊，卻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又回頭喊了一聲。薛夫子忙轉身，向她作了個揖。殷繡抿嘴一笑，“三日後，殷宅的秋蟹宴，還請薛夫子一定賞光赴宴。”“是。”薛夫子應了，殷繡轉身走了出去。
直至她的腳步聲消失，薛夫子才一下子癱坐在圈椅上，背後森森然的涼氣襲來，原來他不知何時，竟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
“小姐，我怎麽覺得薛夫子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殷繡的馬車已經駛出了章華山，雪酥才小聲怯怯的說到。
殷繡正靠在背墊上假寐，還未開口作答，雪酥又輕輕哼了一聲，涎皮笑道，“小姐何苦執意要請夫子來吃宴，不如把螃蟹留給雪酥吧。”殷繡忍不住嗤笑了一回，青梅佯裝氣惱，就要訓斥雪酥，馬車忽然輕輕一抖。雪酥猝不及防，差點撞到青梅身上。
青梅掀起幔帳一角，馬車已經停了下來。“青梅姑娘，對不住啊！”阿寧抱歉的回頭說到，“車道被一輛馬車占了，我們過不去。”青梅簇緊了眉頭，“你看清楚了是誰家的馬車？”阿寧抓了抓頭，憨笑了一下。青梅轉向殷繡，“小姐稍歇息下，我去看看。”
“等等。”殷繡叫住她，探身從側窗裏望過去，他們的馬車前麵果然停著一輛駟馬拉的馬車，車飾極為華麗，馬車後麵還跟著十來個衣著光鮮的下人，四牡騑騑,六轡如琴，引得周圍許多人駐足稱羨。殷繡又向遠處一看，原來此時馬車正停在隆鑫坊門口。
隆鑫坊是殷家的產業之一，也是洛陽最大的綢緞莊。相傳是殷家祖上與一位蜀地的商人共同創立。洛陽本地的蠶絲質地脆硬，織出來的絲布粗糙，隻能作裝飾車攆房屋之用，貴族子弟做新衣所用的軟湊絲帛大多從外地采買，費時費力，匹布難求。
隆鑫坊借運河從蜀地大量運輸熟絲，置辦五十餘間機房，從蜀地聘用技藝高超的挽絲、用杼、煉染、紡繹之工共計近千人，把時人慣用的簡易靜態菱形幾何紋、回紋發展為在雲氣之間自由奔馳的各種祥禽瑞獸的圖案，又發展了提花織錦、經線起花、或彩條添花等紡織工藝，洛陽城中人人爭相購買，揮錦布繡，芒兮無幅，一時盛極。
到了殷老太爺這一代，殷家已經極少插手隆鑫坊的生意，隻一年上頭收些租子和錢貨罷了。但隆鑫坊的掌櫃下人仍對殷家的人恭敬有佳。殷府的用度，大多都是從隆鑫坊采買。
鄉舉裏選延期的消息已經在郡望之家傳遍了，各家的女眷們為了自己的夫君、子侄拔得頭籌，這時都趕著添置新衣，隆鑫坊前已經列起了長長的隊伍，還有許多女眷在店裏挑選，下人小廝們近身伺候著，分人乏術，一副十分忙亂的景象。
殷繡正準備下車，忽然聽到人群中有人大聲喊道，“你們好大的膽子，膽敢怠慢我們陳府的人。”她循聲看去，見一個小廝打扮的青年男子站在人群外麵，目光凶狠的看著麵前攔住他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一襲赭紅色的富貴紋底長袍，穿金戴銀十分華麗。一張肥白的臉上堆滿笑意，一邊作揖一邊道，“這位貴客，實在對不住！對不住！今日店裏實在是人多了些，在下是怕衝撞了貴夫人，小店擔當不起！”說時滾圓的腰身卻執意阻擋在那小廝跟前，一步也不肯退讓。
“人多就敢不讓我們進去？信不信咱們老爺派兵過來，把你這小店給拆了！”小廝氣得滿臉通紅，插著腰大聲嗬道。
“阿金，不得無禮！”那駟馬高車裏傳來一個婦人的聲音，侍立在車前的丫鬟攙扶著，一個約莫三十出頭的婦人緩步走過來。這婦人一身蔥青色的祥雲紋衣裙，頭上隻有一隻點翠步搖，妝容清雅，端莊沉穩，說話時聲音有些低啞，幾乎聽不出慍怒之意。
那喚作阿金的小廝卻嚇了一跳，霎時間如收緊了繩子的提線木偶般垂下頭去，縮著脖子退到一旁。婦人後麵跟著一個麵容俊秀的小丫鬟，也不敢抬眼，隻垂眸抬著婦人的胳膊，腳下謹小慎微的配合著婦人的步伐，兩人一同走上前去。
中年男子忙笑著作揖，又不停的賠不是，那婦人卻沒有回禮，隻笑著說，“我家下人禮數不周，掌櫃的可莫見怪。”“哪裏哪裏。”中年男子臉上稍稍鬆弛了一些，腰杆子也挺了起來，眼中顯出些倨傲來。“夫人怕是外地來的吧，您有所不知，咱們隆鑫坊可是整個洛陽最好的綢緞莊子，這時節正是最忙的時候，夫人若不是急需，不如改天再來吧。”
跟著婦人身後的小廝聞言，臉霎時又漲紅了，連傍著婦人的丫鬟也忍不住說到，“你這生意人，怎的不識抬舉？”那婦人也麵露難色，正欲開口，後麵已經有人快步走過來，搶先問道，“包掌櫃今日生意可好？”
中年男子霎時轉過頭去，眉毛高高挑起，眼中放出光來，把婦人撇在一旁，熱絡的拱手上前道，“殷大小姐！幸會幸會！今日怎麽有雅興，到我這小店裏來了？”
殷繡卻並不十分歡喜的樣子，冷冷的包掌櫃寒暄了一兩句，立刻側目走開了。包掌櫃不解其意，眼光隨著殷繡跟過去。卻見殷繡走到那婦人麵前，施施然行過一禮，說到，“這位夫人日安，方才偶然聽到了夫人與店家說話。這家店我十分熟識，夫人若不嫌棄，我可以領夫人進去。”
陳夫人霎時眼前一亮，殷繡恭敬的垂下頭，陳夫人趁機打量了她一番，豆蔻年華的姣好少女，銀紅薄紗裙，粉嘟嘟的十分俏麗，尤其是那精致絕美的五官，讓人一見難忘。陳夫人臉上顯出謙謙笑意，揚起另一隻胳膊，柔聲說到，“那就多多麻煩你了。”
殷繡想不到陳夫人對自己毫無戒備，竟讓她執著自己的手，微微一怔，馬上上前去挽起陳夫人的手。包掌櫃在一旁看著，眼珠子咕嚕嚕轉了一番，心知自己怕是無意間怠慢了什麽貴人，額角不由得滲出冷汗來，這會子忙在前麵帶路，又喊了幾個長工過來。
那些長工正忙得焦頭爛額，這會子隻好從人群裏擠出來，他們很快會意，幫著掌櫃的攔住推推搡搡的人群，前後簇擁著陳夫人走進店裏，又穿過一扇屏風，到了內間的一個空房間。
這空房間是專用於招待貴客的，放置了不少精致的古玩字畫，又有黃花梨木的茶案桌椅，時時熏著檀香，與外間的喧鬧繁雜天壤之別。殷繡和陳夫人各自落了座，立刻就有丫鬟端了茶水點心來，掌櫃的親自招待著，問道，“不知夫人想買什麽花色的料子，用作什麽用途？”